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鶴被單獨隔離在一間休息室裏。

房門打開前, 張鳴還擔心餘鶴還跟進去時一樣,抱着膝蓋躲在角落裏發抖,拒絕和任何人交流。

看到那樣可憐兮兮的餘鶴, 傅雲峥還不得他們警局掀了。

沒曾想,忐忑地推開門,張鳴卻大吃一驚。

狹小簡陋的休息室中央, 餘鶴站在房間內唯一的椅子上,居高臨下看向他們。

明明腳下掉漆的木椅,餘鶴卻猶如矗立于銀河之巅,仿佛擁有全宇宙至高無上的權力和最偉大的榮光。

他俯視着衆生。

餘鶴精神煥發, 雙眸明亮熾熱,灼灼燃燒自己的靈魂。

周身似乎籠罩着一層耀眼的白光。

在外人看來,餘鶴面無表情、舉止自若。

可只有餘鶴自己知道,他的精神在經歷怎樣的煎熬。

火烤油烹,電閃雷鳴,一場無人知曉的聚變在內部飛速凝結, 神經元伸出了全部觸須感知這個斑斓破碎的世界,過于強烈的感知力帶來的敏銳令他萬分痛苦。

可惜這些無人得知, 如同發生在海底的地震,人們只能看到平靜的海面沉靜無波, 無從得知深海之下的天翻地覆。

他反應敏捷、精力過人, 思維奔逸如脫缰之野馬, 徘徊盤旋着流轉。

五光十色的場景在餘鶴頭腦中閃回。

寒冰從心底漫延而出, 将一切的一切都冰封在餘鶴千瘡百孔的軀體之中。

看到傅雲峥後,餘鶴從椅子上邁下來, 姿态高貴優雅,一如國王踏下九層高塔。

餘鶴微微仰着頭, 脖頸上的掐痕觸目驚心:“你來了。”

餘鶴周身似乎有種看不見的詭異磁場,被躁狂控制身軀像一臺運轉過速的螺旋槳,攻擊性極強,殘忍絞殺一切靠近他的生物。

傅雲峥卻如同沒感受到任何異常,像往常一樣朝餘鶴伸出手:“我來接你回家。”

餘鶴神情熱烈而目光清冷,他握住傅雲峥的手,勾出一個很完美弧度。

他微笑着,笑意卻不及眼底。

餘鶴說:“好啊。”

傅雲峥一手牽起餘鶴,另一只手去推輪椅。

張鳴感到了危險,他單手按在傅雲峥的輪椅上,阻攔道:“傅總……”

所有人都瞧出餘鶴的不對勁了,這激昂的精神狀态和張鳴當年親手逮捕的連環殺人犯有一拼。

張鳴用眼神詢問:這個餘鶴真的不是有什麽反社會人格嗎?

傅雲峥朝張鳴搖搖頭。

張鳴長籲一口氣,緩緩松開手。

餘鶴炯炯有神的眸子落在張鳴手上,他揚唇一笑,唇紅齒白,美得煞人:“張警官,請問還有什麽事嗎?”

一瞬間,張鳴後頸微微發寒,像有誰在他身後吹了一口涼氣似的。

張鳴推開門:“沒事,慢走。”

回到車上,餘鶴後背挺得筆直,坐姿清貴端正,仿佛有十個攝像機360°對着他拍,每一個角度都完美得無可挑剔。

車緩緩駛入主路,直到開上高速公路,餘鶴始終維持着完美的坐姿。

傅雲峥嘆了口氣。

餘鶴側過頭,動作間扯到喉間的傷痕,是很痛的,可是餘鶴眉頭都沒有動一下。

躁狂狀态下,大腦中樞屏蔽了痛覺神經的反饋。

傅雲峥眼神落在餘鶴的脖頸上:“小鶴,雲蘇今天下雪了。”

“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餘鶴回答。

餘鶴的語氣刻板,聽起來還沒有手機裏的智能語音Siri鮮活。

傅雲峥凝視眼前傷痕累累的餘鶴。

即便知道餘鶴此刻狀态堪憂,不該再用言語刺激他,可傅雲峥忍了幾次還是忍不住。

傅雲峥說:“費勁心力養了兩年,飛出去一天就受了滿身的傷,真該把你籠子裏,免得你忽然不見叫我着急。”

餘鶴探身靠近傅雲峥,擡手解下傅雲峥頸間領帶,套在自己脖子上,漫不經心地推緊領帶扣。

藍黑色的領帶卡在餘鶴脖頸上,宛如一個項圈。

餘鶴把領帶另一頭遞給傅雲峥:“你關着我吧,我不喜歡外面。”

傅雲峥垂眸看向餘鶴手中的領帶。

餘鶴不僅沒露出絲毫膽怯,反而往前遞了遞。

傅雲峥額角猛跳,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嘭’的一聲徹底繃斷,他握住領帶頭,狠狠一扯,把餘鶴拽過來。

