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朝歌。”祁牧野猛地一顫,驟然睜開眼睛。她的視線掃過四周,掠過眼前那兩個盯着自己欣喜不已的人,擡手張開手指,手心那一瓣幹枯的花瓣掉落在床上。她的神情愕然,分不清手心的那片花瓣究竟來自哪個時代。
“我怎麽會到這裏來?”祁牧野啞着嗓子。按照她的計劃,她本該在這個世界悄然離去,随後在一千多年前與許朝歌長廂厮守才是。
為什麽她會回到現代?為什麽她又出現在病床上?!
管能俪不願面對祁牧野的質問,偏過頭去看向站在床尾的陸存。
祁牧野順着管能俪的視線看向陸存,從兩人的表情中明白了個大概,她掙紮着靠在床頭,怒目圓睜,紅着眼眶質問:“你說,我明明都要死了,為什麽還會在醫院醒來?”
“而你,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
陸存沒有逃避,他擡頭直視祁牧野憤怒的雙眼:“你并沒有死,你那時候休克了,被人及時發現,送到了醫院及時搶救回來。”
“我選的地方那麽隐蔽,做了那麽多安排,怎麽會被人發現?”
陸存低下頭去:“是我。”他的聲音沒了底氣,“我一直在關注你的行蹤,見你在那個小院裏許久沒有動靜,情急之下我才闖了進去,把你送到這。”
“祁牧野,如果當初我知道你會這樣作踐自己的生命,哪怕這世上不再有我陸存,我也不會讓你拿到那支笛子,讓你與許朝歌相遇。”
“其實你也清楚,許朝歌不會讓你做這樣的犧牲。”
祁牧野低頭撿起被單上的那一片花瓣,冷笑:“作踐?陸存,你一個外人有什麽資格指責我?”
“你們世世代代等我出現,等我與許朝歌相遇,但你們可知道是什麽才讓我們相遇的?”
她将花瓣握進手心揉碎:“我曾與你說過陸琦的身份,過去這麽久,我都能查到,依你的背景,你知道的不會比我少。”
“陸琦一生都想着回到家鄉,回山東見見自己的母親。只是命運待她不公,偏偏在回鄉的途中遭遇海難,陰差陽錯之下,她的遺物葬在尹江,這才讓她回到了千年前的尹江。”
“使她回去的,不是別的,是她對故鄉、對母親深深的思念。而許朝歌于我,又何嘗不是?”
“使我回去的,從來不是所謂的信物,不是那支腐朽不堪的笛子。”她擡起頭,眼角滑落淚水,紅着眼瞪着陸存,“是她近乎一生的等待,近乎一生的思念。她等了我一輩子,是她那無聲而有震耳欲聾的思念使我們跨越千年的距離,使我們對抗命運的不公。”
“你知道等人的滋味嗎?她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回來,她便日複一日地等下去,每天懷抱着希冀,每天面對夢境幻滅,她就這樣等了我近三十年。”
“三十年啊陸存。”祁牧野恨恨地錘了一下床板,“你讓我怎麽直面她空待的三十年?她從不與我傾訴她對我的思念,從不埋怨等待的愁苦。她每天都患得患失,生怕一個不小心我會再次不告而別。我們每天都會互相道別,為什麽?就為了不再有當初的遺憾。”
“但這一次,我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上,我以為我能永遠留在那,對她許下了很多諾言,最終卻連一句再見都沒能說上。”祁牧野揪着胸口的衣料聲淚俱下。
管能俪轉過身,背對着祁牧野偷偷抹淚。
“你過來。”待情緒稍稍穩定,祁牧野對陸存招招手。
陸存遲疑片刻,擡腿走向祁牧野。
祁牧野立馬揪住陸存的衣領,擡手在他臉上狠狠揍了一拳。
管能俪連忙起身拉開陸存。
“作踐?你究竟是以什麽心境說出這樣的話?我的父母對此沒有意見,許朝歌也沒有意見,你憑什麽來對此評頭論足?”
