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蒼茫遼闊, 牛羊遍野,生活在草原上的民族生性奔放,熱情好客。
篝火晚會正式開始前, 酒店一樓的大宴會廳舉辦了一場隆重的晚宴。
宴會廳極具民族特色,仿若舊時蒙古皇室的王帳,裝飾極盡華麗, 色彩明豔,兩排桌案上面擺着鮮花水果,青翠欲滴,大顆葡萄瑪瑙似的透亮。
巨大的木桶擺在門口, 奶白酒液傳來陣陣馨香。
餘鶴和傅雲峥走進宴會廳時,許多當地的少年正在門口盛馬奶酒。
餘鶴容貌俊朗,從這些花朵一般的少男少女前走過非但不遜色,反而更襯得他煌若皎月,餘鶴一路穿花拂柳,引得衆人頻頻側目。
大廳裏滿是參加晚宴的游客, 許多人都換上了蒙古民族服裝,邁進宴會廳, 好像一腳踏到了時空隧道,回到了古代王公貴族慶功的盛宴。
只見桌案分列左右, 中間是條鋪着金紅色地毯寬敞過道, 稍後會有當地特色歌舞, 就在桌案前表演, 游客和演員的距離很近。
餘鶴在矮桌前盤膝而坐,身着豔麗衣裙的蒙古族少年們四散開來, 親自為客人斟馬奶酒。
一位身穿紅色長袍的少女走向餘鶴,俯身問他是不是來拍真人秀的明星。
少女雖然是蒙古女孩, 但漢語說得非常流利,幾乎沒有什麽口音。
敕勒川是有名的風景區,經常有明星來這裏拍戲、錄綜藝,這座酒店是當地最豪華的酒店,在這裏幫忙的人經常能見到明星。
餘鶴回答:“不是,我就是過來玩的。”
少女歪了歪頭,發梢上的瑪瑙珊瑚相撞,叮當作響。她先是和小姐妹對視一眼,接着又看向餘鶴身側的冷峻男人。
那男人高大挺拔,英俊帥氣,氣質和餘鶴完全不同,瞧起來比王室貴族還要氣派。
少女微微欠身,半蹲在地上替餘鶴斟滿馬奶酒:“我叫托娅,是馬廠主的女兒,明天你還來騎馬嗎?”
餘鶴回答說:“不了,我們明天去哈素海露營。”
托娅又問:“那後天呢?”
餘鶴想了想:“還沒有想好。”
托娅有些失望,她垂下眼,長而卷翹的睫毛落下來像一把小扇子。
托娅對餘鶴說:“安塔娜生了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阿爸把小馬駒送給我做嫁妝,我想把它送給你。”
餘鶴還沒聽明白怎麽回事,旁邊正在喝酒的傅雲峥卻突然一陣嗆咳。
餘鶴的注意力完全被傅雲峥吸引過去,他抽了兩張紙巾過去:“怎麽了,酒太嗆了嗎?”
傅雲峥接過紙巾,似笑非笑地看向餘鶴。
餘鶴:???
見餘鶴同傅雲峥說話,托娅便沒再說什麽,只是繞坐到到餘鶴的右邊。
托娅跪坐在餘鶴身側,從矮桌的花籃中拿出鮮花編花環。
編花環送給客人也是一種特有的禮節,每一桌都有,餘鶴并沒在意。
過了一會兒,獻過花環的少年們三三兩兩結伴來找托娅玩,他們都是托娅的朋友,湊在一起和托娅說話。
這些人說得蒙語,餘鶴聽不懂,只是覺得他們都在看自己。
托娅的朋友很多,漸漸的,圍坐在餘鶴身邊的人越來越多。
“你是漢人嗎?”一個穿着天藍色裙子的小女孩問餘鶴。
餘鶴回過神,才發現他周圍七七八八坐了好多人,年紀都不大,看起來也就十六七的樣子,跟他說話的女孩更小。
餘鶴對她笑了笑:“是。”
那個小女孩擡起黑溜溜的眸子看餘鶴:“你多大了?”
餘鶴說:“二十四。”
女孩說:“你結婚了嗎,托娅姐姐還沒有定親。”
餘鶴:“?????”
