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黃少航不知道, 他努力贏來的一場獨處,最終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十五分鐘前。
餘鶴非常震驚的回到傅雲峥房間,跟傅雲峥講了前因後果, 而後感嘆:“這孩子脾氣太直了,我叫都叫不住,上高中也沒見他有這麽強的好勝心啊。”
傅雲峥:“……”
他轉頭看了餘鶴一眼, 這一眼仿佛什麽都說了,又分明什麽都沒說。
餘鶴又看不懂了。
“你想說什麽能不能直接說?”餘鶴被傅雲峥看得心裏發毛:“我總覺得你倆背着我有事兒,一個兩個成天欲言又止,光用眼神傳遞情報。”
傅雲峥都氣笑了:“我和黃少航背着你有事兒?”
淩晨的室外還是有些陰涼的, 開着窗戶,夜風卷進來有些冷。
餘鶴打了個寒戰,關上窗:“哎喲不行,我還是把他叫回來吧,這外面怪冷的,他昨天還發燒呢。”
傅雲峥說:“他想邀請你去, 你就跟他去吧。”
餘鶴披上衣服往外走:“誰說不是呢,他幫了咱們這多忙, 叫我跟他放個穿山甲我還能不去嗎?真不知道這孩子犟些什麽,可能叛逆期到了吧。”
傅雲峥一陣無語, 他拽住餘鶴, 很無奈地說:“你什麽時候能開竅?”
餘鶴滿臉茫然:???
“你因為感謝不得不去, 和你跟他打賭輸了陪他是不一樣的。”
沒人比傅雲峥更了解黃少航此刻的心情。
傅雲峥也曾是那個在夜風中持燈尋覓的人, 知道喜歡和接近是多麽小心翼翼。
餘鶴剛來觀雲山時,傅雲峥也不敢要求餘鶴做任何事情, 生怕餘鶴覺得自己在命令他。
他們此刻寄居在黃少航的地盤上,就如同當時餘鶴不得不留在觀雲山一樣, 黃少航又想接近餘鶴又怕唐突,連想約餘鶴出去都要用‘打賭’作為掩飾。
世間之事終難兩全,在這場千裏萬裏的期待中,傅雲峥和黃少航二人之間勢必要有一個人願望落空。
最殘忍的是,期待落空之後,所有因餘鶴而起的歡欣雀躍,全都将逆轉成催魂蝕骨的毒藥,在漫長時光中化為不可觸碰的隐痛。
就像埋在血管中悄然游走的毒針,成為一道永難痊愈的痼疾,總能在最不經心時刺破心防。
傅雲峥最知道這種痛苦,看着曾經的自己那樣相似的黃少航,傅雲峥感慨萬千。
若是別的也就算了,可偏偏黃少航想要的是餘鶴。
傅雲峥從來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他什麽都能讓,只有餘鶴不能。
傅雲峥閉了閉眼,轉頭對餘鶴說:“你就讓他贏一回吧。”
這一場短暫的勝利,就像墜在刀尖上的蜜糖,縱然知道危險,可誰能忍得住不去嘗呢?
若不能與餘鶴長相厮守,所有的勝利都是鏡花水月後那無比漫長的隐痛。
傅雲峥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心軟還是心狠。
第二天早上五點,餘鶴和黃少航一塊兒進山把穿山甲放生了,回來後整個人沒精打采,窩在椅子上犯困。
傅雲峥問他一路上和黃少航聊什麽了。
餘鶴說啥也沒聊,上車就睡着了,醒來都不知道在哪座山裏,又走了百八十米米,找個草叢就把穿山甲擱裏面了,回來也睡了一路。
傅雲峥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說餘鶴了。
是說餘鶴為人還是一點戒心都沒有,被人賣到山裏都不知道,還是該說黃少航一番苦心孤詣創造的獨處機會,就這樣白費了。
總而言之,對餘鶴來講是早起毀一天,這會兒趴在桌面上打瞌睡,聽到傅雲峥他們又談起老馬,才忽然想起來黃少航跟他說的正事。
餘鶴直起身子:“對了,這個月十八號是黃少航繼父的生日,他們所有人都得回去給他父親祝壽,盯着咱們的人就少了,黃少航說,那天安排人送咱們去機場。”
傅雲峥看了一眼腕表:“還有一個星期。”
餘鶴間:“十八號回國來得及嗎?”
