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如洗的穹頂下, 是一望無際的寂靜湖泊,身後是蒼茫草原。
餘鶴站在莽莽天地間,心中浩然萬裏, 超凡物外。
哈素海如青玉般墜落傾瀉在萬頃草原之上,因未曾過度開發,近岸處葦草叢生, 未經修飾,帶着荒莽的粗野與蕪亂。
在西北塞外藏在草原深處的湖泊,原本就該如此。
餘鶴感慨造物無窮的時候,傅雲峥已經把帳篷的底座搭起來了。
傅雲峥的時間流速和餘鶴的真不一樣。
餘鶴就是看了眼湖的功夫, 傅雲峥就不知不覺幹了這麽多活。
餘鶴走向傅雲峥:“我不過是在湖邊站了一會兒,你就把帳篷搭上了?”
傅雲峥半蹲在地上,用錘子把地釘鑿進土裏:“餘少爺的站一會兒就是十五分鐘。”
“我站了這麽長時間嗎?”餘鶴蹲在傅雲峥身邊,從袋子裏翻找着合适的工具:“搭帳篷這活兒一個人不好撐,你怎麽不叫我?”
傅雲峥把裝工具的袋子拽過來,不讓餘鶴碰:“別裹亂, 一邊玩兒去。”
餘鶴也知道自己動手能力差勁,把東西弄亂了傅雲峥收拾起來更費時間, 就收回了手,換了條腿蹲着:“那我幫你幹點什麽?”
傅雲峥說:“後備箱有一個綠色的袋子, 你把它出來。”
餘鶴站起身往車旁邊走:“嗯, 你用什麽, 我給你拿。”
傅雲峥頭也不擡:“袋子裏有零食, 你拿着它坐湖邊吃,塑料袋別亂扔。”
餘鶴:“……”
媽的, 遭嫌棄了。
他三歲嗎?這麽哄着他玩!
這個傅雲峥!
餘鶴從後備廂拿了零食,憤恨地往湖邊走, 淡淡的霧氣在深處水面氤氲,宛若瑤池仙境。
他聽話地坐在了湖邊,看了會兒湖,又去看傅雲峥。
今天露營,傅雲峥沒有穿西裝。
在餘鶴的強烈要求下,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連帽衫,手上戴着黑色露指手套,腳上一雙黑色防水軍靴,褲腿塞進靴子裏,顯得兩條腿又直又長。
連帽衫很顯年輕,傅雲峥身材又好,從背後看過去跟個大學生似的。
只是一擡頭,那雙淩厲的眉眼洩露鋒芒。
看傅雲峥做事真是一種享受,井井有條,而且進度非常快,餘鶴感覺自己不過才從頭到腳打量了傅雲峥一圈,傅雲峥已經把帳篷的框架完全搭好了。
搭帳篷時,最難的就是掌握平衡,餘鶴本以為傅雲峥會叫自己扶一下,結果傅雲峥只用一根登山繩和一棵樹就把問題解決了。
餘鶴悲催地想:我還不如一棵樹。
傅雲峥有很豐富的野外生存經驗,在車禍受傷前,傅雲峥去過很多無人區,或是旅游探險,或是救助野生動物、保護環境。
他曾經和一個傭兵朋友在西南雨林中穿梭了半個月,就是為了論證滄龍山不适合進行水電開發。
建設水電站會在壩址上游劃定淹沒區,劃定為淹沒區的幾十公裏雨林樹木,都将因為“清庫”而被大面積砍伐。
傅雲峥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完整地統計出生活在那片雨林中的一二級保護植物。
可惜的是,這并沒有改變什麽。
不過在那裏被砍伐淹沒前,傅雲峥去過、見過,那裏的景色與許多小動物,都永遠地留存在了傅雲峥的單反相機中。
人生無窮,不是所有事都能改變的。
比如餘鶴毛毛躁躁這件事。
餘鶴喊傅雲峥:“傅雲峥,我腿陷泥裏了。”
傅雲峥放下手中的東西,一回頭,看見了湖裏的餘鶴。
湖裏?
傅雲峥:“……”
把餘鶴從湖裏拽上來的時候,傅雲峥怎麽也想不明白,餘鶴是怎麽掉下去的。
對于這個問題,餘鶴拒絕回答。
傅雲峥心有餘悸,看着濕漉漉的餘鶴,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
好在近岸的湖水很淺,水只到餘鶴的腰間,只是水裏雜草叢生,淤泥很深。
餘鶴小腿上全是泥。
餘鶴擰着衣擺上的水,擡起頭,正好看到了傅雲峥臉上的嫌棄。
餘鶴:“傅雲峥!!!”
