餘鶴愣在原地:“你說什麽?”
傅雲峥知道餘鶴聽清了, 所以并沒有重複剛才的話,而是繼續解釋:“老馬不是一個人,它是一個代號、一個身份。”
這場彌天大局之中, 處處都有老馬的影子。他在背後步步為營,攪弄風雲,把所有人都算計了進去。
所有人都在找‘老馬”。
餘鶴、傅雲峥、拐子三……他們都想把老馬從背後揪出來。
未曾料到, 這個老馬竟然就在身邊。
誰能想到呢?
畢竟根據之前得到的消息表明,老馬出現在唐人街一帶呼風喚雨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于是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老馬’年紀很大,從沒有往比餘鶴還小的黃少航身上想過。
“在黃少航來緬北的第二年, 他認了上一代老馬做義父,替老馬做了很多事。去年,他正式接管了‘老馬’的身份、地盤、權力,這些年在緬北華人中風生水起。”
現在,那個聲名顯赫的老馬就是黃少航。
餘鶴眨了下眼睛,全身脫力般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沒有問傅雲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只是喃喃自語道:“他為什麽?”
為什麽一邊設局困住傅雲峥,一邊又幫助他們?為什麽明明都已經放他們回國又忽然反悔?
黃少航如果那麽厲害, 怎麽還會被拐子三欺負那成那樣?
‘老馬’這個身份實施的許多行為都和黃少航自相矛盾,餘鶴實在想不通。
真相掩蓋在層層疊疊的迷霧後面, 似是深藏不露, 又仿佛呼之欲出。
餘鶴求助般看向傅雲峥, 瞳光閃爍, 無比希望傅雲峥能替他答疑解惑。
傅雲峥無聲地長出一口氣,溫柔而殘忍地把真怕揭開給餘鶴看: “他的目标從頭到尾就不是我, 而是你。”
最終傅雲峥還是不舍餘鶴直面結果,并沒有直接說出黃少航的真實目的。
傅雲峥用更容易接受的措辭, 講整個計劃緩緩道來:“拐子三欠下賭債的套就是老馬所設,計劃從你我來緬北之前就已經開始,黃少航潛伏在所有人身邊,拐子三、李文泰、阿坤、還有你我都是他的棋子。”
甚至連黃少航自己都是棋子,他每一次受傷都是精心算計過的。
他不惜用自己的命作為籌碼,逼迫餘鶴在一次又一次的選擇中按照他的計劃往前走。
為獲取餘鶴的信任,他動用了所有勢力,對傅雲峥三捉三放,最終把自己的疑點全部洗清。
在整個局裏,拐子三不過是一枚沖鋒陷陣的馬前卒,他欠了老馬的債,只能任憑老馬差遣。
當老馬吩咐他找人在阿坤家巷口堵殺黃少航,他就必須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出現,促成黃少航和餘鶴重逢,也促成餘鶴和傅雲峥聯系中斷。
從傅雲峥被騙前往望海樓伊始,整個棋局就緩緩運轉起來。
餘鶴的每一個選擇都在黃少航的計劃之內。
明明黃少航才是那個在背後攪動棋局,操縱一切的人,可有拐子三作為煙霧彈,黃少航完全坐實一個無辜者形象。
餘鶴以肘駐膝,雙手交叉抵于面前,無意識咬看指節思考。
假如從阿坤家後巷相遇就是一場蓄謀,那這場棋局要追溯到什麽時候?
是從李文泰在華人街街口找上餘鶴開始,還是更早?
餘鶴也懷疑過黃少航。
他們的相遇太巧了,又恰好趕上傅雲峥失蹤,餘鶴在文華飯店近乎冷厲地詢問過黃少航。
黃少航給出的解釋中規中矩,可接下來他用實際行動打消了餘鶴的疑慮,他不僅帶着人去望海樓幫餘鶴要人,還真的把傅雲峥帶出來。
僅僅這一個舉動,就成功打消了餘鶴對他的懷疑。
“他不是想困住我,他是想困住你。”傅雲峥眼睑微垂:“他用一個身份設局,又用另一個身份幾次三番放我走,除了為獲取你的信任,也是真的想讓我離開緬北,離開你。”
這是一個幾乎天衣無縫的計劃,先用老馬的身份設局,再用一個處于弱勢的身份出現在餘鶴面前,頂着層層壓力去幫助餘鶴。
前腳剛把餘鶴和傅雲峥送到機場,後腳又自己出賣自己,用老馬的身份通知拐子三用‘黃少航’威脅餘鶴回來。
所以,在和黃少航一起關在地下室的幾個小時裏,餘鶴沒有一秒鐘懷疑過黃少航。
哪怕傅雲峥在住進文華飯店的第一天就提醒過餘鶴。
所謂欲揚先抑,在這種情況之下,黃少航再度獲取到的信任會更深。
就好比你和某個人一見如故,恨不能引為知己,你無話不談,親密無間,在相處中,你發現他并沒有你想得那麽好,過高的期待之下,你就會特別失望。
相反,你遇見一個人的時候,假如非常讨厭他,處處跟他作對,甚至為難他,當你慢慢發現他并不像別人說的,或者你想的那樣差勁,你會産生愧疚感,反思自己以偏概全,虧待了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對他更好。
餘鶴對黃少航建立起來的信任就這樣逐漸加深。
這份信任中還夾雜了餘鶴的愧疚感,因而更難磨滅,也更加深刻。
餘鶴不止一次地想過:黃少航掏心掏肺地幫我,我當時怎麽還能不信他呢,我太不是東西了。
低期待帶來的回報是極其巨大的。
黃少航故意露出似是而非的破綻,就是如願獲得餘鶴全然托付的信任。
真的是好精妙一局棋。
環環相扣,幾乎萬無一失
劇烈的情緒起伏下,餘鶴面部輪廓崩的很緊,聲音嘶啞,他問傅雲峥:“你一直都知道他不對勁?”
