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久道:“所以,你要權力?”
鄒車捧茶嗅了嗅茶香,“我該說,你是把我看得太俗了,還是太高了?”
旁邊的軍士不耐煩,“公子,不必跟他廢話許多,他在拖延時間!”
鄒久沒有理會,平靜道:“讓他繼續說。”
“這有權有勢就是好,所有人都唯你是從,”鄒車扯了扯唇角,輕嘆了一聲,“但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權力,我要的……”
鄒車垂眸。
“無非就是別人能夠看得起我。”
鄒車的聲尾輕微發顫,也無法做出原先的閑适模樣,他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在眼前那一方地盤來回踱步。
“我要你們眼中都有我!我要你們都尊重我!我要讓你們知道,我不是卑賤的庶子,我也有才華。論治國,我比你這個只會舞刀的莽夫更适合,但你偏偏就是占了出身的便宜,你才是太子的不二人選!哪裏有我什麽事!”
“你們嫡出是多麽風光!我們都是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就因為你和鄒葵的娘是王後,我和小楠的娘親是個連名分都沒有的女子,我們就有這雲泥之別!我不比你差,小楠比鄒葵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提起鄒楠,鄒車的目光閃躲開來,他懊惱地揪了揪自己的頭發。
“小楠……小楠是個多好的姑娘……那鄒葵……”鄒車咬牙狠狠道,“鄒葵就是個只會笑的傻姑娘!”
鄒久的聲音沉了下去:“你可以說我,但是你不可以說小葵。”
“呵,那是你親妹妹,你自然寵她。父王也寵她,父王相中了知國那個小公子,鄒葵才十五歲就被許配給千皓,可小楠都十九了!父王都沒有提過她的婚事!憑什麽!”
鄒車将茶杯狠狠摔在石制地上,潑了一地茶香。
軍士們皆蓄勢待發,幾乎下一刻就要上去砍了鄒車。
卻見鄒車忽然大笑,鄒久靜靜看着他,心底卻是暗流湧動,難以平複。
“這人怕不是瘋了。”底下竊竊私語。
忽然有兩個人從殿後走出來。
是一個知國兵士舉刀架在了一個少年的脖頸上。
“楚秀!”鄒久剎那失聲。
怪不得……怪不得鄒車幾乎沒有軍隊守衛!
鄒車把那兵士一推,換做自己挾持楚秀,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我倒要看看,這小子跟你有多親近!用他的一條命,換你永不幹涉我,可好?”
“怎麽會……”鄒久滿臉震驚,“你不可能知道楚秀的!他從未進過宮,還是說……”
“你一直在監視我!”鄒久眉頭深鎖,即将甩起大刀。
“不錯,我安排了探子,你的所有舉動,我都一清二楚。”鄒車挑眉,将短刀往楚秀的脖子又湊近了幾分。
楚秀看着面前的鄒久,已然是眼眶紅腫,有淚欲落。
鄒久也看着楚秀。
“公子!一個小書童而已,他死不足惜!眼下是為了咱們冀國呀!”“公子!難道要因為這一個小小的書童,就讓這天下大亂嗎?”“就是!這鄒車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還妄想取代嫡出之位!”
……
身邊軍士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眼前是他的知己楚秀。
決定權在他的手上。
是為了天下舍棄知交,還是為了知交舍棄天下?
鄒久頭一回犯了難。
他看着楚秀,仿佛是從前沒有看夠,要在此,把他的模樣死死刻在腦海裏。
楚秀看着鄒久,他的眼睛裏掉出一顆豆大的淚,劃過臉頰,摔打在刀片上。
“夠了。”楚秀的聲音啞啞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楚秀吸引過去,不知道這個小書童會說些什麽。
“來,告訴他,你不想死。”鄒車在楚秀耳邊輕聲誘導,又驕傲看着鄒久,顯然已經勝券在握。
“大公子,從一開始您就輸了,”楚秀輕笑了幾聲,身子微顫,帶着掉了幾滴淚,最是一副雨後梨花的樣子,“像您這樣沒有心機的人,怎麽能鬥得過二公子呢?”
楚秀忽然伸手,握住鄒車持刀的手腕,瞬間翻轉,把鄒車的手臂翻到身後,控制住他,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你!”鄒車一驚,顯然沒有料到楚秀會有這麽一手。
“楚秀,我們回去……”鄒久也驚住,此時他的思緒卻一片空白,只知道他應該帶楚秀回去,正準備向前牽楚秀。
“大公子,”楚秀拉着鄒車後退一步,搖了搖頭,苦笑道,“您錯了,我也錯了,我們都錯了!”
楚秀看着鄒久,那好看的眼眸中滿是戚哀:“你或許以為,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冀國的街上,其實不然。”
他深深吐納了一口氣,緩緩道:“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雲城,我就是那個作亂的混小子——魯歲。”
“什麽?”鄒久呆住,正要上前,楚秀卻拿刀挾持鄒車,“你不想你弟弟死在我手裏吧?”
