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這場戰役持續了兩個多月,調動了銘朝大半的兵力財力,這是決定一國存亡的生死之戰,每個士兵都抱着必死的決心,破釜沉舟,殺得敵方措手不及。

兩國聯合進攻大銘,主要原因在于去年洪水,國內的物資財力無法安置流民,只能靠外掠奪擴張。其初心也只是占據幾塊豐沃的土地,按照銘朝的慣例,此戰大概是要以銘朝主動求和結束,如此,也能達到兩國的目的。

只是沒想到,這一戰,卻是被人打到了國都底下,折損百萬兵力,兩國元氣大傷。

在即将攻破西胡國都之際,銘惠帝匆匆下令命陳訴回京複命,其在夾道百姓震天響的歡呼聲中,被皇帝下令除去兵器,以叛國罪押入大牢聽候處置。

陳訴對此早有預料,對“與西胡勾結”的罪證他不置一詞,只控訴皇帝多年來的不作為,奢靡成性,在時局動蕩之際大肆修築宮殿,開鑿運河,勞民傷財。怒斥朝中官員不思進取,在其位不謀其職,貪污受賄,侵占民田,實為國之蛀蟲。

這番話傳到皇帝的耳朵裏無疑是火上澆油,甚至沒有多方會審便草草下了死刑。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接到回京聖旨的那一刻陳訴就明白這個道理,這番話說與不說,結局不會有任何改變。

只是在這樣的時局中,他不說,便沒有人有這膽量說給皇帝聽,說給天下萬民聽。

掌權者的無能并不是最無解的結局,一個國家最可怕的局面就是普通人被剝奪了說話的權利。

如今,他陳訴就要當黎明蒼生的嘴,說出那些百姓想說卻又不能說的話。

消息傳到尹江,百姓一片嘩然。陳訴自小在尹江長大,又是尹江唯一的将軍,當地百姓對他再熟悉不過了,依他的為人,怎麽會犯下叛國的罪名呢?

再說,圖什麽呢?依陳訴現在的權勢地位,就連皇帝都要敬他三分,各地百姓更是奉他為神明,何必冒險幹那上不了臺面的勾當?

總不能是要坐上皇帝的位置吧?可他膝下連個孩子都沒有,唯一的子嗣如今是男是女都不知,總不能為了一個未出世的孩子铤而走險吧?

當然,也不是沒有那種可能。歷朝歷代謀權篡位之徒哪個是為了自己的後代?不過是無法抗拒權力與欲望的誘惑罷了。

這次朝廷的行事速度極快,旨意下達的次日就将陳府抄了家,家中一切財物歸于國庫。念在陳訴從軍多年,曾為大銘立下汗馬功勞,加上陸琦在建寧三年救下不少尹江百姓的性命,皇帝仁慈,特許其留下幾個家眷照顧兩個弱女子。

只是叛國之罪,旁人如何還敢留下?抄家的當晚,幾個侍從便連夜逃走,連房中的細軟都沒來得及帶走。

自打京師的消息傳來,白姨沒事就會坐在院子裏偷偷抹淚,她的身體本就不好,如今又受如此打擊,心力憔悴之下,将眼睛哭瞎,衣食住行全靠陸琦大着肚子照料。

陳訴的行刑時間定在三月二十,萬事既定,朝中對陳家兩個女人的關注度逐漸下降,畢竟一老一弱也掀不起什麽大風大浪。宋心居作為陳訴的直屬上司,理應直接處理此事。

祁牧野近日一直在為此事奔波,她了解陳訴的為人,她也清楚陳訴對于銘朝的價值,也正因如此,她更加不忍陳訴走向這樣的結局。

祁牧野找到宋心居的時候,正巧遇上衙兵送來陳訴的手書。宋心居聽完衙兵帶來的囑咐,低頭沉默片刻,才緊咬着牙關打開來自老友的手書。

不久前剛下過一陣小雨,天色昏暗,瞧不清他究竟是何表情,三月的春寒帶着濕氣浸入人的骨子裏,祁牧野不禁打了幾個寒顫。

“我知道你來找我是何意圖。”良久,宋心居擡起頭看向祁牧野,手指尖的書信被他垂在腿側,“但現在貌似沒有這個必要了。”

“為何?”祁牧野上前一步,“他寫了什麽?”

