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清硯感覺到身後有人, 就在床的另一邊。

他不用翻身去看,在從混沌的睡眠中蘇醒後,逐漸蘇醒的感知足以幫助他識別危險。

窗戶玻璃上隐隐約約倒映出一個人影, 印證了餘清硯的第六感。

怎麽辦?

雖然這裏是人煙稀少的荒山野嶺,但這也是傅雲峥的莊園啊,別墅在莊園深處, 怎麽能有人突破層層門禁,無聲無息地進入別墅內部?

要麽是工作人員,要麽是傅雲峥或者餘鶴。

今天是除夕,工作人員都放假了。

傅雲峥就算提前從老宅回來, 也不該是站着的。

所以,只能是……

“餘鶴?”餘清硯咬牙按亮手機屏,在看清餘鶴的瞬間全身都軟了,他癱軟在床上抱怨道:“你站在我床邊幹什麽,吓死我了,怎麽不開燈?”

餘鶴語氣沒什麽異常:“我有事想問你。”

餘清硯坐起身, 靠坐在床頭上,扭亮臺燈。

複古的水晶燈映出五色光華, 瞬間驅散了室內的黑暗。

“什麽事?”餘清硯右手搭在胸口上,胸腔內心髒怦怦地急跳:“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吓人。”

餘鶴的眼神落在餘清硯胸前的手臂上:“你胳膊到底是怎麽燙傷的?”

餘清硯皺了皺眉:“煮湯的時候砂鍋炸了。”

“為什麽要騙我?”餘鶴先是直視着餘清硯, 而後又閉上眼睛, 念念自語, 神神叨叨:“砂鍋炸了不是你燙傷的原因, 熱湯濺到身上才是,正确地回答應該類似于‘做飯時湯濺到了身上’。可你的表述太完整了, 并且在前因後果中強調的是熱湯濺出來的原因,而非自己受傷的原因, 這是不正常的。”

餘清硯:“……”

“意外性,”餘鶴猛地睜開眼:“砂鍋炸裂是低概率的意外事件,你在刻意強調意外性。人越想掩蓋什麽越強調什麽,所以你的燙傷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把熱湯潑向你的,對嗎?”

餘清硯扯了扯身上的被子,感慨道:“這就是躁狂狀态下超然的邏輯思維嗎?”

餘鶴的注意力非常集中,他完全沒有被話題帶偏,而是說出自己推理的結論:“除了餘世泉,我想不出第二個答案,他為什麽拿熱湯潑你。”

餘清硯嘆了口氣:“他身體不舒服,今天還出現了血尿,我給他端湯時他推了我一把,不是故意的。”

餘鶴語氣篤定:“他是故意的。”

說完,餘鶴就走出了餘清硯的房間,獨自留下與餘清硯一個人坐在床上淩亂。

三分鐘後,餘鶴端着熱水壺走進來,在路過門口時順手按亮了卧室的主燈。

餘清硯被亮起的燈晃得閉了下眼睛,就這麽一眨眼的時間,餘鶴就出現在了他面前。

即便是極少會爆粗口的餘清硯,此時也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你太吓人了,餘鶴!你給我正常點。”

餘鶴沒有一點要正常的意思,他把手裏的水壺遞給餘清硯:“餘世泉是故意的,他這次敢拿湯潑你,下次就會拿煙灰缸砸你,你潑回去他就老實了。”

餘清硯端着手裏的熱水壺,知道這種時候不該反駁餘鶴,就順着餘鶴說:“額,好的,我明天回去就潑他。”

餘鶴很認真地看着餘清硯:“你在敷衍我。”

餘清硯臉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間,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麽餘鶴忽然之間變得這麽難糊弄。

這可真是太糟糕了。

餘清硯試圖和餘鶴講道理:“今天是除夕,餘家人聚在一起過年,我這個時候端着水壺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餘鶴思索半秒:“确實,你是他血緣關系上的兒子,他們不會體諒你受了多少苦,只會說你不孝順。”

餘清硯松了口氣:“是吧。”

餘鶴用慈祥和藹的眼神看向餘清硯,溫柔地說:“我去。”

餘清硯:“!!!!!”

電光火石之間,餘鶴又把熱水壺從餘清硯手上拿回來,端着壺就要去找餘世泉算賬。

餘清硯一個飛撲,把餘鶴撲在床上:“餘鶴,你別吓我。”

餘鶴仰倒在床上,後背陷進柔軟的床墊中,右手還穩穩地托着水壺。

餘清硯把餘鶴手裏的水壺搶過來放在床頭櫃上,伸手在餘鶴眼前晃了晃:“餘鶴,你先別想那些事了。”他看了眼手機,磕磕巴巴地說:“九點多了,咱們去看會兒春晚,傅總一會兒就該回來了。”

餘鶴的目光落在餘清硯手臂上。

餘清硯擡手擋了一下:“別一直盯着看了,你要是瞧着不舒服,我穿個長袖行嗎?”