這不是不可能,從他剛剛的動作便可以看出,楚秀不是一個文弱之人!
可是……可是……怎麽會……
“雲城一戰之後,二公子料定我會視您為仇敵,于是重金收買了我,也承諾了我那幫弟兄都有正當謀生之路,我便随他潛入冀國深宮,進行秘密的學習,我讀了葵公主曾經背過的詩文,我學習了葵公主的一切喜好……”
楚秀苦笑。
“但是她的開朗是自心發出來的啊,她是被那麽多人呵護長大的……而我,只會收斂鋒芒,做一個看似乖順的人。”
“你認識的楚秀,只不過是我魯歲的僞裝,他從來不曾真實存在過……而我,我就是那個一直潛伏在你身邊的探子,所以說,大公子,你從一開始,就勝算微茫。”
“那你現在為什麽……”鄒久看了看楚秀手下的鄒車,他的心開始狂躁起來,他沒有辦法去面對這個消息。他知道現在時局不利,但是內心深處總期待,他的楚秀還能做出一些令人驚喜的事情。
“我在學堂念過書,葵公主學過的那些詩文,我學得很快……我知道什麽是道義,還覺得這只是聖人虛僞的面目,”楚秀看了一眼鄒車,又擡起頭看着鄒久,眼中是滿溢的悲哀,“後來我伴您左右,您處處為我着想,您一直在照顧我,是您讓我知道了什麽是仁義,您是對我最好的人,是您,讓我對這個世界重新抱有期待。”
楚秀的眼淚不斷掉落,眼睛紅腫得可怕,他顫着聲音,“相處下來,我對你感情早已由假變真。”
“以前的事情我們不再追究,我們回去,楚秀……”
“你別說話!”楚秀大喊一聲,眼淚掉得更兇,“你關心的從來都是楚秀!不是魯歲!”
“楚……”鄒久頓了頓,仍是柔和道,“我們回去。”
“壞人!你放開我爹爹!”正當二人争執之時,一個小女孩忽然從後殿跑出來。
“靜兒!”見到小女孩,鄒車急紅了眼,“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回去!嬷嬷呢?她在哪裏?”
“壞人!放開我爹爹!”鄒靜往鄒車的方向跑去,腳下踩到茶水一滑,整個人都跌落在那堆兵器利刃當中……
“靜兒!”鄒車驚叫!發了狂一般,死命掙脫開楚秀,撲到小女孩身邊,趕忙抱起她,“靜兒!靜兒!你看看爹爹!”
卻發現小女孩的腦後深深紮入了一把鐮刀,噴湧的鮮血瞬間染紅了鄒車的衣襟!
“靜兒!”
鄒久側過身往鄒車那裏走了幾步,也覺得心下不忍,“子穩……”
小女孩模樣可人,眉眼已經初具母親的風采……
楚秀看着鄒久,他早就淚眼朦胧,視線中的鄒久模模糊糊,那個人的身影向來偉岸,偉岸到他遙不可及……
楚秀面上強行勾起一抹微笑,舉起短刀,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大公子,這輩子我做的最對得起您的事情,便是就此終結,不再成為您的阻礙……
鄒久聽見身後重物落地的聲音,轉身一看。
“楚秀!”鄒久趕忙撲過去,他抱住楚秀,去堵他噴血的傷口,可鮮血仍不斷從鄒久的指縫中湧出。
“楚秀,楚秀……”鄒久埋下頭。
他還想聽他解釋清楚……他還想聽他說話……
楚秀躺在鄒久懷中,除了濺上血,小臉仍是白淨無暇,楚秀的長相很清秀,看着年齡很小,無論如何也無法讓人與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霸相聯系。但是此刻鄒久也想不了那麽多。
他的身體尚溫,臉上仍挂着笑,仿佛在下一刻,楚秀就能再睜開眼,再次攬住鄒久的脖子,道一聲:“大公子,早安。”
強烈的悲恸狠狠扭絞着鄒久的心,他仿佛又回到了鄒葵墜樓的那天,他在遠處眼睜睜看着妹妹從城樓躍下,他拼了命沖過去,也只能抱住鄒葵的屍體大哭。
楚秀在他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自裁,當時楚秀離他只有幾步遠……他還是保護不了他在乎的人。
這位剛毅漢子的眼淚靜靜的流,另一邊那脆弱的父親哭喊得凄慘。
鄒久抱起楚秀的屍體,走向門口。
“收兵。”鄒久道,他的喉頭似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發聲艱難,口腔中慢慢彌漫開血腥的味道。
“公子……”自然有人不同意。
“收兵!”鄒久擡高音量吼道,怒目圓睜,讓身邊那群人都乖乖閉嘴。
鄒久走到門口,再看了鄒車一眼。
那個男人抱着女兒的屍體,呆愣愣坐在殿上,在空曠的殿堂上,孤獨無比。
鄒久轉身走了,走出門,踏入外面漆黑的夜。
“魯歲,我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