這問題真不知道讓人怎麽回答,小女孩看起來也就十歲,餘鶴總不好一本正經跟她介紹自己的性向。
托娅出聲替餘鶴解圍:“烏日珠,你這樣很不禮貌,和客人道歉。”
餘鶴連忙說不用不用。
見餘鶴脾氣這麽好,烏日珠朝餘鶴甜甜一笑,把手中剛編好的小花環遞給了餘鶴。
這一下好像開啓什麽熱情的開關,身邊的蒙古族少年都圍過來和餘鶴說話。
餘鶴一直覺得自己挺開朗,和什麽人都能玩到一塊兒去,可面對游牧民族的熱情,他仍有些招架不住。
他們也不勸餘鶴飲酒,這個拿了桌案上的鮮花給餘鶴編花環,那個替餘鶴切蜜瓜,這個給餘鶴剝花生,那個給餘鶴片烤肉,還有人從口袋裏掏出自己家做的糖瓜給餘鶴。
到底是出門在外,餘鶴又有因為亂吃東西被坑的經歷,陌生人的東西他不太敢吃。
餘鶴接過糖放在瓷盤裏,推脫說不餓,可耐不住這些人太熱情,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圍坐在身旁叽叽喳喳的,膽子一個賽一個的大,見餘鶴不吃就硬往餘鶴嘴裏塞。
躲得開這個躲不開那個,最後餘鶴也不知道到底在吃誰給的什麽了。
餘鶴扭身去尋求傅雲峥的幫助,一側頭才發現他身邊坐着位圓臉的少年,而傅雲峥早被擠到另一張矮桌旁邊。
瞧見餘鶴手忙腳亂,傅雲峥不僅無視了餘鶴的求助,還好整以暇地看熱鬧。
“我喜歡你,”托娅大膽地對餘鶴說:“篝火晚會的時候,和我一起跳舞吧。”
餘鶴:“……”
周圍的少年們笑着起哄,餘鶴無所适從,只能借着去洗手間的由頭,暫時從少男少女的簇擁中擠出來。
餘鶴站在門口給傅雲峥狂使眼色,急得快要轉圈。
見餘鶴一直在門口,那些少年以為餘鶴不認路,都準備陪他一起去了,偏偏傅雲峥還慢吞吞的。
直到餘鶴叫了傅雲峥一聲,傅雲峥才慢慢悠悠站起身,用手背撣了撣并不存在的褶皺,慢步走向餘鶴。
“我那個雷厲風行的傅總呢?”餘鶴急匆匆地往外走:“你磨蹭什麽呢?”
傅雲峥不疾不徐,悠然自若:“着什麽急,出來玩難道不該悠閑一點嗎?”
餘鶴大為震驚,他的旅行體驗和傅雲峥大不相同,他是一點也不悠閑。
餘鶴問傅雲峥:“你沒看剛才那女孩借着喂我吃葡萄摸我臉嗎?”
傅雲峥忍俊不禁:“我看到了。”
餘鶴走到洗手臺前,先洗了洗手,又捧起水抹了把臉,洗去臉上黏膩的果汁:“蹭得我臉上全是,喂豬也沒有這麽喂的呀。”
傅雲峥看着鏡子中的餘鶴:“你長得好看,他們都喜歡你,這是最尊貴的客人才有的待遇。”
餘鶴嘆了口氣,對着鏡子摘下頭上的花環:“我實在承受不住他們的厚愛。”
傅雲峥伸手摘下餘鶴發絲裏的粉色花瓣:“我們家餘少爺要是放在古代,必定也是個擲果盈車、滿城圍觀的美男子。”
餘鶴抽出傅雲峥胸前口袋中的墨綠色絲帕,擦擦手,又大少爺似的扔回傅雲峥懷裏:“少揶揄我,你就會看我熱鬧,別人摸我你都不吃醋嗎?”
傅雲峥把手帕撿起來,折了幾折塞回口袋:“你左擁右抱卻如坐針氈,我瞧着倒很是有趣。”
餘鶴越過傅雲峥往樓上走:“我什麽時候左擁右抱了,都是他們抱我、占我便宜。”
“你不去篝火晚會了?”傅雲峥跟在餘鶴身後:“托娅會很失望的。”
餘鶴原本已經邁上了臺階,聞言又轉身走下來,站在傅雲峥身前,面對面看向調笑他的傅雲峥。
餘鶴的眼神很危險。
傅雲峥挑釁地挑起眉:“托娅要把小紅馬送給你,你可以留在這兒,做馬場主的女婿。”
餘鶴說:“我只做傅家的兒婿。”
餘鶴猛地彎下腰,一把将傅雲峥扛在肩上,他臂彎緊緊夾着傅雲峥的膝窩,霸王似的再次邁上臺階。
扛着傅雲峥往樓上走,餘鶴說:“你既然看熱鬧,那別人在我身上占走的便宜,我就一點一滴從你身上讨回來。”
傅雲峥這輩子都沒想過,餘鶴居然會在大庭廣衆之下他扛在肩頭!
