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時光不知人間有變,又一個春天如約而至。
尹江的百姓很快忘卻了今年第一縷春風降臨的那個下午,也忘卻了那個引以為傲的男人,他們行色匆匆,熱血而又健忘地繼續他們的生活。
陳訴的屍身由官府收斂,葬在陳家的墓地上。白姨當晚就昏死過去,醒來後日日掩面哭泣,見到任何人都能回想起兒子生前的記憶,情緒幾度奔潰,下葬那天便瞞着她。
送行的人只有零星幾個,陳家軍的主要幹員皆被處置,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自此,銘朝再無陳家軍。
陸琦剛生産完,一路由人攙扶着,面色蒼白,踉踉跄跄,從她臉上看不到一絲悲戚,同樣的,在她臉上也看不到一絲生機。
這場葬禮舉行得隐秘而又沉重,每個人心中都哽着一口氣,默然地看着棺材入土,在墓碑前敬上一杯酒,默契地向陸琦辭行。
戎馬一生的将軍沒有死于敵國的刀劍之下,卻敗于皇帝的猜忌與朝臣的嫉妒。
眼前的每一幕都讓人覺得沉重而荒謬。
況且,在這個時候,她們應該把時間留給陸琦,留給這個被命運不斷捉弄的女人。
“媽的,這天下還有什麽公理?”曹炎抹着眼淚恨恨罵道。
“曹炎!”汪明德踢着曹炎的腳跟喝道,“此話怎麽能說出口?”
“怎麽不能?”曹炎回頭望了眼墓地,情緒更加奔潰,“公道自在人心,陳将軍為人如何誰都清楚,他落得這樣的結局誰能甘心?”
“曹炎。”許朝歌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疲憊,“再多不滿也給我憋着,如今你不再是十幾歲的孩童,所言所行都要顧及宜寧和殊兒。”
明德又踢了一腳,低聲責怪:“就是,你曹炎是什麽都不怕,你可想過家中的妻兒?”
曹炎面露愧色,默然捂住自己的嘴巴。
幾人沉默着回到各自的家中。如今春風和煦,卻沒有人有賞春的心思,面館歇了七日,任人如何打探也沒個準信兒。陳訴生前與蓬門面館交往不深,唯一的聯系也就是許朝歌,如今許朝歌早已不是面館的主人,縱使旁人想以此大做文章,也沒個由頭。
況且許朝歌現在被聖上委以重任,又被陳訴痛斥為阿谀奉承之徒,此刻若是在許朝歌身上做文章,無疑是指着皇帝的鼻子痛罵。
如今這局勢,沒人敢做這不要命的勾當。
回來之後,祁牧野就“病”了,她變得愈加沉默寡言,時常對着天空,對着牆壁就是半天,對萬事都提不起興趣,得喚她好幾聲才回過神來。
許朝歌當然知曉這是什麽緣故,但她更擔心那人若是一直這樣憋在心裏怕是要有損身子,思慮再三,決定帶祁牧野去郊外逛逛,散散心,見了新鮮事物,說不定能暫時忘卻煩惱。
去的是建寧三年時與衆書生一同前往的郊外,經過十幾年的滄桑變幻,除了那條蜿蜒的河流,一切都變得與記憶大相徑庭。當初一同出游的書生升遷的升遷,返鄉的返鄉,過去這麽久,未能再見一面。
下了馬車,祁牧野望着周圍的景物,眼波蕩漾,胸腔上下起伏着,久久不能言語。
“在想什麽呢?怎麽一句話都不說?”許朝歌牽好馬,湊近問。
祁牧野吸了吸鼻子,搖頭勾着嘴角:“沒什麽,就是看見遠處的桃花,突然想起建寧三年時我便與你許諾,要與你一同前來賞花。只是沒想到,這一諾,竟花了我們這麽多年。”
“原是為了這個?”許朝歌挽着祁牧野的手臂走向那片桃林,“這一諾,究竟還是兌現了不是嗎?”