傅雲峥絲毫沒有隐藏自己的嫌棄,慢聲道:“我就少說一句別掉湖裏,怪我。”
餘鶴:“!!!”
這侮辱性太強了吧。
傅雲峥的眼神落在餘鶴腿邊的黑泥上:“這孩子沒法要了。”
餘鶴朝傅雲峥伸出手。
傅雲峥皺起眉,嘴上說着沒法要了,但還是把髒了吧唧的餘鶴摟進了懷裏:“你趕緊給我學游泳,吓我一跳。”
抱在一起,餘鶴感受到傅雲峥胸口劇烈地起伏。
傅雲峥心跳得很快。
餘鶴解釋道:“我看到那水不深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傅雲峥反而沉下臉,後怕與擔心密密麻麻地湧上來。
傅雲峥教訓道:“水是用眼睛看的嗎?沒學過初中物理嗎?你以為淺就淺?草原還有沼澤地,你這樣我怎麽敢帶你出去玩?”
這是傅雲峥第一回 訓餘鶴。
餘鶴背着手低頭聽着,這會兒也學乖了,知道自己掉進湖裏這事兒讓傅雲峥着急了。
看餘鶴這樣,傅雲峥又什麽都不說了。
傅雲峥牽着餘鶴往車上走:“先換條褲子,腿上還有濕疹,湖水髒,回酒店洗個澡再來玩。”
餘鶴點點頭,很老實地說:“聽你的。”
“吓着了沒有?”傅雲峥從後備廂拿出衣服遞給餘鶴:“我不是說你,你都快二十四了,做事前能不能先想一想…….”
餘鶴摸摸鼻子,小聲嘀咕:“不是不說我嗎?”
傅雲峥指指餘鶴,看見餘鶴臉上蹭的泥又忍不住好笑,伸手用拇指把餘鶴臉上的泥抹下去,順手擦在了餘鶴衣服上:“好,不說了,換衣服去吧。”
搭了一半的帳篷正好派上用場。
餘鶴換了衣服出來,傅雲峥又開車帶着餘鶴會酒店洗澡。
沖完熱水澡,餘鶴癱在床上:“我累了。”
傅雲峥看了眼時間:“那還去嗎?”
餘鶴說:“去呀,我就歇會兒。”
傅雲峥把餘鶴扔在地上的髒衣服撿起來,放進髒衣簍,叫了酒店服務來收,順便點好午餐,接着又從行李箱收拾出一套幹淨衣服備用。
手指捏着餘鶴在湖水中泡過的內褲,傅雲峥思索了半秒是洗幹淨還是扔了。
半秒後,那條白色的內褲被扔進了垃圾桶。
濕沉的布料和垃圾桶接觸,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餘鶴擡頭看向傅雲峥。
“洗不幹淨了,沒法要了。”傅雲峥說。
傅雲峥冷淡的眼神又凝注在餘鶴腿上。
餘鶴立即縮起腿,求生欲極強:“我洗幹淨了!”
傅雲峥按了兩下桌面上的消毒凝膠,将雙手仔細消過毒,又去洗手臺洗了一遍才作罷。
餘鶴喉結微動,第六感瘋狂鳴響。
危險!危險!危險!
果然,洗完手的傅雲峥走向餘鶴,握着餘鶴的腳腕,抻起一條腿,細細觀察餘鶴是否真的把腿洗幹淨了。
餘鶴的腿是真長,肌肉線條矯健漂亮,可傅雲峥摸也不摸,一臉嚴肅地觀察餘鶴大腿根處的濕疹有沒有感染。
就像屠夫打量從哪兒下刀似的。
餘鶴頭皮發麻,大氣兒都不敢出。
餘鶴剛洗完澡,身上帶着股清新的沐浴乳味。
傅雲峥輕輕嗅了嗅:“你沒用從家裏帶來的低敏沐浴乳。”
餘鶴:“…..”
低敏沐浴乳是擠壓罐,用的時候還得擰開蓋子,酒店擺着的沐浴乳是按壓罐,按一下就行,他當然是去按那個方便的。
餘鶴天天犯懶,要不是今天掉湖裏了,平時沖澡都五次裏有三次都不打沐浴乳,洗頭時用洗發水的沫帶一下得了。
餘鶴每次用低敏沐浴乳,都是和傅雲峥一起洗的時候,用給傅雲峥看的。
燈下黑了,餘鶴自己鼻子就靈,居然沒想起來傅雲峥能通過味道發現他沒有好好用低敏沐浴乳。
關鍵他也想不到,傅雲峥會檢查他洗澡洗沒洗幹淨啊!