餘鶴仰躺在床上,轉頭望着頭頂的床幔:“餘清硯,我想起來我為什麽暈針了。”

十五年前,餘鶴七歲。

他代表學校去參加朗誦比賽,比賽開始前,所有小朋友都在樓下的花園裏念稿準備。

那是一個初夏,花園裏的杏花都落盡了,綠油油的葉子特別茂盛。

比賽是不需要脫稿的,小朋友們手中都拿着文件夾。

藍色的文件夾裏,夾着需要朗誦的稿件。

小餘鶴念得好好的,餘世泉忽然走過來對他說:“餘鶴,爸爸剛才看到那邊有一個小朋友是脫稿朗誦。”

小餘鶴疑惑道:“什麽叫脫稿?”

餘世泉把餘鶴手中的文件夾拿過來:“就是不看稿子,背下來。”

小餘鶴感嘆了一聲:“他好厲害啊。”

餘世泉低頭俯視餘鶴:“別人都拿稿,他不拿稿,評委老師就會給他打高分,因為他比別人努力,對不對?”

小餘鶴點點頭:“是的,爸爸。”

餘世泉看了眼腕表,吩咐道:“還有兩個小時,餘鶴,把稿子背下來。”

對于一個七歲的小孩來說,要求他兩個小時背下來一篇八百字的稿件實在有些困難。

餘世泉坐在花壇臺階上,帶着餘鶴一遍遍背稿,不過半個小時就耐心告罄。

在小餘鶴又一次卡殼時,餘世泉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

餘世泉冷眼看着摔倒在地的小餘鶴,聲音冷漠陰沉:“廢物,這點東西都記不住。”

小餘鶴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穿着短褲的膝蓋磕在水泥地上,一下子流出血來。

餘鶴完全呆住了。

花園裏其他的小選手、家長、老師都看向小餘鶴。

很多的目光落在小餘鶴身上,火辣辣的,比膝蓋上的傷口還要刺人。

竊竊私語的聲音萦繞在小餘鶴耳邊。

餘世泉轉身離開,小餘鶴追了上去。

鮮血順着膝蓋淌到小腿上。

在上車前,餘世泉嫌棄地看了眼小餘鶴流血的腿:“擦擦再上車,別弄車上,不好洗。”

小餘鶴無措地看了看四周,拽下來一片杏樹葉子,摸去了膝蓋上的血。

“不要用樹葉擦傷口。”餘鶴仰面平躺,黑亮的眸子清澈得吓人:“樹葉上面可能有蟲卵。”

小男孩跑跑跳跳,膝蓋摔傷是常有時,小餘鶴整日裏活蹦亂跳,每到夏天膝蓋上都會有這樣摔傷的傷口。

傷口會結出黑紅色的血痂,然後微微發癢,等到血痂翹起皮,就預示着這塊兒傷口快好了。

小餘鶴喜歡一點點摳掉結痂,等不及裏面的嫩肉完全長好,他就把血痂全部摳掉了。

新長好的皮肉是粉紅色的。

膝蓋傷口從結痂到恢複,這是每個小朋友都經歷過的,小餘鶴更是經歷過太多次。

可這次傷口的發展過程和以往不一樣。

這個傷口是被樹葉擦過的。

雞蛋大小的瘡面很快結了一層紅色的軟痂,但這層軟痂沒有變硬,一彎膝蓋就會開裂流水,下面有一個個小米粒大小的凸起。

是從樹葉上蹭到的蟲卵。

很多很多,大概有三四十個。

蟲卵在小餘鶴膝蓋上的瘡口裏紮了根。

餘鶴撩起褲腿露出膝蓋,把當年傷口的位置指給餘清硯看:“就是右邊的膝蓋。”

餘清硯垂眸去看餘鶴的膝蓋,乍一看是看不到傷痕的。

幼時摔傷留下的疤痕,除非是瘢痕體質,否則大多都會在長大的過程中消失。

餘清硯小時候摔出的那些傷口就完全看不出來了。

但仔細看餘鶴的膝蓋,有一小塊兒皮膚似乎是不太一樣,像是有一點皺,但這種差別太細微,餘清硯也不知道是真不一樣還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餘鶴的手指按在自己膝蓋上,用無比平靜的語氣陳述:

“他們帶我去醫院,醫生用針把傷口裏的蟲卵一個、一個地挑了出來,用鑷子夾起時會帶走血痂和新長出來的肉,然後他們用酒精擦掉原有的結痂,倒上酒精和雙氧水反複消毒。”

餘清硯只是聽着就後背發寒。

用針在傷口肉裏挑蟲卵,聽起來簡直像封建社會的酷刑。

針紮在完好的皮肉都疼痛難忍,更何況在沒了表皮的肉裏來回挑弄。

反複近四十次。

而且是在完全清醒的狀态下,一遍遍承受這份痛苦。

餘鶴笑着說:“當時,整個外科樓道裏全是我的慘叫。”

餘清硯心疼地握住餘鶴的手腕:“這就是你暈針的原因?”

“對啊。”餘鶴的眼神很淡,仿佛很無所謂一樣:“我本來都忘了,但最近記憶比較好,給你處理傷口時又刺激了記憶回閃,剛才睡覺的時候,我把整個過程完完整整的夢了一遍,從朗誦比賽開始。”

餘清硯臉上擔憂的神情不似作僞,他真的很擔心餘鶴:“那你現在還好嗎?”