傅雲峥急聲道:“餘鶴!你放我下來。”
餘鶴充耳不聞,扛着傅雲峥跟扛着戰利品一樣,大步邁上臺階。
滿身的血液都倒灌進大腦裏,傅雲峥有些眩暈,不由發問:“餘鶴,你這是要造反嗎?”
餘鶴扛着百十斤的男人就并不費力,反而駕輕就熟,連呼吸都沒有絲毫變化:“傅總,你不是總說我滿身逆鱗嗎?那造反不是早晚的事?”
篝火晚會即将開始,一樓又在進行歌舞表演,現在正是酒店內人最流量大時候,回房間拿外套的、上樓用餐的、下樓看表演的……
一位俊美非凡的青年扛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無論放在哪兒都很難不引人注意。
尤其是他們還在往酒店的住宿部走。
來來往往的人都紛紛側目,議論紛紛。
傅雲峥掙不過餘鶴,只能認命地垂下胳膊裝死。餘鶴正在上樓梯,要是真掙紮狠了,餘鶴抱不住他,兩個人多半會一起滾下樓梯。
餘鶴就是吃準了傅雲峥在樓梯上沒法掙紮,故意放着電梯不坐,徒步走上了五樓。
五層樓走上去,饒是體力強悍如餘鶴也不由有些氣喘。
房間門口,餘鶴拍了拍傅雲峥的大腿:“房卡。”
傅雲峥動了動:“我這樣沒法拿,你先放我下來。”
餘鶴很有耐心,慢聲說:“沒事,你慢慢拿,我等你。”
傅雲峥咬牙切齒,又實在不想在走廊裏多待一秒鐘,只能摸索着從上衣口袋摸出房卡。
餘鶴微微側身,露出門磁:“刷。”
‘滴’的一聲輕響,門磁亮起綠燈,鎖芯轉動,房門打來。
餘鶴扛着傅雲峥,大搖大擺地走進房間,仿佛打了勝仗的将軍回營。
反手甩上門,餘鶴直直走進卧室,一把将傅雲峥扔在床上。
餘鶴俯下身,淩厲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熱騰騰得燙人。
傅雲峥第一次意識到,面前的餘鶴不是那個十九歲的小孩子了。
餘鶴在長大。
傅雲峥撐着手臂坐起身,面對不斷逼近的餘鶴,下意識往後退了退。
餘鶴額角滿是汗珠,劇烈運動過後他的心跳很快,呼吸也有些急,但他強行調整自己的呼吸,若無其事地凝注着眼前的傅雲峥:“躲什麽?你怕我?”
傅雲峥不動聲色,鎮定地與餘鶴對視。
一分鐘過去,誰也沒有移開視線,他們像兩只狹路相逢的孤狼,誰都不肯退讓。
這是一場關于地位的争奪。
餘鶴不再滿足于傅雲峥讓渡給他的主動權,他要徹徹底底将主動權從傅雲峥手裏拿過來。
雖然他清楚地知道,傅雲峥調侃只是想看他惱羞成怒——
先把餘鶴逗弄生氣,然後再把餘鶴哄好,這是傅雲峥隐秘的壞趣味。
餘鶴不排斥傅雲峥逗弄他,但托娅那樣明目張膽地向自己示愛,傅雲峥居然無動于衷,還開玩笑讓他留下來做馬場主的女婿,這讓餘鶴很不高興。
屬于餘鶴的男性荷爾蒙灼熱如火,爆發在空氣中。
是在求偶,也是在決鬥。
他在挑戰傅雲峥的地位。
餘鶴和傅雲峥沉默地對視着,看彼此的目光不像在看愛人,倒像是在看敵人。
他們都在等對方露出破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原本熱烈的氣氛漸漸冷下來。
事情陷入了僵局。
情侶之間産生矛盾,當氣氛崩到某種程度,低頭就變成了一件很難的事情,明明平時什麽好聽的話都說得出口,可這個節骨眼就一句都不會說了。
餘鶴和傅雲峥幾乎從來沒吵過架,也沒有過這樣冰冷對峙的時候。
餘鶴有點後悔了。
他們本來應該有一個美好的夜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瞪着對方,誰也不說話。
今晚的氣氛這麽好,中午還在回憶往事,不過是短短幾個小時,居然就因為一點小小的矛盾鬧得這麽僵。
也許他不該貿然出擊,試圖用氣勢壓迫傅雲峥。
傅雲峥從來都是吃軟不吃硬的。
直到此時同傅雲峥針鋒相對,餘鶴才發現原來傅雲峥之前從沒有拿氣場壓過自己,雖然現在表面看起來勢均力敵,但餘鶴已經是強弩之末,而傅雲峥尚且游刃有餘。
就算餘鶴在将氣場提升一倍,傅雲峥依然能從容面對。
餘鶴有點喪氣,他應該厚積薄發。
他太着急了。
就在餘鶴準備說些什麽打破僵局的前一秒,傅雲峥緊繃的肩膀忽然一松。
傅雲峥周身的強盛氣場登時收起,凝固的空氣瞬間恢複松散。
恍若靜止的時間重新流動。
傅雲峥微微斂眉,率先移開視線,聲音沒什麽變化,語氣卻是軟的:“怎麽還真生氣了呢?”