“既然來到這,不如我們帶些桃花回去,之前你不是說要與我一起釀桃花酒嗎?今日我們就釀起來,待到秋日,我們就着桂花釀吃,如何?”許朝歌擡頭望向祁牧野。
“好。”祁牧野笑着回應。相處這麽久,她不可能不了解許朝歌,按照許朝歌的性子,她不可能在工人都在忙活之際與自己出來賞花。這些日子她沒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讓許朝歌看出些端倪,只好抽出一天帶着自己散心。
對于祁牧野而言,陳訴不過是史書上寥寥幾筆的陌生人,因為根深蒂固的民族認同感使她在讀到他的故事時熱淚盈眶。她與他至多相處了幾個月,因為了解他的為人,因為不甘他這樣的結局而悶悶不樂。但許朝歌才是那個一直陪伴在陳訴身邊的那個人,他們自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一步一個腳印,一同走到今天這個位置,若論悲痛的心境,失去這樣一個亦兄亦友的同伴,許朝歌才是那個最需要安慰的人。
而她卻為了顧及自己的感受,強行壓下內心的悲苦,寬解自己內心的愁苦。
“謝謝你。”祁牧野抓住許朝歌手,“今日過後我就會收拾好自己的情緒,不會再讓你擔心了。”
許朝歌:“你我之間無需多言。陳訴既然做了那樣的選擇,自然是有他的道理,我們留下來的人還是得往前看,不要辜負了他才是。”
祁牧野深吸一口氣,拉着許朝歌在桃樹下停住腳步,仰頭望着滿枝的桃花,感嘆:“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上天讓我來這一趟意義何在?我知曉故事的所有走向,我知曉你們每個人的結局,但我卻無力改變。”
她又搖頭道:“或許不是無力改變,而是我不想改變。初見陳訴之時,我就知道他會落得今日這般結局,但我還是任由他從軍,看着他組建陳家軍,看着他越走越高,功高震主。我的私心讓我向他、向你們隐瞞了這個真相,因為銘朝需要他,銘朝的百姓需要陳家軍,在百姓與訴兒之間,我選擇了百姓。”
許朝歌盯着祁牧野的雙眸搖頭:“即便你一早就告訴陳訴他的結局,我想,他依舊會堅定自己的選擇。使他走上今天這條道路的,是他一直以來的秉性,無關其他。”
“若論意義,祁牧野,你就是意義。我與陳訴,尹江的各個女子有幸得你教導,習得曾專屬于男子的知識,得以見識更加廣闊的世界,在我看來,這就是最大的意義。”
忽如一陣春風襲來,搖曳着枝頭的花朵,花瓣随風飄落,落在兩人的身上,平添了幾分浪漫。
祁牧野被風吹眯了眼,躲了好久才緩緩睜開眼睛。
許朝歌依舊站在對面仰頭望她。
祁牧野笑着擡手拾去她發間的花瓣,打趣:“你是懂浪漫的,冷不丁就向我輸出那麽一大段情話,任誰聽了都抵抗不住。”
許朝歌斜了她一眼:“玩笑話被你當了真,真心話被你當作玩笑,祁牧野,你是真癡還是假癡?”
“真癡真癡。”祁牧野笑着與許朝歌保持一段距離,免得惹到對面那人又要挨一頓打,“都被你當傻子喊了這麽多年,哪能假癡?”
許朝歌橫了祁牧野一眼,轉身就往林子深處走去,走了幾步覺得不解氣,回頭在祁牧野的腳尖上狠狠踩了一腳,輕哼一聲揮袖離去。
“诶!”祁牧野踮腳看着許朝歌的背影,”不是說一起摘桃花嗎?你怎麽一個人走了?“
許朝歌充耳不聞,自顧自朝前走着。
“诶!真不理我了啊?”
許朝歌明顯放慢腳步。
“你走慢點,你那一腳踩得我走不利索,追不上你哩~”
許朝歌幹脆停下腳步,轉過身秀眉微蹙:“還不快跟上?”
祁牧野立馬咧開笑臉,提起衣擺健步如飛:“好的,夫人!”
她走到許朝歌跟前,又開始裝模作樣:“哪有你這樣對夫君的?一個不慎讓我瘸腿了該如何?”