宋心居将手書遞給祁牧野,仰頭感嘆:“他在護我周全。”

祁牧野接過手書,越看越心驚,其言語字字誅心,就是她這個旁人見了也不免心寒。她擡眼看向文首,喉嚨不禁滾動,堪堪咽下一口水。

這便是聞名于後世的《與宋心居絕交書》,也是陳訴被銘朝文人志士诟病的主要因素。宋心居一生致力于整頓吏治,讓利于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黎民百姓心中的天,陳訴的這封絕交書,無疑是将自己推向了對立面。

但也将宋心居與淪為叛國亂徒的自己劃清界限。此刻宋心居便已手握重權,皇帝已經開始将他從權力中心往外推,若此時宋心居為陳訴求情,無疑是引火燒身。

“你也信那荒謬的罪證嗎?”祁牧野問。

宋心居負手走到院子中間,那日他便是在此處與陳訴有了那一番争吵。

“我與他相識半生,他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清楚。只是人生在世,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既然這是他的選擇,我便尊重他,他未能走完的路由我來走。”

祁牧野晃着手中那一封書信,直視宋心居的雙眸:“若他沒有寫這一封書信過來,你會去救他嗎?”

宋心居果斷搖頭:“不會,大銘已經失去了他,不能再沒有我。”

“這天下,說是百姓的天下,可又何嘗不是他一人的天下?”宋心居伸手指向頭頂。

“在這樣的朝廷中為官,你真的心甘情願嗎?”

宋心居冷哼一聲,揮袖就往屋裏走:“不情願又如何?生在這個時代,我有選擇嗎?百姓有選擇嗎?若人人對朝廷心灰意冷,後世将如何重見天日?有志之士又該如何施展抱負?”

“我要做的,我也只能盡力将這朝中風氣轉向正道中去。”

行刑前兩天,宋心居尋了個機會給三人找了個見面的機會。

陳訴消瘦了不少,頭發淩亂,兩頰長滿了花色的胡須,眼窩凹陷,聽見走路聲,下意識地擡頭,在看清來人之時瞳孔猛地一顫,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對不起。”

“那日我将你說成阿谀奉承之徒,往後你的處境怕是會更加艱難。”

許朝歌蹲下身子握住陳訴粗粝的手掌:“我懂你的用意。”兩人一同長大,一同成長,心心相系,又如何不會明白對方的良苦用心。

“如今大銘國力空虛,若真依聖上的意思不斷修築宮殿,早晚有亡國的一天。我不懂水利,但我懂你,也懂水患給尹江帶來的苦痛,與其讓他這般揮霍,不如将錢財花在實處,做些利國利民的事情。”陳訴嘆息道,“只是你我生在尹江,又自小一塊兒長大,朝中也有不少眼睛放在你身上,若此刻你還與我扯上關系,運河建不成,你這麽多年的努力也将功虧一篑。”

“朝歌,你千萬不要怪我。”

“我不怪你。”許朝歌含淚搖頭,“千秋萬事名,不過寂寞身後事,你為了南境百姓都可以抛棄自己的功名,此等污名又算得了什麽呢?”

陳訴仰着下巴,視線望向許朝歌的身後,神情有些許落寞:“這幾日她就要臨盆了吧?”

許朝歌點頭:“宋大人已經往家中請了穩婆候着,這幾日陸大夫的情緒不宜波動,我便自作主張,今日沒叫她一同前來。”

陳訴遲鈍地點頭,喃喃:“不該來,是不該來。自成親以來我們就聚少離多,若是讓她見了我這副模樣,怕是要夜不能寐,落下病根。”

“我阿娘她……現在可還安好?”

許朝歌:“現在能吃些流食,萬事都有宋大人派專人照料,你不必挂心。”

陳訴這才擡眼望向一直站在門口沉默的宋心居,扯出一抹輕松的笑容,如好友久別重逢那般:“心居,看了那日的書信,你可恨我?”

“的确恨你。”宋心居走上前來,“分明有更好的選擇,你卻選了下下策,身為好友,我的确恨你。”

陳訴:“但是對于南境的百姓而言,這就是最好的選擇不是嗎?”

