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難以言述的生命力從餘鶴身上緩緩流失。
短短一天的時間裏, 餘鶴體內的能量在不斷消散,狀态比剛來傅宅時還要差,似乎連面對面交流都變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注意力也渙散得厲害。
傅雲峥恨死了餘鶴的親生父母, 也恨死了裘洋。
他用了整整兩年時間才拼好的餘鶴,好像又要碎掉了。
生命力就像瓷瓶內的水,随着瓷瓶碎裂而消融, 緩慢滲入泥土裏。
傅雲峥不知道該怎麽樣挽留這種力量,除了抱緊餘鶴他什麽也做不了。
無能為力四個字鮮少出現在傅雲峥的人生中。
傅雲峥從來不是随波逐流的人,縱然世事不定,人世浮沉, 他也要逆流而上,去開拓出一條舉世無雙的征程,如盤古般斬阖出獨屬于自己的天地。
傅雲峥有能力也有耐心去改變那些天命。
戰勝命運本就是他人生必不可避戰争。
功虧一篑也好,起起落落也罷,原本就是生命中最常遇見的無常。
面對餘鶴命途中波瀾橫生的曲折坎坷,傅雲峥理應游刃有餘。
他曾經近乎完美地将摔碎的餘鶴帶出泥濘。
即使複刻成功經歷不存在什麽難度, 即使他能夠重新把餘鶴拼好,也仍不能免除傅雲峥此時的無力感。
落花易得, 流水可逆,但沒人能挽得住春去。
傅雲峥無力回轉時光。
縱然知曉日升月落, 歲月輪轉, 春風總有一日會重回舊山河。
可冬日太冷, 傅雲峥的心也太疼。
餘鶴摔下去那刻的陣痛他無法以身相代。
他能拼好餘鶴一萬次, 可他沒法替餘鶴承擔碎裂的痛苦。
哪怕一次也不能。
傅雲峥知道餘鶴此刻看起來越是平靜,內心越是煎熬。
餘鶴好像根本注意不到別人在說什麽, 也無法和傅雲峥順暢交流,即便如此, 餘鶴還是不忘給予傅雲峥回應。
當傅雲峥說愛餘鶴時,餘鶴下意識回答:“我也愛你。”
這份回應讓傅雲峥心更疼。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從未有過的無助席卷而來。
餘鶴躺倒在傅雲峥的腿上,手指緊緊鈎着傅雲峥襯衫下擺。
傅雲峥和餘鶴十指相扣:“沒事的,你會好起來的。”
餘鶴的手指微微一動:“傅雲峥。”
傅雲峥垂下頭:“我在。”
餘鶴閉上眼,低聲說:“我好累,但我好愛你。”
傅雲峥所有的堅持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他低頭抵住餘鶴冰冷的額角:“沒關系,愛我不是很重要的事,你可以等不累的時候再愛我。”
餘鶴臉上是比死亡還要祥和的寧靜:“愛傅雲峥是最重要的事情。”
傅雲峥喉嚨間酸澀哽咽,他屏住呼吸,強力壓制住洶湧的情感,沉聲問:“為什麽?”
餘鶴:“他說會一直愛我。”
餘鶴明明就在和傅雲峥對話,人稱代詞卻用‘他’來指代傅雲峥,通過餘鶴邏輯思維和認知理解能力的混亂,不難推測出其內在精神世界的坍塌。
傅雲峥輕輕摸摸餘鶴的臉,聲音中藏着微不可查的顫抖:“餘鶴,我就在這兒。”
餘鶴沒有回答,他閉着眼,好像睡着了。
汽車在公路上飛速行駛,車廂內安靜下來。
良久,餘鶴忽然出聲喚道:“傅雲峥。”
“我在。”傅雲峥擡手觸碰在餘鶴英俊的劍眉上,以此增加餘鶴的安全感。
餘鶴睜開眼,抓住傅雲峥的指尖,輕輕摳着傅雲峥的指甲。
不一會兒,餘鶴呼吸漸沉,握着手中的指尖,睡着了。
餘鶴醒來時,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一點熟悉的路燈透過車窗照進來。
柔和的光影落在餘鶴眼眸中,餘鶴被晃得眯起了眼。
傅雲峥擡起手掌遮住光:“醒了?”
這抹柔光也落在傅雲峥身上,餘鶴仰望着替他遮光的傅雲峥。
傅雲峥面容英俊,眉目間流露出毫無隐藏的溫柔,燈光為他鍍上一層淡金色的光,煌煌如天神。
傅雲峥是如此高大挺拔,只要一擡手就能為餘鶴擋去所有風雨。
餘鶴一時分不清是幻是真。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場如鏡花般虛妄的夢。
“我做了很多夢。”餘鶴望着傅雲峥:“這是夢嗎?”
傅雲峥說:“這不是夢。”
餘鶴的聲音很平淡:“上個夢裏的你也是這麽說的。”
一場又一場荒誕又真實的夢境耗盡了餘鶴的心力,他已經不在乎他是真的醒來還是在夢中了。
就算是一場夢的話,夢裏有傅雲峥,也是個還不錯的夢。
只是希望這個夢裏的傅雲峥不要傷害他。
在餘鶴的第二個夢或者是第三個夢裏,他夢到了自己在和傅雲峥接吻,可下一秒,夢中的傅雲峥就掐住了餘鶴的脖子。
餘鶴很快意識到那是一場噩夢,他強迫自己醒過來。
他睜開眼,以為自己醒了過來,卻是掉進入了又一個夢。
餘鶴已經沒有力氣逃出這些夢了。
夢境會放大人的恐懼,餘鶴在夢裏經歷一遍又一遍自己害怕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傅雲峥掐死他、世界末日、海嘯喪屍。
在某一個夢境裏,傅雲峥還出軌了。
餘鶴憤怒地盯着傅雲峥。
傅雲峥垂眸輕笑。
他一笑,手不免跟着晃動,光從傅雲峥指縫中漏下來,灑在餘鶴臉上。
傅雲峥捏了把餘鶴氣鼓鼓的臉:“怎麽一醒來就生氣?我招你惹你了?”