祁牧野大病初愈,手上沒什麽力氣,但滿腔的憤怒還是打得陸存嘴角出血。她的情緒激動,半坐在床上瞪着陸存喘氣。
“對不起。”陸存擦掉嘴角的血漬,低頭道歉,“她從未說過這件事,我不知道你可以因此留在那。”
“她自然不會說。她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麽,既然我最終還是離開,在她看來,我所說的方法大抵是沒有用的,依她對我的感情,她只想盡可能地護我周全。”
冷靜過後,祁牧野松開手指,看着手心那堆碎成粉末的花瓣輕嘆:“陸存,你也知道我是個惜命的人,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我怎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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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那天,管能俪扶着祁牧野坐到車裏,觀察着她的神色問:“許朝歌的墓室開了,你知道嗎?”
祁牧野動作一頓,扣好安全帶:“幾個人?”
管能俪不明所以:“什麽幾個人?”
“我是說……”祁牧野深呼吸,“她的墓室裏躺着幾個人?是就她一個,還是……”
管能俪明白祁牧野話裏的意思,她握着方向盤,語氣遲疑:“你既然還在這,那墓室中自然只有她一人。”
“小牧,醫生說你情緒不宜激動,媽媽才瞞你這麽久,你不要怪媽媽。”
祁牧野閉上眼搖頭:“我不怪你,我怪不了任何人。”
“她的……墓室裏都有什麽?”
管能俪啧了一聲,側身看向祁牧野:“說來也奇怪,你說這墓室外圍都有這麽些稀奇的玩意兒,按理說裏面應該更加壯觀才是。”
“但是沒有。”管能俪搖頭,“裏面全是她治水時的手稿,以及她寫給旁人的書信,據專家考證啊,大多是寫給丈夫。”她看了眼祁牧野,“也就是寫給你的書信。”
“不過人家也說了,裏面那些手稿的研究價值遠大于外圍的那堆金銀財寶。或許真如你所說,這麽多年來,我們都誤會她了。”
祁牧野靠着座椅望向窗外,此刻的世界春意盎然,柳枝随風拂動,往心中沁入一絲暖意。她打開車窗,閉着眼感受春風的吹拂,問:“信上寫了什麽?”
管能俪:“這我也沒注意看,既然是寫給你的,或許由你親自去看比較好。回去媽媽就幫你預約門票,等你身子再好一些,媽媽陪你去。”
祁牧野沒有反對。既然幻想着與許朝歌重逢,那就更應該保重自己的身體才是。
況且,她要給自己充足的時間整理好自己和情緒,以面對許朝歌幾近一生的思念。
祁牧野養了近半個月才鼓起勇氣踏進博物館的大門。為了避免外界的幹擾,這段時間她鎖了手機,隔絕一切關于許朝歌的消息。
主墓室的那一封封手信還是給人帶來了很大的震撼。千百年來,人們都說是許朝歌抛棄了自己的丈夫,可若真是她抛棄了丈夫,這一封封如泣如訴的書信又該如何解釋?
博物館人員衆多,最新的發現颠倒了人們對許朝歌的認識,尤其是她對丈夫的感情勾起了人們的八卦心,哪怕是工作日也有不少人前來觀摩千年前的女子是如何向自己的丈夫表達自己的思念。
“這半年來,我尋遍中原每個角落,始終未能打聽到你的蹤跡。出了尹江才發現,這世界原是這般廣闊,在這樣的地方長大,也難怪會有這樣的你。路上撿了個可憐的孩子,看着人高馬大,卻還是孩子心性,若是能得你教導,将來定是會有所作為。”
“中原這般冷,竟也有尹江的驅傩儀式,比尹江還要壯觀,還要震撼,若此刻身邊有你在,若能與你一起加入他們,該是怎樣的感受?”
“來中原一回,硬是讓曹炎生生瘦了幾圈。與我相見,你可是也受了不少苦?”
“若是我将面館做大,做到人盡皆知,你路過的時候會不會就能輕松找到我?若是加上城門二字,會不會更好一些?”
“今夜這般熱鬧,若我穿上你最喜歡的顏色,會不會就能見到你?”
