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 蕭隊長從外面回來,把一個布口袋遞給餘鶴:“你找的穿山甲,我給你找到了。”

打開布袋子, 裏面是一只腹部有傷痕的穿山甲,很像是餘鶴和救助中心一起放歸的那只。

被放歸山林的穿山甲又出現在了市面上,這更加說明穿山甲保護協會有問題。

但餘鶴最近都快把穿山甲的事兒給忘了。

他和傅雲峥留在文華飯店無法回國, 雖然在這兒吃穿用度都不受什麽影響,可到底心裏壓着事,實在是輕松不起來。

黃少航又連着好幾天發燒,一吃退燒藥就吐, 餘鶴看過體檢報告,發現黃少航有很嚴重的胃炎,不止是胃,其他髒器也不怎麽樣,不知這幾年怎麽糟踐的身體,五髒六腑沒一個好地方。

都這身體了, 白天還頂着一身傷出門一整天,也不知道在忙什麽, 晚上也是神出鬼沒,不管幾點, 一回來就找餘鶴聊天, 聊得餘鶴直打瞌睡。

每天都是高中時候那點事, 翻來覆去地說。

滿打滿算, 他們一共就做了一年同學,就是把這一年的事全掰開揉碎了說, 又能說多久?更何況時間久遠,好多事兒餘鶴是真記不清了。

可每次餘鶴說不記得了的時候, 黃少航都會微微垂下眼睛,瞳孔裏的光瞬間黯淡,然後很輕很輕的‘哦’一聲。

對此,餘鶴有以下六點要說:……

就是無語。

他就是不記得某個平平無奇的早上給黃少航帶了什麽、兩個人一塊兒吃了什麽,這很奇怪嗎?

黃少航事無巨細地記得那麽清楚才不對勁吧。

那家早點攤的羊湯就這麽好喝?好喝到黃少航過了五六年還記得他當時把碗裏的香菜舀到了餘鶴碗裏?

只是黃少航念念不忘的那些事,餘鶴高中三年裏和太多人發生過太多次了。

餘鶴朋友很多,可黃少航只有餘鶴一個朋友。

但到底是借住在人家的地方,餘鶴也不好意思不跟黃少航聊。

黃少航想追憶青春,餘鶴就配他回憶。

這可把餘鶴忙壞了,晚上熬夜和黃少航聊高中的事,白天和傅雲峥他們聊拐子三,聊那個藏在背後的老馬。

追查老馬的事情進展也不順利,這個人在緬北華人圈裏很有名望,但真正見過他的人卻不多。

只有一些上了年紀的人見過他。

聽說二十多年前,華人街剛建的時候,老馬還經常出面協調,見過的都說是個圓臉的中年人,四五十歲,後來年紀大了就不怎麽出面了。

這樣算下來,這個老馬怎麽也得七十多歲。

傅雲峥左思右想,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惹上過這個歲數的老人家,不過三十年前,傅家的生意還在緬北,說不定是他父親或者祖父得罪過的人。

餘鶴更不知道這個老馬是誰,老馬在緬北建華人街時他還沒出生呢。

今天餘鶴總算清閑一天,昨天阿坤從警署放了出來,把小栓帶回了家,也算減輕了餘鶴一部分負擔。

要不白天餘鶴還得看孩子。

小栓很腼腆內向,和餘鶴熟了以後話也特別多,總是叽裏咕嚕一大串緬語,偶爾夾雜幾個英文單詞。

餘鶴跟破譯密碼似的,每回都得猜半天。

這幾天下來,餘鶴這麽一個話痨的人都累得不想說話了。

早把穿山甲的事抛在腦後了。

餘鶴的處理器是單核,一次最好只關注一件事,身邊的事兒一多他就心累。

特別心累。

今天晚上,黃少航是十一點回來的。

夜已經很黑了,他披星戴月,步履匆匆,在電梯裏,抽空對着鏡子捋了捋頭發。

他一如既往,敲響傅雲峥房間的房門。

傅雲峥打開門,面色平淡地看向眼前的年輕人:“餘鶴在隔壁。”

黃少航對傅雲峥笑了笑:“那真是打擾了,傅總。”

傅雲峥說:“沒事。”

黃少航臉上笑容沒有絲毫變化:“傅總不會怪我總是找餘哥聊天吧?”

傅雲峥淡淡道:“怎麽會,在異國他鄉遇見老同學,一起追憶追憶往昔,很正常。”

黃少航攥緊拳,忍了又忍終究忍不住還了一嘴:“重逢以前是往昔,誰能說的準就一定沒有以後呢?”

傅雲峥不以為意:“人各有所求,我所求的已經在我手上了,對你所求的……我祝你如願。”

論不動聲色地噎人,黃少航顯然不是傅雲峥的對手,傅雲峥兩句話客客氣氣,卻怼得黃少航萬分堵心——

又是追憶往昔又是祝你如願,擺明了沒把黃少航當做對手,并不覺得他真能把餘鶴從他身邊帶走。

黃少航怒氣翻湧。

他并不是一個易怒的人,無論是曾經的他還是現在的他都很少發脾氣,但一旦想到自己錯過餘鶴這件事,黃少航根本不能克制住內心的情緒。

擋着傅雲峥的面,黃少航敲響了餘鶴的房門。

不一會兒,餘鶴打開門。

明明黃少航就站在餘鶴對面,餘鶴打開門後第一個動作卻是去看傅雲峥那邊的房門。

餘鶴本來只是漫不經心地一望,卻在看到傅雲峥的剎那情不自禁微笑。

只這一眼就令黃少航如墜冰窖,滿心的喜悅都淡去了。

餘鶴問傅雲峥:“吵着你睡覺了?”

