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長當機立斷, 他話鋒一轉:“像阿坤這樣的打手催債時把人打殘打傷是常有的事,我們可以借這件事把阿坤帶到警局調查。”

餘鶴疑惑地看向傅雲峥。

警署署長繼續說:“李文泰得知阿坤被帶走的消息後,一定會有所動作, 但咱們得讓李文泰知道阿坤是因為穿山甲的事帶走的,餘先生,您願意配合我們在現場站一站嗎?”

只要餘鶴出現在阿坤的逮捕現場, 李文泰自然而然會以為阿坤是因為和餘鶴的交易才進的警署。

在李文泰的視角裏,抓了阿坤以後下一個就是他,在這種危機之下,他必定會在想方設法保全自己。

當一個人在慌亂中有所行動, 就是他最容易露出馬腳的時候。

緬北警署行動迅速,也許是為了在傅雲峥面前好好表現一下,場面非常盛大。

十幾輛警車閃着警燈呈包圍之勢,堵在阿坤家門前的小巷子裏。

餘鶴終于如願以償見到了在電影中才看過的場景。

全副武裝的武警從防爆車上跳下來,手持自動步槍慢步迫近,後方還有手舉防爆盾牌的警察将餘鶴擋在身後。

傅雲峥坐在警車上, 撐着手臂看向不遠處的餘鶴。

餘鶴答應傅雲峥參加完這次行動就立即回國,否則傅雲峥絕不允許餘鶴在這裏露臉。

這太危險了。

緬北的治安比國內差太多, 由于邊境線與東南亞許多國家接壤,數不清的窮兇極惡之徒通過密林在東南亞一帶流竄。

即便署長已經再三和傅雲峥保證那個叫‘阿坤’的只是個小角色, 但傅雲峥仍不能完全放心, 署長特意和上級聯系, 調來了一隊武警随行。

這次行動的陣仗很大, 附近的居民被強行疏散,不知道怎麽回事的還以為前面有人在搶銀行。

現場沒人說話, 全部行動均以手勢交流。

就像是在拍一場無聲的電影。

這是條破敗老街,道路狹窄而髒亂, 牆面上畫着亂七八糟的黑色塗鴉,晾衣繩上花花綠綠的衣服特別顯舊。

眼前的破敗和警方周密的布置形成強烈對比,過分安靜和嚴肅的場景竟然露出些荒誕的喜劇感。

餘鶴站在原地,像是脫離于戲目外的第三人,完全無法入戲。

他已經後悔出現在這裏了。

餘鶴後知後覺,發現一切和他想象的并不相同。

緬北警方如此熱切地推進這次行動,不是為了保護穿山甲,也不是為了給他和傅雲峥一個交代。

倘若緬北的媒體也和國內營銷號一樣,那餘鶴大概都能猜到接下來他們會大肆宣傳的新聞标題了——

重拳出擊!蒲山警署針對穿山甲走私貿易開展專項行動!

這不是一項行動,這是一樁政績。

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假使真能查出什麽問題,調查結果最終将轉呈至華國大使館,成為一條緬北警方不遺餘力替華國富商追回慈善款的國際美談。

在整個過程中,除了餘鶴和傅雲峥,并沒有人真的在意善款到底是用在了哪裏。

親身站在這裏,餘鶴切實地接觸到了這個世界最殘忍而真實的一面。

餘鶴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傅雲峥。

剎那間,傅雲峥許多的神情都有了解釋。

傅雲峥早就知道,但仍沒有阻止餘鶴一廂情願地追查,他放手讓餘鶴自己選擇想走的路。

有些路,總要自己走過才知道怎麽回事。

餘鶴曾經簡單地以為世界的運轉是依據對錯。

原來是圍繞着利益。

這個世界永遠不是餘鶴想要的樣子,它是那麽複雜又那麽簡單,重重疊疊的行為後面有着最簡單至極的動機。

這真是太無趣了。

即便周圍是餘鶴期待已久的熱血場景,可餘鶴卻根本提不起半點興致,他就像一個被迫參與其中的群衆演員,只想快點結束,收工回家。

若不是親身站在這裏,餘鶴滿身熱血也涼不下來。

擴音器中響起了緬語警告,阿坤家門前左右各蹲伏着一名黑衣武警。

餘鶴沒開翻譯器,聽不懂擴音器裏在說什麽,但根據餘鶴豐富的觀影經驗,大概是‘裏面的人出來,你已經被包圍’了之類。

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餘鶴看到阿坤打開門,看到武警将阿坤撲倒在地,揚起了一片灰塵。

塵煙四起,餘鶴聽到阿坤在用緬語說着什麽,警察也在呵斥,他們用膝蓋頂在阿坤的後背上,好像阿坤真是什麽危險的恐怖分子。

銀色地手铐反扣在阿坤的手腕上,武警押着阿坤往車上走。

整個逮捕的過程不超過兩分鐘,之前數個小時的布置周密布置略顯可笑。

在上車之前,阿坤回頭朝家門望了一眼,繼而被按着頭推進了車裏。

餘鶴順着阿坤的視線看過去,在門後的陰影中看到了一個藏着的小孩。

是阿坤的弟弟。

他像一只警惕的幼獸,只露出小半張臉,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很大,裏面充滿着驚慌與害怕,親眼看着自己的哥哥被警察帶走了。