“這幾日珉儀一直嫌棄我這屋子偏僻又狹窄,老催我換個敞亮的屋子。我自然是沒有答應她。每次歸家看見這些熟悉的布置,恍若回到你我心意相通的時光。再者,若我變了住址,你尋不到我該如何?你又不識方向……”
“我是你的妻,我應等你回來。”
“又是一年秋風起,每年這時候曹炎總盼着我帶兩個餡餅回去。歸家路上,有人喊我名字,心一緊,我竟以為是你。糊塗了,你喊我時的尾調不是那樣。”
“滿街都是桂花的芬芳,今年的桃花酒我已幫你釀好,說好的桂花蜜你不許逃脫。”
“這一壇酒,便讓我們重逢再飲。”
“千年萬年,靜盼君歸。”
從年少時的十樣錦到後來的素絹,信紙的顏色逐年減淡,紙張承擔的想念卻與日俱增。
字字句句,都是獨屬于兩人的回憶,字字句句,皆是許朝歌無聲的思念。
思念無聲,但震耳欲聾。
身旁不時有人拿手機拍攝許朝歌留下的書信,祁牧野壓低帽檐遮住自己滿臉的淚痕。她靠在管能俪的肩膀上,輕聲哭訴:“媽媽,我對她許下了好多諾言,但我沒能實現一個。是我負了她,我才應該是遺臭萬年的那個。”
管能俪摟着祁牧野的肩膀不知如何回複。時至今日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兩人之間濃烈的愛意,只是……她擡起頭,看向許朝歌的畫像,搖頭困惑。
只是上天為何要這般折磨自己的女兒,這般折磨這對用情至深的眷侶?
另一邊屬于從墓室中發現的物件。抄有《字林》的竹簡、用粗布制成的挎包、不起眼的玉镯銀釵、雕着鳳凰展翅的香粉盒子、那支斑駁的狼毫毛筆、還有那個早已空掉了的酒壇子。
這一件件物什看似沒有任何聯系可言,學者做盡研究,将其歸于許朝歌生前的摯愛之物。
不然也不會帶進主墓室貼身守着。
然而,這些物什唯一的聯系便只有三個字:祁牧野。
但世人不知。
祁牧野隔着展櫃的玻璃撫摸着那個熟悉的酒壇子,那是她親手開啓卻沒能親手完結的遺憾。說要釀酒的是她,撒手離去的也是她。
只是她沒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話竟能讓許朝歌記那麽久,甚至與自己入葬,就為了能在千年後完成那個等待了千年的諾言。
“媽媽,她都記得,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在心裏了。”淚水浸濕她的口罩,使祁牧野有些呼吸不暢。
祁牧野的哭聲引來了大片注意。
博物館的清潔員走上前,挪開祁牧野的手指禮貌提醒:“為了大家更好的體驗,參觀時麻煩保持一定距離。”
管能俪擔心祁牧野情緒激動又出什麽岔子,彎腰道歉後連忙摟着祁牧野走出博物館。
“媽媽懂,媽媽什麽都懂。”管能俪心疼地摟住祁牧野,“母女連心,我怎麽會不懂你是什麽感受呢?”
祁牧野摘下口罩,大口喘氣,抽噎道:“是我說要與她釀一壇桃花酒,待到秋天煮一碗桂花釀一起吃。但我連酒都沒有做好,甚至連聲道別都沒有說就走了。”
“我都不敢想象她當時該是怎樣的心境。你知道陳訴嗎?那是許朝歌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啊,前幾日她剛失去他,如今我又不告而別,你說,當她滿心歡喜地下樓時,該如何面對那空蕩蕩的院落?”
她說得激動,腦海中不斷想象許朝歌的神情,幻想夢境被打碎時的破碎感,劇烈的疼痛使她揪着衣領彎下腰,一邊哭泣一邊對着地面咳嗽,任她如何用力都無法抑制那鑽心的痛感。
“小牧!”管能俪緩慢蹲下身,摟着祁牧野,“你不要吓媽媽,你冷靜一些,不要再想那些事,你身體安好,許朝歌才能安心不是嗎?”
祁牧野意識不清,劇烈的疼痛使她的眼角不斷冒出淚花,她揪着衣領,腦海中浮現許朝歌向她道別的畫面。
難怪……難怪她的眼中總籠罩着難以磨滅的悲傷,原來,她早已知曉了故事的結局。
原來,她所謂的努力,不過是自己的狂傲自大,恣意妄為。
所謂歷史,一如她初見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