“祁牧野。”許朝歌偏了方向,在另一只腳上又踩了一腳,“既是我踩的,我又如何不知我是何力度?”
祁牧野痛呼一聲,順勢倒在許朝歌身上:“可是真的很痛啊,我都站不住腳了。”
兩人就這般在打鬧中忽略內心的哀愁,直至日落時分才舍得結束這難得的悠閑時光。
“回家你便将衣服換了先。”祁牧野駕着馬車,回頭對車內人說道,“你說你功夫那樣好,怎麽就會踩空呢?”
河邊有一棵桑樹,位置奇特,得叫人踩着河邊的石頭才能夠着,也正因如此而碩果累累。許朝歌本想着摘幾顆桑葚回去泡酒,不料腳底一滑,摔到了河裏,半個身子皆被打濕。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功夫再厲害也不敵人一個沒注意。你若是再笑我——你今天都別跟我說話了。”
祁牧野憋着笑,順着許朝歌說下去:“好好好,我怎敢笑你?你踩的那兩腳我到現在還疼呢!我快一些,咱們抓緊回去,雖說是春天,晚了天氣還是有些泛涼,我回去給你燒一桶熱水,你好生沐浴一下祛祛寒氣。”
祁牧野揮舞着馬鞭,快速往家中駛去。馬車剛一停穩,她便伸手将剛探出身的許朝歌打橫抱起。
“你幹什麽呀?”許朝歌一手勾着祁牧野的脖子免得自己掉下去,一手推搡着祁牧野的肩膀責怪,“若是讓旁人看見了該怎麽辦?”
祁牧野揚眉奇怪道:“我抱自己家的夫人怎麽了?他們若是有意見,那就回家抱自己的夫人去。”
她頓了頓,仰頭補充:“若是沒有夫人,那便自己找去。我憑本事娶的夫人,我想什麽時候抱就什麽時候抱。”
許朝歌不再推搡那人的肩膀,轉而輕捏她的耳垂:“就你道理多,拿你沒辦法。”
祁牧野不理會許朝歌的嗔怪,一路将她抱到寝間,安放于床邊輕聲囑咐:“若是累了便先歇息一會兒,水燒好了我再來叫你。”
許朝歌點點頭:“知道了。”
“衣服記得換了,不然會着涼。”
“知道了~”
祁牧野半彎着腿,雙手撐在膝蓋上,半眯着眼湊上去:“親一個,我去幹活了。”
許朝歌無奈地瞥了她一眼,拿這人沒辦法,仰頭在她唇上輕輕一點。
祁牧野滿意地點頭,将那個吻還給許朝歌:“滿足了,我早些釀好酒,晚上我再問你多要點。”
許朝歌幾乎是在瞬間紅透了兩頰。
祁牧野快步下樓,從家中淘來一個閑置的酒壇,挑來水清洗幹淨,再将摘來的花瓣浸在水中洗去灰塵,鋪在圓扁上晾幹。她的心情大好,不時哼一些不成調的曲子,站在原地抖動肩膀,開始暢想這一壇桃花酒該是怎樣的滋味。
一切準備就緒,她邁着輕快的腳步從馬車上搬下剛才買的一壇子清酒,揭開酒封,撩起袖子就要往家中的酒壇子裏倒。
眼前突然的一黑使她頓住動作,她保持着原先的姿勢,閉着眼緩了好一陣才從那一陣眩暈中緩過來。大半的清酒都被倒在了地上,祁牧野輕聲啧了一下,暗暗埋汰自己的愚蠢,糾結着是再買一壇還是就這樣湊活。
她并沒有将剛下的眩暈當回事,只以為是先前太過勞累,加上前陣子憂思過重,一時低血糖罷了。她抱着空壇子朝屋裏走去,打算着這只空壇子往後的用處。用來裝酒不太合适,她與許朝歌并不嗜酒,有那一壇桃花酒偶爾小酌便已足夠。腌菜也不太妥,工序太過複雜,加上兩人時常在外,就算腌好了,多半也是要浪費。
祁牧野捏着壇口再度仔細觀察。若是用來種花,想必那是極好的,許朝歌心細,她一定知道如何照料花草,每次回家都能見到那一叢花兒,每天都有了不少盼頭。
祁牧野點點頭,就這麽做了決定。她再度看着懷中的酒壇子,越看越滿意,甚至想現在就去許朝歌身前顯擺自己的想法。
突如其來的絞痛使得她的笑容凝固,懷中的壇子因着突然的刺激掉落在地上,砸成幾塊碎片。瓷器破碎的聲音與腦海中的蜂鳴聲不斷交替,祁牧野瞬間軟了腿,癱倒在碎瓷片上。
怎麽會?祁牧野皺着眉難以置信,在二十一世紀明明就沒有了祁牧野,她怎麽還會回去?