載着阿坤的警車駛離小巷,武警的防暴車緊随其後。

當現場軍警撤離大半後,附近的居民才從各個角落裏重新出現,指指點點地說些什麽。

負責掃尾的警察走進阿坤家裏搜查,藏在門後的小男孩就像遭到清掃的老鼠,暫時被趕出了家門,愣愣地站在陽光下。

那一刻,餘鶴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滋味。

餘鶴沒有理會叫他離開的署長,他繞過擋在他身前的警察,朝那個小孩走過去。

眼前的男孩看起來只有八歲左右,很瘦,也很蒼白,手中抱着一個破舊的木盒。

男孩黑黝黝的眸子落在餘鶴身上。

和男孩對視的瞬間,餘鶴心裏很不好受,他摸了摸口袋,卻沒有什麽可以給那個男孩。

他兜裏連一塊糖也沒有,只能空着手蹲在男孩面前。

男孩沒有動,看着餘鶴說了句緬語。

餘鶴沒明白是什麽意思,下意識打開耳朵上的同聲翻譯器。

不遠處的警察快步走來,從後面托着那男孩的肩膀把他帶離餘鶴面前。

那個警察用英語向餘鶴解釋:“小心點兄弟,他說他見過你。”

男孩意識到餘鶴聽不懂緬語,就用不太流暢的英文一個單詞一個單詞說:“昨天,我在,箱子後面。你很,漂亮。”

餘鶴示意警察放開那個男孩,他走過去,半蹲在男孩身前,将另一只翻譯耳機挂在男孩耳朵上,說:“你哥哥很快就會回來。”

男孩低頭看着手中的木盒:“爸爸被帶走時,哥哥也是這麽說的,但爸爸沒有回來。”

餘鶴呼吸一頓,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

男孩應該是害怕的,他的眼神讓餘鶴想起了麻袋中的穿山甲。

餘鶴伸出手擦掉男孩臉上的泥點:“對不起。”

男孩的語氣很平靜,就像是在陳述一件他早已确定的事實,他說:“都怪我,如果我不生病,爸爸和哥哥就不會這樣。我要是早點病死就好了。”

餘鶴鼻尖猛然一酸,喉結微動,勉強壓抑住喉間的哽咽。

餘鶴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無論出于什麽原因,阿坤為財害命的事實無法抹除,被警署帶走調查理所應當,可看着眼前瑟瑟發抖又強作鎮定的小男孩,餘鶴根本沒辦法克制心中不斷升起的愧疚。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可人在一往無前時,從不會看顧左右。

早上在警車裏,餘鶴分明清楚地聽見警署署長提起過阿坤有個得白血病的弟弟,可那時的他過于執着于結果,只想知道緬北黑市流通的穿山甲制品來自何處——

當人的關注點過于聚焦于某一件事,則會不自覺地将‘無效信息’過濾掉。

于是在追尋真相的路上,餘鶴随波逐流,冷眼旁觀整個事件的進展,卻将這個得了絕症的男孩落在了原地。

餘鶴将呼吸放的很輕,他握住男孩冰涼的手,說:“你不會病死的,我是醫生,我可以幫你看病。”

男孩搖了搖頭,他蹲在地上把手中抱着的破木盒打開,裏面玻璃彈珠、玩具卡片、木雕的小馬,還有幾張在陽光下泛出漂亮光澤的褶皺糖紙。

男孩警惕地看了看周圍的警察,小心翼翼地翻開卡片,露出下面的兩張美元。

兩張嶄新的綠色美元和木盒裏雜亂的小玩意格格不入。

男孩将木盒整個推到餘鶴面前:“定金還給你,你能讓他們把我哥哥放了嗎?”

餘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垂下視線,看着眼前的木盒,蓋在卡片下的美元像個巴掌一樣狠狠抽在餘鶴臉上。

餘鶴耳邊響起陣陣嗡鳴。

見餘鶴沒有回答,男孩摘下耳機,輕輕放在木盒上,把木盒朝餘鶴的方向推了又推,之後很慢很慢地退回檐下陰影裏。

他就站在離餘鶴兩米開外的地方,背靠着牆,可餘鶴失去了再次和男孩說話的全部勇氣。

餘鶴分明游離于整個事件之外,又是整個事件發生的始作俑者。

我做錯了嗎?

餘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他飛快地用拇指抹了下眼角,轉過身背對男孩,獨自站在空空蕩蕩的天地間。

在今天之前,餘鶴一生問心無愧,可今天之後,他再也不能這樣說了。

這就是天地衆生。

對錯二字實在太過單薄,世上的因果環環相扣,無數個看似‘正确’的選擇撞在一起,纏繞成一股洶湧的洪流,裹挾着所有人向前走。

你以為那是你的選擇,其實命運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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