餘鶴閉上眼:“當然了。”

正在這時,餘清硯的手機振動起來。

餘清硯拿過手機看了眼:“是傅總。”

餘鶴摸了摸身上:“你接吧,他應該是給我打電話我沒接,着急了。”

餘清硯接通電話:“傅總……是的,我和餘鶴在一塊兒,沒什麽事,他應該是沒拿手機…….好的,我讓他跟您說。”

餘鶴接過手機,側過身背對着餘清硯跟傅雲峥講電話:“傅老板。”

“怎麽不接電話?”

“手機在樓上,我忘了帶下來。”

“吃飯了嗎?”

“沒胃口。”

傅雲峥那邊微頓:“我馬上就回去了。”

餘鶴看了眼時間:“你不和他們守歲了?”

傅雲峥說:“嗯,提前回去了,我身體不舒服。”

餘鶴撐着手臂坐起來:“哪裏不舒服?”

“沒有真的不舒服,”傅雲峥的語氣裏多了絲笑意:“我是這麽和他們說,好能早點回家。”

餘鶴也笑起來:“傅總怎麽還說謊啊。”

“沒辦法。”傅雲峥聲音平穩:“家有嬌妻獨守,使我神思難安。”

餘鶴嘶了一聲:“是嬌妻嗎?”

傅雲峥:“不然呢?”

“好吧,”餘鶴很好說話,他應下了‘嬌妻’的名頭:“那早點回來,你家嬌妻做了一下午噩夢,馬上就要神志不清了。”

傅雲峥并沒有把餘鶴的話當做玩笑,他說:“我現在馬上回去,等我,小鶴。”

挂斷電話,餘鶴把手機遞還餘清硯。

餘清硯接過手機,很不确定地問:“你知道你背對着我,我也能聽見你打電話的內容吧?”

餘鶴繼續用和藹的眼神看餘清硯:“我就算在犯躁郁症,也只是瘋子,不是傻子。”

餘清硯皺起眉:“你剛剛還和說沒事,怎麽一接傅總的電話就神志不清了?”

餘鶴臉上神情笑意微涼,在燈光之下越發喜怒莫測:“當然是因為我在騙人。”

他沒有說騙誰。

餘清硯想起剛醒過來時,站在床邊的餘鶴,不由覺得脊椎發涼。

他看向身邊的餘鶴,聲音帶着些自己都沒有察覺地顫抖:“餘鶴,你這樣有點瘆得慌。”

餘鶴很誠懇地向餘清硯致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吓你的,不然我還是回樓上吧。”

餘清硯說:“算了,你自己待着我更不放心,我們還是出去看春晚吧。”

春晚的節目雖然乏善可陳,但悠揚的歌舞類節目很能淨心。

小野貓靠在大腿根附近舔爪子。

這是小野貓能找到最暖和的地方,它很小的時候喜歡窩在餘鶴脖子上睡覺,但它現在太大了,只能窩在餘鶴褲裆附近。

餘鶴側躺在沙發上,曲着一條腿,姿勢很豪邁。

褲裆中間還有一只貓。

這個場面很離奇。

餘清硯在餘鶴身上感到了一種詭異的違和感。

餘鶴看起來太像個直男了。

很多個瞬間,餘清硯都非常懷疑餘鶴到底是不是彎的。

餘鶴總像個沒長大的大男孩,別說是彎是直,就連性向這個詞仿佛都離餘鶴很遠。

餘鶴給餘清硯的感覺很單純。

就是那種如果電視上播接吻的畫面,餘清硯會下意識換臺,不讓餘鶴看的那種單純。

小野貓在餘鶴腿邊趴了一會兒,又跑到餘鶴身上踩奶。

餘鶴翻了個身,對小野貓說:“來,給你爹踩踩背。”

餘清硯對此表示無語。

沒一會兒,更無語的一幕出現了,餘鶴把小野貓摟在懷裏,親了親貓的額頭。

親貓的額頭?

餘清硯嘆了口氣。

“你知道貓的社會語言裏沒有親吻,你這樣會讓貓覺得你要吃它。”餘清硯靠在沙發靠背上,側頭看餘鶴:“餘鶴,你經常給我一種,你比我小十歲的錯覺。”

餘鶴又親親貓的臉頰,聞到了一股腥了吧唧的貓罐頭味,但為了氣餘清硯,餘鶴不得不屏住呼吸又親了貓的另一邊臉:“傅總說,貓怎麽想不重要,我怎麽想最重要。”

小野貓用頭頂了頂餘鶴,不停用腥了吧唧的貓臉狂蹭餘鶴。

餘鶴挑釁地看着餘清硯:“你看,它很喜歡我親它。”

餘清硯對此持保留意見。

正這時,餘鶴忽然挺直脊背,若有所感,站起身往玄關處走:“傅雲峥回來了。”

餘清硯:“???”

奇怪,他明明什麽動靜也沒聽到啊。

餘鶴真是越來越神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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