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鶴在茶臺前落座, 聽着幾人交談。

這場談判到場的人很多,除了傅雲峥、黃少航還有拐子三和一個沒見過的老頭,據說是老馬的人, 都叫他周叔。

拐子三是典型的東南亞骨相,第一眼看過去給人的感覺就是很兇。

他的眼窩很深,眉眼距離較近, 擡眼看人時聚焦感強烈,好像在惡狠狠地盯着你,盤算着什麽毒計。

兇惡的面相顯出一種殘忍的冷酷,即便在四千萬美元誘惑下, 拐子三對傅雲峥熱情得就像對待搖錢樹,但餘鶴還是覺得很不舒服。

黃少航承擔了翻譯的工作,一會兒說緬語,一會兒說英語,偶爾還夾雜幾句中文。

餘鶴的語言系統受到了巨大沖擊。

拐子三一直在說緬語,語速很快, 說到高興的地方還會攬着黃少航的肩,用粗大的手掌拍打黃少航後背。

黃少航後背還有傷, 每被拍一下都微不可察地皺起眉。

餘鶴剛想說什麽,傅雲峥的手就按到了餘鶴腿上。

傅雲峥借着端茶站起身, 不動聲色地和黃少航換了個位置。

餘鶴和傅雲峥沒能就到底誰留在緬北誰回國達成一致意見, 拐子三和周叔也對此各執一詞。

拐子三主張傅雲峥留下, 由餘鶴回國籌款;周叔則很贊同餘鶴的觀點, 認為餘鶴回到傅家也不能要來這麽多錢,這事還得傅雲峥親自回傅家才能辦成。

因意見達不成統一, 拐子三吩咐人帶餘鶴和傅雲峥先回房休息,自己也繼續和周叔溝通。

關上門前, 傅雲峥聽見拐子三說:

“如果傅雲峥走了不回來怎麽辦?錢是好東西,為錢父母兒女都能賣,這麽多錢,他願意能為這個小白臉出?!”

周叔回道:“傅雲峥兩次進望海樓是為了餘鶴,四少爺只能牽得住餘鶴,牽不住傅雲峥,你把餘鶴放走,傅雲峥會心疼四少爺挨不挨打?萬一他不顧四少爺死活走了,你什麽也得不到。”

厚重的兩扇門合上,擋住了所有聲音。

黃少航背靠着門,臉色很不好看,透出一種發青的蒼白,他揮開了李文泰來扶他的手,呵斥道:“滾開。”

餘鶴回過頭,看向黃少航:“這兒有醫生嗎?”

“有的,”李文泰先是答了餘鶴的話,而後微微躬身對黃少航說:“四少爺,醫生在三樓等您。”

黃少航看向餘鶴:“餘哥,你別急,我會再找三哥談的。”

餘鶴說:“你還找他談什麽,先去包紮傷口,別想這些了。”

幾個人一起往電梯間走,黃少航眼梢微垂:“餘哥,那我先走了。”

餘鶴應了一聲:“嗯。”

餘鶴和傅雲峥的房間在望海樓頂層,是一間奢華的海景大床房。

巨大的玻璃窗下,是一望無際的碧藍海面,浪花從深海處卷來,泛起白色的泡沫拍在沙灘上,岸邊栽種有大片翠綠的椰樹。

陽光、沙灘、椰樹,五顏六色的大遮陽傘,如果不是被困在望海樓出不去,住在這樣的房間倒真是像度假。

餘鶴躺在窗前的沙發椅上:“做人真難啊。”

傅雲峥在餘鶴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怎麽說?”

餘鶴雙手置于腦後,感嘆道:“真是衆生皆苦,人間難渡。”

傅雲峥:“……”

傅雲峥轉頭看向窗外:“最壞的結果無非是花錢消災,區區四千萬而已,不值得餘少爺發出如此感慨。”

“區區四千萬?”餘鶴垂下手,用手指卷着沙發墊上的流蘇,漫不經心道:“四千萬美金,足夠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傅雲峥沉默片刻:“說來有趣,拐子三家裏就是放貸的,結果他卻反被人算計欠了賭債,利滾利還不上,铤而走險做起了敲詐勒索的行當。”

餘鶴轉了個身,面向傅雲峥,枕着自己的手臂:“傅老板,說真的,別跟我争了,你回去吧。”

傅雲峥垂眸餘鶴:“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面。”

餘鶴朝傅雲峥伸出手:“要不是我一意孤行,你也不會被困在緬北。”

傅雲峥回握餘鶴的手,起身坐在餘鶴身邊:“所以往後能聽話了嗎?”

“聽,”餘鶴躺在傅雲峥腿上,閉上眼:“以後我都聽你的,這件事你聽我一回,成不成?”

傅雲峥沒說話。

餘鶴勾着傅雲峥衣領,在傅雲峥唇角落下一吻:“成嗎?”

傅雲峥還是沒應聲。

餘鶴再度親在傅雲峥薄薄的嘴唇上,閉上眼加深了這個吻,唇舌相勾,相濡以沫。

一吻終了,二人的呼吸都亂了。

餘鶴啞聲再問:“成嗎?”