宋心居接道:“身為同僚,我卻要謝你,你做成了我們望而卻步的事情。”

“往後,我定要為你恢複名譽。”

陳訴擺擺手,滿不在意:“我若是在意這些東西,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了。”

“心居,我此生從未拜托你什麽,如今我有三件事想求你幫我辦妥。”

宋心居走近,蹲下身子:“但說無妨。”

話說得多了,陳訴有些口幹舌燥,他舔舔嘴唇緩緩道:“其一,我願你牢記初心,為我大銘子民帶來一個明朗的天下,肅淨朝中風氣,讓天下寒士暢所欲言,各得其所。”

宋心居的喉結滾動幾下,嘴角抽動,良久才緩緩落下一個“好”字。

“其二,我的孩兒不日就要出世,願你能教他放棄仇恨,助他成才。大銘現在正是求賢若渴之際,他的父親此生未能有什麽成就,願他成人後能完成父親的遺志。”

宋心居:“我會的,你的孩兒我定會好生教導。”

“最後一個,我陳訴此生無愧家國,無愧百姓,唯一虧欠的就是家中母親與夫人,望你能幫忙照看她們,使我母親能頤養天年,使我夫人一生無憂。”

宋心居低頭哽咽:“好,我答應你。”

“心居。”離別之際,陳訴突然叫住宋心居,笑道,“我還有個小請求。”

“行刑之時,懇請你莫動我的臉。我怕百年之後,家中母親與夫人找不到我,到時我連請罪都沒有辦法了。”

那是一個陰沉的午後,烏雲遮住陽光,沒有一絲風,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祁牧野站在門外,焦急地來回踱步,不時将耳朵貼在門上,細聽屋裏痛苦的嘶喊。

“夫人,再用些力,肚子使勁擠。”房內傳來穩婆的呼喊。

許朝歌上前拉住祁牧野的雙手,用手帕擦拭着她額頭的細汗:“都會好的。”

“大人,時辰到了。”衙兵看了眼臺下烏泱泱的人群,餘光不敢瞥向那半跪之人,掩着嘴彎腰在宋心居耳邊輕聲說道。

宋心居擡頭看了眼頭頂厚重的烏雲,手指輕擡複又放了回去,他扭頭看向遠方,企盼着一絲轉機,片刻後又自嘲輕笑,喉嚨中哽着一口氣,不上不下,怎麽也不舒坦。他的視線快速瞟向前方,又迅速挪開,深吸一口氣,閉着眼抓起桌上的令牌扔了出去。

“行刑吧。”

衙兵領了命立馬往外跑。

“等等。”宋心居慌忙叫住他,“叮囑仔細了,莫動臉。”

衙兵連連彎腰點頭稱是。

“夫人,再使點勁,看見孩子頭頂了!”穩婆激動喊道。

“第一刀!”監刑官對着人群唱道。

陸琦躺在床上滿頭大汗,那鑽心的疼痛使她不禁抓緊兩邊的繩索,似乎通過這樣的方法能将她從窒息感中拯救出來。耳邊不斷傳來穩婆催促的聲音,她努力趁着陣痛的間隙使勁,卻因此帶來更加劇烈的疼痛。

“第六十八刀!”

“夫人,半個頭出來了,快使些勁,讓孩子的頭早些出來。”

“第八十四刀。”臺下不免有些百姓看不下去,偏過頭去,不忍目睹這血腥的畫面。

“哎呀,頭出來了,頭出來了!”

“夫人。”陳訴低着頭,汗水從他的鼻尖滴落,雙眼因為淚水模糊了視線,“這輩子便是我負了你,下輩子我定來補償你。”

“生了,生了!”穩婆剪掉臍帶驚喜喊道,“是個小公子,是個小公子呢!”

陸琦脫力地躺在床上,眼角的淚水順勢滑落。

“铮兒。”她望着房頂喃喃。

穩婆滿心歡喜地将孩子抱出房門,送到白姨跟前:“老夫人,是個大孫子呢!”

白姨睜着渾濁的雙眼,顫顫巍巍地伸手用手指撫摸嬰兒的臉龐,突如其來的觸碰使得孩子再次啼哭,其聲音之洪亮振聾發聩。

似是觸碰到久遠的回憶,白姨收回手,眼角掉落渾濁的淚水,她偏過頭,不便讓旁人察覺自己的情緒,一手捂住自己的雙眼,擺手道:“抱走吧。”

天空突然洩下一縷陽光,幾縷微風吹拂着陳訴額間的亂發,他意識不清地睜眼,用心感受着這突如其來的微風,不同以往的,這陣風,有一股暖意。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望着膝下的血紅輕聲喚道:

“铮兒。”

“大人。”監刑官将手伸在陳訴道鼻下,轉身快步走到宋心居身前跪下,“一百六十四刀,沒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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