傅雲峥答:“還沒有睡。”

餘鶴說:“那快睡吧,都這麽晚了。”

傅雲峥微微颔首,關上了房門。

餘鶴打了個哈欠,跟黃少航說:“你先進來吧。”

這是黃少航第一次走進餘鶴房間。

之前餘鶴也不在這兒住,他都是和傅雲峥一起睡。

單人床也擋不住餘鶴去找傅雲峥,餘鶴不覺得擠,兩個人擠在一起還怪有安全感的。

能貼得特別特別近。

黃少航問:“你怎麽回自己房間住了,是不是我總找你聊天吵到傅總休息了?”

餘鶴又打了一個哈欠:“我屋裏有只穿山甲,剛就救回來的,我得看着點。”

黃少航大吃一驚:“你屋裏有只穿山甲?”

餘鶴應聲道:“嗯,你害怕嗎,怕就去你那兒。”

黃少航笑了笑:“我不怕,我只是覺得很有意思,你為什麽對穿山甲這麽上心?”

餘鶴說:“正好遇見了吧,感覺這東西笨笨的。都是保護動物,卻沒有老虎利爪尖牙,也不像熊貓會賣萌讨人喜歡,還很難人工飼養,不加大保護力度估計早就滅絕了吧。”

察覺到屋裏有陌生人的氣息,正在地下溜達的穿山甲原地蜷縮成一個球,黃少航蹲下撥弄了兩下,它也只是蜷縮得更緊,沒有一點要反擊的意思。

“餘哥,”黃少航擡頭看向餘鶴:“你好像天生就對沒有自保能力的小東西沒有抵抗力。”

餘鶴也蹲下來:“它自保能力挺強的,你看着甲片多尖利,除了人類,它幾乎沒什麽天敵。”

餘鶴将這只穿山甲的來歷講給黃少航,然後說:“剛放生沒兩天的穿山甲又出現在市場上,我都不知道該給它送哪兒去,送救助中心養兩天放生,沒準又讓人弄走買了,他們放生點是不是專門有人等着撿啊。”

黃少航問:“救助中心叫什麽名字?”

餘鶴說:“蒲山救助協會吧。”

黃少航點點,摸了摸穿山甲鱗片:“好,我記下了,明天派人去查這事。”

“這太麻煩你了。”餘鶴半蹲在地上,單手撐着膝蓋,看向黃少航:“你幫我幫的夠多了,要不是你出面和拐子三談,我還不知道上哪兒找傅雲峥去呢。”

黃少航盤腿坐在地上:“這算什麽,緬北這邊就這樣,到處都是人托人。你要是信得過我,這穿山甲你玩夠了給我,我派人放回山上。”

餘鶴趕緊把穿山甲放在進黃少航懷裏:“你快給它放生了吧,我下午帶它院裏遛了三個小時找螞蟻窩,全給人螞蟻抄家了,也沒吃飽。”

黃少航被餘鶴逗得直笑:“什麽叫給螞蟻抄家了?”

“就整個全拱一遍。我這麽跟你說吧,你今天要能在院子裏找着一只螞蟻都算我輸。”

“你要是輸了呢?”

“輸了以後我叫你航哥。”

黃少航含笑看着餘鶴,他舉起手裏的穿山甲:“我不用你叫我航哥,你要輸了,就跟我一起去山裏把它放了。”

這算什麽賭注?

餘鶴以為黃少航在跟他開玩笑。

就算他們不打賭,黃少航邀請餘鶴去,餘鶴難道還能不去嗎?

“成啊,”餘鶴随口應道,也坐在地下,往後仰半靠在沙發上:“找去吧。”

黃少航放下懷裏的穿山甲,深深地看了餘鶴一眼,起身走了。

餘鶴沒想到這孩子這麽耿直,在後面喊:“哎!你真去啊?”

黃少航背對着餘鶴,揮了揮手:“明天早上,我的車在樓下等你。”

四十分鐘後,餘鶴的房門被再度敲響。

餘鶴打開門,門外的黃少航一身寒意,風塵仆仆,卻雀躍張揚,意滿志得。

黃少航雙手扣在一起,伸向餘鶴。

“我找到了!”

他打開扣在上面的手,裏面握着只黑色的小螞蟻。

黃少航臉上浮現出罕見的飛揚神采,他問餘鶴:“餘哥,我是不是贏了?”

小小的黑螞蟻在他掌心簌簌爬動,黑點似的螞蟻更顯出黃少航右手心那道貫穿舊疤。

黃少航小心翼翼地捧着只螞蟻,宛如捧着一顆真心。

餘鶴伸出手,把黃少航掌心的小螞蟻撚起來:“就為了這麽個小玩意,你在下面折騰了四十分鐘?”

當餘鶴指尖觸碰到黃少航掌心的那一刻,握着螞蟻也沒覺出癢的黃少航忽然感到一陣奇異的酥麻。

癢意從掌心順着筋脈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是他從沒有感受過的感覺。

黃少航呼吸微窒,雙腳發軟,想要擁抱餘鶴、撫摸餘鶴、親吻餘鶴沖動在這一刻達到巅峰。

他恨不能化作一條蛇将餘鶴纏繞起來、包裹起來,或者匍匐在餘鶴腳步攔住餘鶴,吐信威脅,不許餘鶴走向讨厭的傅雲峥。

可他不能這樣,這會吓到餘哥。

餘哥從來只喜歡幫助溫順可欺的弱小生靈,不會喜歡毒蛇。

沒有人會喜歡毒蛇。

黃少航垂下眼,鴉青色睫毛掩藏住了他眼底的瘋狂。

他想說:餘哥,愛我吧,求你了。

可他不敢。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渴求一場勝利,一場贏來的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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