傅雲峥回答說:“來得及。”
要不是有招标會這件事卡在這兒,傅雲峥原本也不着急回國,老馬和拐子三願意留他,他索性就一直待在緬北才好。
正所謂請佛容易送佛難。
他不着急就該輪到對方急了,比耐心這件事上,傅雲峥還從沒輸過。
十七日中午,黃少航早早回到了文華飯店。
餘鶴正和傅雲峥在棋牌室下五子棋,瞧見黃少航突然回來,餘鶴還怪驚訝的。
将手裏的棋子放回棋簍,餘鶴起身去迎黃少航:“今天這麽早就回來了?”
黃少航将手中的檔案袋道給餘鶴:“嗯,穿山甲救助中心的事我都給你查清了。”
打開檔案袋,餘鶴匆匆掃了兩眼,上面又是英文又是緬語的,他也看不太懂,就反手遞給了傅雲峥。
餘鶴坐在傅雲峥身側,等着傅雲峥翻譯給他聽。
黃少航眼神微黯。
明明是黃少航帶來的文件,可餘鶴心裏眼裏只有傅雲峥。
餘鶴平時總是沒精打采的,只有和傅雲峥說話時,眼睛才會那麽亮,這點結論令黃少航心如刀絞。
傅雲峥垂眸看了一眼檔案:“我也看不懂。”
餘鶴這才擡頭去找黃少航。
黃少航打起精神:“餘哥,我讓小雅把文件翻譯給傅總聽,明天你就走了,再陪我吃頓飯吧。”
餘鶴明顯對手上的文件更感興趣,眼神戀戀不舍地從文檔上移開,慢慢站起身說:“好吧。”
黃少航最不願違背餘鶴意願,見狀怃然失意,聲音很輕地說:“算了餘哥,你先看這個吧,我回房了。”
餘鶴起身拉住黃少航的手腕:“別呀。”
被餘鶴拉住的瞬間,黃少航全身微微一僵,腳下跟灌了鉛一般,再也走不動了。
餘鶴擡臂搭在黃少航肩上,哥倆好似的攬着黃少航往外走:“明兒我就走了,當然是和我學弟告別最重要,文件就放這兒,早晚都能看。”
在緬北的這些年,黃少航已經學會不再感情用事。
結果比過程更重要,此時,他想和餘鶴獨處的目的已然達成,原本不該再拿喬作态,尤其傅雲峥就在他們身後。
可餘鶴一說軟乎話,他心裏的委屈全都湧了上來。
黃少航不僅沒跟餘鶴往外走,反而推開餘鶴的手。
他賭氣道:“也沒什麽好說的,翻來覆去就那些事兒,你早就說膩了吧。”
黃少航原本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雖然很聽餘鶴的話,上學時這樣耍氣倒是很常見的。
這次緬北重逢,黃少航變化很大,舉手投足都游刃有餘、從容自若,俨然已經發展出自己的勢力,在整個緬北都很說得上話,卻對餘鶴一如當年,總是乖順模樣。
既照顧也客氣,卻不免顯得生疏。
畢竟五、六年沒見,就算表現得再親近,也有種揮之不去的距離感,這會兒黃少航忽然對餘鶴發起了少爺脾氣,餘鶴反倒從眼前這個清瘦的青年身上瞧出幾分曾經的影子。
餘鶴沒說話,氣氛當即有些冷。
黃少航剛想說些什麽,就感覺到餘鶴的手在自己頭上揉了一把。
餘鶴說:“呦,黃少爺生氣了。”
黃少航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恨不能在消失在原地。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丢臉了,尤其是在傅去峥的面前!