他又不是小孩子了,真是的。
餘鶴替自己找補道:“酒店的沐浴乳是馬鞭草的,消炎殺菌效果更好。”
傅雲峥嗓音低沉,帶着好聽的胸腔共鳴:“那你好好洗了嗎?”
餘鶴胸有成竹地回答:“好好洗了啊。”
傅雲峥一針見血:“是用浴球打出泡沫,然後把全身都塗了一遍那種洗嗎?”
餘鶴啊了一聲。
胸中的成竹枯萎了。
傅雲峥垂眸審視餘鶴:“要我去檢查浴球濕沒濕嗎?”
餘鶴只好實話實說:“……沒用浴球,但我把全身都塗了一遍。”
傅雲峥又問:“是全塗了,還是只塗了上身,腿就着上面的泡沫随便一沖的?”
餘鶴:“……”
胸中的成竹徹底死絕。
餘鶴無比心虛,用被子把自己蓋了起來。
他不想再和傅雲峥說話了。
任誰連續撒謊被連續戳穿都會無地自容,連餘鶴這麽厚的臉皮都扛不住了。
傅雲峥實在太了解他了。
真可怕。
傅雲峥掀開棉被,把被裏的餘鶴橫抱出來:“你是忘了你膝蓋長蟲卵的事兒了。”
餘鶴喉結微動,擡眼看傅雲峥,微微張開嘴,呆裏呆氣地‘啊’了一聲。
傅雲峥長出一口氣,認命似的抱起餘鶴往浴室走:“你以為淤泥就比樹葉幹淨了?”
餘鶴這才知道傅雲峥不是嫌他髒,而是怕他腿上的濕疹感染。
餘鶴心跳很快,不自覺抿了抿唇。
“傅雲峥,”餘鶴仰起頭看着傅雲峥的下巴:“你記我的事兒,比我自己記得還清楚。”
傅雲峥用腳把馬桶蓋放下來,把餘鶴擱在馬桶蓋上坐好,半蹲在餘鶴腿邊:“我先拿酒精給你消遍毒,破皮的地方會有點疼,忍一下。”
餘鶴注視傅雲峥英俊的眉眼:“我好愛你啊。”
“我也愛你。”傅雲峥随口應了一聲,繼而擰開酒精瓶,按住餘鶴的膝蓋:“擋着點你弟弟。”
餘鶴笑了起來,他一笑身子就抖,傅雲峥就蹲在原地,耐心等餘鶴笑夠。
冰冰涼涼的酒精倒在餘鶴腿上。
來到蒙古後,餘鶴身上的疹子已經不腫了,只是皮膚還有一點點發皺,之前抓破的地方有幾塊兒紅色的血痂。
傅雲峥嘆了一聲:“還是草原的水土養人。才兩天就快好了,明年夏天不在雲蘇過了。”
“我哪兒有那麽金貴,值得傅老板連故鄉都不要了。”餘鶴垂眸凝望傅雲峥:“傅老板,你是真把我當少爺養。”
傅雲峥用無菌棉吸走餘鶴腿上多餘的酒精:“是養兒子。”
餘鶴輕輕踢了傅雲峥一腳:“什麽叫養兒子?”
“我那個七歲的小外甥都不會一眼沒看住就掉湖裏,”傅雲峥握住餘鶴的腳踝:“我跟你多少操了心,你數得清嗎?”
餘鶴腳掌踩在傅雲峥結實的大腿上:“兒女本是前世債,傅老板,我是你債嗎?”
傅雲峥擡頭看向餘鶴,浴室暖黃的燈光落在傅雲峥眼瞳中,溫柔如水,可話語卻截然相反:“你是我祖宗,快起來吧。”
傅雲峥不吃餘鶴這套,他無情地撥開餘鶴的腳丫子:“你在這兒跟我調情,我就不說你了?想得倒挺美。”
餘鶴:“……”
餘鶴光着腳站起身,也沒什麽理,就吭吭唧唧地耍賴:“那就、那就別一直說了。”
傅雲峥長時間蹲在地上腿有些麻,扶了下洗手臺才站起來:“我就是說你說少了,才縱得你這樣無法無天,膽大妄為。”
餘鶴垂頭喪氣往外走,口不服心也不服,念念有詞:“熱戀的時候把我當成寶貝,幹什麽都不管,現在不就是沾了點水,就說我一整天。要不你嫌我笨,不讓我跟你搭帳篷,我能無聊到去撈河蝦嗎?”