傅雲峥閉着眼,輕揉太陽穴:“說出來你可能不會相信,黃少航從沒有掩蓋過對我的敵意。”
餘鶴擡眸:“我知道你懷疑他,這你跟我說過,但你從沒跟我說過他對你有敵意,你為什麽不跟我說?”
傅雲峥無奈地勾了勾唇,輕嘆道:“餘鶴,你讓我怎麽說?他是你的學弟,是你的朋友,是出面把我帶出望海樓的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幫你,我懷疑他就是讓你為難,在沒有确鑿證據前提出來,你會信嗎?”
餘鶴握住傅雲峥的肩膀:“什麽叫‘我會信嗎’?難道我會信他不信你?”
傅雲峥皺起眉:“這不是選擇題,小鶴,當你開始選擇信他還是信我時,就已經掉進了他的邏輯陷阱。”
黃少航是故意引起傅雲峥警覺與猜忌的。
餘鶴看到的黃少航和傅雲峥看到黃少航完全不同,在視角差異之下,傅雲峥只能隐忍不發,在沒有十足的證據,他能說什麽呢?
是說黃少航不對勁,還是說黃少航圖謀餘鶴?真的說出來,到底實在加強餘鶴對黃少航的戒備,還是樹立自己和餘鶴的分歧?
餘鶴很聰明,他一下子就懂了。
傅雲峥是他的愛人,而黃少航是他的朋友,兩段關系原本就不該在同一個天平上衡量。
可在這場棋局裏,黃少航總是設計出選擇題讓餘鶴破解。
他逼着餘鶴選他還是選傅雲峥。
就在今天上午,傅雲峥陪餘鶴回到望海樓,餘鶴卻沒有陪傅雲峥去見拐子三,而是選擇先看望受傷的黃少航。
餘鶴的選擇的有錯嗎?
其實沒有。
畢竟在餘鶴的視角之下,黃少航是因他受過的可憐人,他的選擇符合一個人最基本的邏輯。
可在傅雲峥的視角下,餘鶴是選擇一個總是在挑釁自己、且對餘鶴圖謀不軌的人。
餘鶴一無所知,卻在每次選擇時,都化為黃少航手中的利刃,無知無覺地割傷傅雲峥。
他的每一次選擇都是對傅雲峥忽視。
餘鶴猛地松開手,又緊緊将傅雲峥摟在懷裏:“對不起,傅雲峥,我讓你受委屈了。”
因遭受不公平的待遇而十分難過的情緒稱之為委屈。
傅雲峥很久沒有産生過這種情緒了。
世間不公之事千千萬萬,數都數不過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委屈,傅雲峥是個足夠冷靜的功利主義者,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難過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更消滅不了不公平。
這個世界就這麽大,利益就這麽多,有人占便宜就注定有人吃虧。
不想當吃虧就得一直地往上走。
難過是沒有用的,不會有任何人因為你難過而同情你,只有站在足夠高的地方,成為規則的制定者,才能一定程度上減少落在自己身上的不公。
這是一個勝利者的世界。
傅雲峥從沒有因為他早就覺得黃少航有問題,餘鶴卻很信任黃少航這件事而感到委屈。
傅雲峥始終很清醒,他知道這不是餘鶴的錯。
雖然餘鶴被人當了槍使,但餘鶴什麽也不知道,他不會怪餘鶴。
對傅雲峥而言,這場棋局中,黃少航不過執黑先行,占了上風,而自己棋差一着,破局無門,只能處處掣肘。
在這場棋下完前,誰輸誰贏尚未定論。
傅雲峥不相信自己會一直輸。
他會贏的。
所以在戳穿黃少航身份前,傅雲峥都不覺得委屈,這會兒餘鶴終于也勘破迷障,重新和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傅雲峥更不該覺得委屈了。
他贏了。
他轉敗為勝,終于揭下了黃少航的僞裝,從這一刻起,他和黃少航攻守位置互換,再度掌握主動權,這是他該享受勝利的喜悅的時候。
只是不知為何,當餘鶴抱緊他、跟他說對不起的那一秒,傅雲峥卻忽然覺得很委屈。
密密麻麻的酸澀從心頭洶湧而上,沿着氣管哽咽到喉嚨,再酸到鼻子,沾熱眼眶。
呼吸帶動着胸口的絞痛,喉嚨中好像被塞了一把沙子,說不出話也透不過氣。
傅雲峥攬着餘鶴的脖頸,散落的額發遮在眼前,擋住通紅的眼尾。
他将頭埋在餘鶴頸窩,悄悄落了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