傅雲峥成熟風趣,大事小事都能照顧到餘鶴的感受,黃少航一直學着傅雲峥的方式與餘鶴相處,也想表現出足夠可靠的樣子,不想讓餘鶴再把自己當成不懂事的小學弟。
可今天他卻因為小事就發少爺脾氣,功虧一篑不說,還在傅雲峥面前丢了好大的臉!
餘鶴倒是不怎麽在意,撞撞黃少航的肩膀,推着他走出了棋牌室。
黃少航垂頭喪氣,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走到電梯間,餘鶴先是按了上行鍵準備去樓上餐廳,而後又微微一頓:“好不容易今天回來的早,要不你帶我去緬北景點逛逛吧。”
黃少航猛地擡起頭,看向餘鶴,內心的狂喜令全身血流加速,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了句傻話:“咱們兩個去嗎?”
餘鶴按亮電梯:“嗯,不然呢?傅老板出去不是不安全嗎?”
黃少航心頭一緊,察覺到自己居然在欣喜之下口不擇言,差點忘了在餘鶴的視角裏傅雲峥是離開文華飯店很危險。
有這麽一樁低級的失誤在前,黃少航身上的熱血頃刻間涼了下來。
他說話太不小心了,好在只有餘鶴聽到。
餘鶴向來直來直去,想來不會深思他言語背後的破綻,但他還是該謹慎一些。
黃少航壓抑着心中的喜悅,和餘鶴并肩走進電梯:“你當年來明都那幾天,也是我帶着你到處玩。”
餘鶴說:“是啊,你們初中後面那條小吃街的烤鱿魚真好吃,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了。”
黃少航眨了眨眼:“緬北街邊也有很多特色小吃,你去嗎?”
“當然去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愛吃這些。”
和黃少航一塊兒往外走,餘鶴想起來什麽:“文華飯店有華國廚子吧,在這兒這麽多天,我都沒覺出飯菜不合口,而且菜裏都沒有胡蘿蔔,是你特地交代的?”
黃少航臉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嗯,緬北的特色菜都很辣,我怕你吃不慣。”
餘鶴也笑:“辣的我也愛吃啊,倒是你之前都不怎麽吃辣,來緬北後吃得慣嗎?”
黃少航腳步微頓,笑意還未散去,眼中卻有陰狠一閃而過,他說:“開始吃不慣,後來就好了。”
餘鶴歪頭看向黃少航:“怎麽好的?”
“吃得多就好了。”
黃少航剛來緬甸的時候不會說緬語,被繼兄欺負了連告狀都沒法告,後來他努力學會了緬語,結結巴巴地跟繼父講了三哥欺負他的事情。
三哥受罰後從地下室走出來,拽着黃少航回到地下室,把新鮮的小米辣和朝天椒用攪拌機打成醬,捏着他的嘴把辣椒醬一勺一勺灌下去。
他三哥對他說:“在這裏你得學會怎麽閉嘴,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要心裏有數才行。這次先給你點小教訓,下次直接割掉你舌頭,記住了嗎?”
鮮辣椒就像燒化的鐵水,灌下去的感覺令人窒息。
食管、氣管到處都嗆得灼痛,臉上身上到處都火燒似的疼。
胃粘膜和食道被燒傷出血,辣椒在胃裏很痛,吐出來又灼傷一遍食道。
把那些辣椒醬吃下去以後,黃少航足足住了一個月的院。
他聲帶受損,好長時間才能重新說出話來。
這一個月食米未進,全靠打營養液維持生命。
從那以後,黃少航就什麽辣都能吃了。
三哥把喂黃少航吃辣椒醬的事推到了一個手下身上,黃少航住院的第二天,那個人死在了黃少航的病床前。
黃少航發現,原來學會說緬語免不了被欺負,手下要有能為自己出生入死的人才行。
後來,三哥不幸出車禍瘸了一條腿,成為衆所周知的‘拐子三’。
肇事司機是黃少航的手下,也死在了那場車禍裏。
但是有什麽關系呢?
現在,黃少航手下有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