傅雲峥站在餘鶴身後,陰森發問:“你念叨什麽呢?”
餘鶴後背一僵,脫口而出:“我說我知道錯了,以後不這樣了。”
傅雲峥冷笑一聲:“你嘚嘚咕咕半天,就說這兩句話?”
餘鶴撓了撓下巴,露出幹淨的笑容,謊話張口就來:“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嘛。”
傅雲峥都讓餘鶴給氣笑了:“行吧,先吃飯去。”
等餘鶴他們再返回哈素海,正是下午兩點,一天裏日頭最曬的時候。
其他露營的游客要麽已經離開,要麽躲進帳篷裏休息。
整片草原靜谧無比。
一陣風從高處吹來,湖面波紋蕩漾,茂盛草叢綠波翻湧。
哈素海不愧是塞上西湖,但這份古拙蒼莽的遼闊,卻是西湖沒有的。
和傅雲峥并肩躺在帳篷裏,餘鶴望着如海翻波的綠茵。
西湖到底是沾了錢塘的繁華,多有文人墨客才得如此盛名,哈素海遠在塞外,在古代能于哈素海飲馬的,想必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軍。
餘鶴說傅雲峥是他的大将軍,從天而降,無所不能。
帳篷中透氣小窗,正好對着外面湖邊的‘餘鶴落水點’。
傅雲峥望着餘鶴落水的地方,說:“你是我祖宗,也哪兒都能降,無所不能。”
餘鶴氣得在帳篷裏來回撲騰。
小小的制冷機倒是能把整個帳篷都吹涼,好在是不熱,要不放着酒店柔軟的床墊不躺,跑到這兒來睡草地也太奇怪了。
這次露營截至目前,餘鶴完全沒有感受到任何露營的樂趣。
尤其因為他掉進湖裏的事兒,傅雲峥得着機會就說他。
煩死了。
當夜幕降臨的那一刻,餘鶴不得不收回沒樂趣這句話。
漫天銀河籠罩四野,夜空是玄妙的紫藍色,繁星璀璨如雨。
餘鶴仰躺在芳草叢中,長長的青草如雲朵般編織成碧色柔毯。
“我從沒有見過這麽多星星,”餘鶴和傅雲峥擠在單人睡袋裏,遙望天際感嘆:“好美。”
草原晝夜溫差很大,夜風如秋葉般涼爽。
不是寒冷,但很涼。
在這種環境下最适合擠在一起取暖,人的體溫恰到好處,不會因為太熱而出汗,也不會因為太冷而發抖。
天上明月載星河,夜晚的哈素海無比沉默。
有暮霭沉沉,有千裏煙波。
餘鶴将良辰好景的影子留在心裏,扭頭去看身旁的傅雲峥。
他以為傅雲峥的眼眸中會倒映出另一片繁星。
畢竟這暮野風景如畫,每一幀截下來都能做電腦桌面。
可傅雲峥目光不在星河,也不在煙波。
傅雲峥的眼眸中只有餘鶴。
原來他在傅雲峥懷裏看風景的時候,傅雲峥在看他。
餘鶴心跳如催,他輕聲問傅雲峥:“你怎麽一直看我。”
傅雲峥卻說:“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在看你?”
“我都不好意思了,”餘鶴很難得臉皮薄了一次:“你看天上的星星多好看。”
傅雲峥便轉頭去看星空。
他們躺在草叢上,在星幕之下說了很多話。
餘鶴和傅雲峥總是有很多說,其實大多數都是天馬行空,不值一提,說過就忘的那種。
但他們收拾睡袋回帳篷睡覺前,傅雲峥說的最後一句話,餘鶴認為很值得記下來。
傅雲峥說:“我在冰島見過比這更美的星空,但還是沒你好看。”
因為餘鶴的記憶力時好時壞,也因為這裏的月色實在太美。
餘鶴非常想把這一刻記錄下來。
他掏出手機打開錄像,對着傅雲峥:“你再說一遍。”
傅雲峥将動人的景色描述給餘鶴聽:
“冰島的長夜有瑩綠色的極光,變幻莫測的星河,還有如太陽般耀眼的明月。”
傅雲峥的雙眼越過手機鏡頭,望向三步之外的餘鶴:
“都沒餘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