餘鶴全身脫力,他聲音很啞:“我夢到你出軌,搞小三。”
傅雲峥會搞小三?
餘鶴每天都在想着什麽?
傅雲峥也感到很新奇:“然後呢?”
“然後下一個夢裏你就要殺我,好和小三雙宿雙飛。”餘鶴把兩個夢聯系起來,竟然還說得通:“難怪你要掐死我。”
傅雲峥感覺餘鶴的狀态好多了,懸着的心終于能暫時放下,他憐惜地輕觸餘鶴脖頸間青紫的瘀痕:“你這個夢做得沒道理,我怎麽舍得,你疼嗎?”
餘鶴用手背撥開傅雲峥的手,他還沒辦法把情緒完全從夢裏抽離出來,很賭氣地說:“別碰我,我還生你的氣呢。”
傅雲峥垂眸看着餘鶴:“是因為夢到我出軌生氣,還是夢到要殺你更生氣?”
餘鶴想也不想便回答:“當然是出軌!”
“好吧,那我替夢裏的自己向你道歉。”傅雲峥忍不住低頭親在餘鶴的額角上:“餘少爺,我錯了,別生氣了。”
餘鶴有些許澀然,他雙手環住傅雲峥的腰,把臉埋在傅雲峥懷裏,鼻息間全是熟悉的、安全的味道。
他不應該為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責怪傅雲峥,可傅雲峥卻因為他毫無邏輯的夢向他道歉。
這個傅雲峥對他這麽好,一定是真的。
也許我成功從夢裏逃出來了,餘鶴想。
傅雲峥輕輕撫着餘鶴的頭發,像是在安撫一只炸毛的小動物。
“我們到家了。”傅雲峥對餘鶴說:“廚房做了很多你愛吃的菜,你是想在車裏再躺一會兒,還是先回去吃飯?”
餘鶴的臉在傅雲峥身上蹭了一下,這種微不可察的眷戀連餘鶴自己都沒察覺,他說:“我不餓。”
傅雲峥應了一聲:“那就在車裏呆着。”
狹小的後排空間擠着餘鶴和傅雲峥兩個人,他們離得很近,這種距離給餘鶴帶來十足的安全感。
他和傅雲峥互通心意的那一天也是車裏。
車也是停在這個位置。
餘鶴在熟悉的環境中緩慢重塑自己的靈魂。
半晌,餘鶴坐起身,靠在傅雲峥肩頭:“我是不是壓到你的腿了?”
傅雲峥握住餘鶴的手:“你又不沉。”
“你今天坐車的時間太長了。”餘鶴擡起頭吻在傅雲峥清晰的下颌線上:“我又給你惹麻煩了。”
“是麻煩找上你,怎麽能怪你呢。”傅雲峥說:“你還好嗎?張鳴說帶你去醫院檢查時趕上機器故障,是不是吓到你了?”
餘鶴悶聲回答:“有人一直在和我說話,他說我是瘋子。”
傅雲峥皺起眉:“誰說的?”
餘鶴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終于開口:“是我自己。”
傅雲峥神色從容,他和餘鶴十指相扣:“你不是瘋子,你是我的寶貝。”
回到別墅,才打開門,小野貓就一颠一颠地跑過來,來回蹭着餘鶴的褲腿,又躺在地上翻出肚皮等餘鶴摸它。
柔軟的小動物非常治愈,令餘鶴的狀态恢複了很多。
他聞到了飯菜的香味,有五常大米的米香、有番茄蝦、水煮肉片還有炸雞翅的味道。
果然都是餘鶴喜歡吃的飯。
餘鶴才往餐廳的方向瞥了一眼,傅雲峥便說:“太晚了,周姨他們都回去了,家裏沒有別人。”
餘鶴說:“我想回樓上洗澡。”
傅雲峥點點頭:“好,那你幫我端一點飯上樓,咱們洗完澡在樓上吃好嗎? ”
餘鶴朝餐廳走過去,他動動鼻子,聞到了一陣熟悉的香味,不由側身看向廚房裏亮着保溫燈的烤箱。
“烤箱裏有餡餅。”傅雲峥說:“是用豬油烙的,放在烤箱裏保溫。”
烤箱裏放着的餡餅,無論是味道還是形狀,看起來都和奉大學校食堂賣的一模一樣。
餘鶴很驚訝:“早就放寒假了,你從哪兒買來的餡餅?”
傅雲峥把隔熱手套遞給餘鶴:“從食堂師傅那買來的秘方,你嘗嘗是不是一樣的。”
餘鶴戴上隔熱手套端出托盤,用筷子夾起一張餡餅咬了下去,四溢的油香在口腔內炸開,瞬間激活了餘鶴的味蕾。
餘鶴感覺到了餓,站在廚房門口吃掉了一整張餡餅。
總算哄着餘鶴吃了東西,傅雲峥也不再執着于帶什麽飯菜回樓上,随便撿了幾樣餘鶴愛吃的,便和餘鶴一起回了卧室。
卧室內,餘鶴背對着傅雲峥脫下了衣服。
他身上被臺燈砸出的淤青微微泛紫,大多集中手臂和肩膀的位置,并沒有傷到內髒。
傅雲峥屏住呼吸掃過餘鶴的後背、雙腿,見到餘鶴身上只有被打傷的瘀痕後明顯松了一口氣。
如果裘洋敢碰餘鶴,傅雲峥真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