陸琦也是這樣留在銘朝的不是嗎?
可是這熟悉的心痛又是怎麽回事?
劇烈的疼痛使得祁牧野額間的青筋突突直跳,臉龐憋得通紅,眼白在短時間內爬上幾條血絲,她吃力地伸手觸碰眼前的那一道門檻,可任她如何努力,她的指尖仍與門檻有着不可忽視的距離。
不可以這樣,她還沒有與許朝歌道別,她明明與許朝歌承諾過的,她明明可以一直留下來,她要與許朝歌釀好每年的桃花酒,她怎麽可以離去?
“朝歌。”祁牧野的雙眼盈滿淚水,嘶啞喊道。劇烈的疼痛使得她的呼喊微乎其微,就是使盡力氣,也無法讓樓上那個不知情的女子知曉。
“為什麽要這樣?”祁牧野絕望地喃喃,身後起了一陣風,圓扁上的花瓣随風而動,落在祁牧野手邊。她顫抖着手指,夾起那一片花瓣,自嘲一笑,“這一諾,我還是沒能實現。”
“祁牧野~”許朝歌換了一身衣服快步下樓。身上那一身是當初那套十樣錦色的衣裙,她已多年未穿,總覺得這樣的顏色與自己的年齡不甚搭配。只是剛才翻起衣櫃時,突然瞥到那一身,回想起當初那人如癡如醉的眼神,思量着若是換上一身明亮的衣服,或許能讓那人的心情更好一些。
“一會兒我們去坊間買些桑葚如何?先前陸大夫就說桑葚有補血益氣的功效,我們多買些回來,不時就吃上一點可好?”
院子裏沒有人回應。
許朝歌覺得有些奇怪,快步走到門口。
院子裏花瓣四處飄落,随着風散落在各地。門口散落着酒壇的碎片,上面隐隐有些許血跡。許朝歌四下張望着,再度呼喊:“祁牧野?”
回答她的只有專屬于春天的暖風。
“祁牧野!”許朝歌跨過門檻,在院子裏四處尋找那人的蹤影。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但她下意識否定,下意識選擇相信那人的諾言。
胸腔內的心髒噗噗直跳,向來運籌帷幄的她變得有些手足無措,她毫無邏輯地四處搜索,就連馬車底下也要彎下腰仔細查看一番。
“祁牧野。”許朝歌看着空蕩蕩的院落,看着她們親手摘下的花瓣就這樣沾上塵土,聲音中帶着一絲哭腔,“往後我不再說你,你要做什麽我都願意陪你,不要再與我玩笑了好不好?”
她幻想着聽到那人傲嬌的輕哼聲,就是再臭屁她也想再聽一聲。她屏着呼吸,生怕錯過一點聲響,然而耳邊只有鄰舍的交談聲與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許朝歌的心漸漸沉了下來,她認清現實,接受那人已經離開的事實,動作麻木地回到院子裏,坐回那人坐過的矮凳,彎腰将地上的花瓣一片片地撿起。
“祁牧野。”許朝歌将花瓣置于手心,“今年的桃花酒便由我來釀,你可記得了,往後這種事便都交給你了。”
心知那是癡心妄想,但她還是笑着對空氣說道:“但是你說的,今年的桂花蜜是要你來做的,這我可不能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