餘鶴眨了下眼:“我沒生氣。”
傅雲峥問:“那怎麽梗着脖子跟我犟?”
餘鶴手指不自覺地攥緊身下的床單,嘴硬道:“我沒犟。”
傅雲峥忍笑道:“好,你沒犟,那你想幹什麽,這樣惡狠狠地盯着我,是要跟我打架嗎?”
餘鶴偏過頭不再看傅雲峥,也不再說話。
傅雲峥起身坐在餘鶴身側,握住餘鶴的手,軟聲道:“別生氣了。”
餘鶴動了一下,傅雲峥沒松手,餘鶴就不再掙了。
傅雲峥對于餘鶴情緒的掌控精準萬分,在餘鶴撐不下去之前,傅雲峥主動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向愛人俯首稱臣并不是件丢臉的事。
傅雲峥不自覺地握緊餘家的手,輕咳一聲:“我錯了。”
餘鶴猛地轉頭,用稱得上驚恐的眼神看向傅雲峥,聲音都是顫抖的:“你……你說什麽?”
傅雲峥說:“我錯了。”
餘鶴一邊下意識想接着問‘錯哪兒了’,一邊覺得自己居然能逼得傅雲峥主動跟他低頭道歉。
這事兒可真恐怖。
是的,恐怖。
畢竟上一個逼傅雲峥做事的裘某,現在還在監獄裏粘紙盒呢。
餘鶴咽了口口水,瞬間慫了:“你別這樣,我害怕。”
傅雲峥被餘鶴逗笑了:“你怕什麽?”
餘鶴很警惕:“有種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感覺。”
傅雲峥啞然:“在你心裏我就是黃鼠狼?”
“是狐貍,”餘鶴斬釘截鐵:“詭計多端的狐貍,你現在跟我道歉,後面還不一定怎麽欺負我找回場子呢。”
傅雲峥靠向餘鶴,問:“我什麽時候欺負過你?”
餘鶴仰頭想了想:“我一時想不到。”
“我從來沒欺負過你,”傅雲峥單手扣住餘鶴的後腦,直視餘鶴的眼睛,很淡然地說:“你仔細想想,都是你欺負我。”
餘鶴确實沒少仗着傅雲峥的偏寵為非作歹,這點餘鶴得認。
餘鶴掙紮道:“但是你不管我,那個女人摸我臉,你還看熱鬧。”
傅雲峥的手觸在餘鶴臉上:“什麽女人,那還是個小女孩呢,也就十四五歲,我還真跟她計較不成?”
餘鶴吓了一跳:“這麽小?”
傅雲峥點點頭:“這邊的小孩當家早,看着更成熟一些,不像我家小鶴……”
餘鶴垂眸看向傅雲峥:“你家小鶴怎麽了?”
傅雲峥薄唇輕啓:“我家小鶴看着總像十九歲。”
餘鶴放松肌肉,把下巴搭在傅雲峥發心,霸道地将傅雲峥攬進懷裏。
餘鶴沉聲感嘆:“我有時候的時間的很快,一轉眼我都要畢業了,又覺得時間根本沒變,一切總是和之前一樣。”
他的人生分為兩段。一半是遇見傅雲峥前,獨自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的歲月;一半是遇見傅雲峥之後,和傅雲峥并肩而行的時光。
和傅雲峥十指相扣的剎那,光陰在餘鶴的生命中凝結成一個固定錨點。
升騰起的光幕阻隔開全部的黑暗,從那以後的每一步都是在奔向光明。
有時候,餘鶴想把傅雲峥變成一個巴掌大的娃娃,他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有時候,他又很想變成一只小鳥,永永遠遠,只落在傅雲峥肩頭。
人與人不能時時刻刻都待在一起,這真是餘鶴此生最大的一大遺憾。
他本是并不是個貪心的人,是傅雲峥手把手教會了他‘強求’。
餘鶴既然見過那座山,他就沒想過再飛出去。
餘鶴沒法學那些只能寫些酸詩自我安慰的人。
他要久長時,也要朝暮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