傅雲峥閉了閉眼,低下頭,依舊報以沉默。

餘鶴低頭挑開自己的扣子,勁瘦的胸膛輕輕起伏,他探身将傅雲峥壓在沙發上,小動物似的蹭了蹭傅雲峥脖頸,啞着嗓子撒嬌:“老公,求你了,聽我一回吧。”

傅雲峥還不說話。

就在餘鶴還想更進一步時,傅雲峥忽然攬住餘鶴肩膀,狠狠吻住餘鶴。

電動窗簾自動閉合,房間裏一下暗了下來。

海風吹動窗簾,天地都在晃動。

一個小時後,餘鶴側耳聽窗外的雨聲。

下雨了。

緬北的雨總是來得很快。

簌簌的雨絲打在海面上,形成一種單調的白噪音,靜心又催眠。

海風吹打着玻璃窗,外面昏天暗地,樹葉在這場風雨裏搖晃。

傅雲峥鳳眸半阖,疲憊地躺在沙發上,像是剛從雲雨中走來,額間脖頸全是黏膩的汗珠,整個人都濕漉漉的。

餘鶴赤腳半蹲在沙發前,輕聲喊:“傅老板。”

傅雲峥擡了擡眼皮:“好吧,都聽你的。”

餘鶴半個身子都擠到沙發上,還想和傅雲峥膩歪:“傅……”

傅雲峥擡手捂住餘鶴的嘴:“安靜會兒,我困了,太累。”

餘鶴往傅雲峥懷裏一窩。

他們擠在不到九十公分狹窄沙發裏,在這場風雨中沉沉睡去。

晚上,傅雲峥繼續和拐子三談判。

餘鶴獨自留在房間內,門口站了兩個緬北打手,變相将餘鶴軟禁了起來。

餘鶴并不是很在意。

他最近一直很累,這種累不光是身體上的,更多是來自精神上的疲憊,每天提心吊膽,總有種精疲力盡的倦怠感。

他擔心的事兒太多了。

但今天,當他所擔心的一切成為現實擺在面前,餘鶴懸着的心反而落地。

大抵是事已至此,總要面對。

譬如被一只老虎追着跑,在樹林裏東躲西藏時很害怕,可當老虎真出現在眼前時,心裏反而不怕了。

就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麽樣呢?

七點的時候,服務生給他送來了一份海鮮意面套餐,餘鶴坐在落地窗前,對着大海吃海鮮大餐時,忽然覺得,要是有傅雲峥能這麽關他一輩子也挺好。

可惜傅雲峥根本不管他。

好吧,他确實也有點不服管,這點餘鶴得認。

吃完飯,餘鶴叼着吸管,端着冰可樂靠在床上看電視。

電視裏說的都是緬語,但餘鶴找了一部非常具有緬北特色的家庭倫理片看,不用看臺詞也知道電視裏演的是什麽。

餘鶴看得很認真,當片尾曲響起,還意猶未盡,努力從一堆緬語辨認播出時間後,他發現這個電視劇每天播出兩集,今天的更新演完了。

郁猝地倒在床上,餘鶴拿起床頭的鉛筆,在意見簿上把電視臺和緬語劇名畫了下來。

明天接着看。

緬北的天氣還有些濕熱,海景房景色好歸景色好,可一到夜晚海面上的潮氣升騰起來,整個房間都潮乎乎的。

餘鶴撓了撓脖子,總覺得自己皮膚很不舒服,像是又要長濕疹,他打開空調除濕,又趿拉着拖鞋回浴室仔細沖了個澡,沒有用酒店的浴巾,而是用吹風機把自己吹幹了。

在吹風機呼呼的聲響中,餘鶴聽到門響了一聲。

餘鶴拽過浴巾擋住自己走出浴室。

傅雲峥身着筆挺的西裝站在門口,身上還有淡淡的酒味。

餘鶴鼻子很靈:“喝酒了?”

傅雲峥回答:“喝了一杯。”

“談得怎麽樣?”

“很好,很順利。”傅雲峥穿過客廳,慢慢走進卧室,端起茶幾上的冰可樂喝了一口:“傅氏的資金出了一點問題,我明天回國,可能要晚幾天才能回來。”

餘鶴有點驚訝,他和傅雲峥在一起這麽多年,從來沒聽說過傅氏的資金鏈有問題。

“怎麽回事?”餘鶴問。

傅雲峥又咽下一口可樂,脖頸間凸起的喉結上下滑動,玻璃杯放在茶幾上,玻璃底座和大理石臺面磕出一聲輕響。

‘铛’的一聲脆響,餘鶴心念微動。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同尋常。

餘鶴全身的血液流速都慢了下來。

屋子裏很安靜,這種安靜醞釀着某種奇異的氣氛。

不是什麽好兆頭。

安靜沒有維持很久,傅雲峥擡眼看向餘鶴,目光是一種冷靜到極致的清明。

傅雲峥語氣聽不出情緒,很平淡地問:“小鶴,你相信我嗎?”

這是傅雲峥第二次問餘鶴這個問題。

餘鶴凝視傅雲峥,沒有第一次那樣驚訝。

他同樣平靜地回答:“當然,我永遠相信你。”

得到這個回答後,傅雲峥的臉上也沒有露出絲毫輕松,罕見的嚴肅令餘鶴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餘鶴的注意力在這一刻近乎絕對專注。

究竟是什麽事情,居然能令向來讓不動如山的傅雲峥如臨大敵?

餘鶴在心裏暗自揣測。

他對自己說,無論接下來傅雲峥說什麽,自己都要表現得很淡定,要做好表情管理,不要一驚一乍,得讓傅雲峥感到可靠安心。

盡管已經做了無數心理建設,可當傅雲峥真将消息告訴餘鶴後,餘鶴還是差點沒有控制好表情。

傅雲峥說:“黃少航就是老馬。”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