領帶在手上纏了兩圈,兩人的距離無限拉近。

餘鶴的手臂撐在後座上,擡頭看着傅雲峥,眉眼間全是不羁不馴的桀骜。

傅雲峥拽緊領帶,低頭吻在餘鶴的嘴唇上。

這是一個充滿掠奪意味的吻。

傅雲峥咬着餘鶴的唇,兇悍中帶着微不可察地溫柔。

擔憂、驚慌、憤怒、心疼……

所有的情緒都在肆意掠奪中釋放。

這份感情極其濃烈,一遍遍沖刷着餘鶴激越昂揚的神經,如流水般裹住了他不斷向上飛揚的靈魂。

他感受到傅雲峥嘴唇冰涼與隐藏在從容下的顫抖,還聞到了傅雲峥身上淡淡的煙草味。

餘鶴睜着眼與傅雲峥接吻,很快,舌頭上也嘗到獨屬于煙草的丁點苦澀。

傅雲峥抽煙了。

餘鶴神游天外,回憶起二人的第一次相遇。

明都三月的春風裏,他們在漫天柳絮中相遇,兩支煙對在一起,點燃了命運的星火。

那夜風中的微弱火光,緩緩灼燒着餘鶴心頭的堅冰。

躁狂狀态下,餘鶴原本精力充沛,他的每一節骨骼、每一塊肌肉都調整至最完美的狀态,時刻準備迎接戰鬥與勝利,理論上講,就算是一場生死決戰餘鶴也不會疲累。

可這個吻卻令餘鶴感到無限倦意,如同有看不見的力量消融掉他脊椎上覆蓋的戰甲。

餘鶴挺直的脊背緩緩坍塌。

像是一具失去靈魂的傀儡娃娃,餘鶴倒在傅雲峥懷中。

脖間的領帶是操縱餘鶴的傀絲,絲線的牽引之下,他将身體的控制權完全交付,情願在傅雲峥手中臣服,任其索取。

脊椎放松,餘鶴整個人軟倒下來,全身的力量都吊在脖頸問的領帶上。

有點勒,但無所謂。

恍惚間,餘鶴聽見了傅雲峥的嘆息。

緊接着,一雙的手掌穩穩托在餘鶴肩膀上,替他的後脖頸承擔起身體的重量。

“餘鶴呀。”傅雲峥微微退開,目光停在餘鶴濕潤的嘴唇上。

他穩穩将餘鶴接在懷中。

傅雲峥低下頭與餘鶴額頭相抵,深深感嘆一聲:“我該拿你怎麽辦啊?”

呼吸輕輕打在餘鶴臉上,又涼又暖。

餘鶴雙目失神,他注意力無限渙散,難以集中,暫時失去了分析和理解語言的能力。

餘鶴念念重複:“什麽怎麽辦?”

“你能不能……能不能保護好自己?”傅雲峥聲線微顫,深埋在鎮定下的擔憂終于破土而出:“你知道心被人揪着是什麽感覺嗎?”

餘鶴知道心被揪着是什麽感覺了。

當傅雲峥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就好像被誰攥住捏緊,又悶又疼,連呼吸都痛如刀絞。

傅雲峥把餘鶴攬在懷裏,擡起手,隔空虛觸餘鶴唇角的傷口,問他:“疼不疼?”

疼不疼?

餘鶴原本是不覺得疼的。

麻木是抵禦痛苦最好的良藥。

餘鶴選擇了麻木,可傅雲峥在喚醒他。

神魂撼動間,心頭覆蓋的堅冰緩慢消融,露出內裏千瘡百孔的靈魂。

盔甲卸下後,傷口開始向中樞神經反饋痛感。

遲鈍的痛感密密麻麻。

一時間,餘鶴分不清是身上更疼還是心裏更疼。

這痛苦過于強烈,他卻不知如何宣洩,身軀如同一副沉重的枷鎖,将所有的表達都封印其中。

沒有人能聽到餘鶴的吶喊。

他沉默地與傅雲峥對視,眼底的默然遠勝寒淵。

餘鶴自己都覺得很冷。

-你不該用這種眼神看傅雲峥,他會傷心的。

-我也很傷心,我知道我不該這樣做,但是我……

-你控制不了你自己。

-我可以控制。

-那你對他笑一笑。就像以前那樣,抱着傅雲峥把你的委屈和傷心說給他聽,他會聽的。

-他一定能聽到,他愛你。

-算了。

餘鶴想:算了。

我真是一個瘋子,只有瘋子才會和自己說話。

餘鶴的精神世界無比混亂。

他此刻亢奮且陰郁、自負又自卑,一系列相悖的情緒對撞形成巨大沖擊力,不斷拉扯餘鶴,他頭疼欲裂,連呼吸都成為難以忍受的痛苦。

餘鶴要被逼瘋了。

傅雲峥,我好累。

我不想醒過來了。

餘鶴準備再次放逐自己,就像三年前離開餘家時那樣。

放棄不會痛苦,希冀才令人絕望。

餘鶴任由自己跌落下去。

下面是黑暗或是泥潭,地獄或是深淵都不再重要。

如果是一塊兒石頭的話,無論掉到哪裏都不會疼。

他應該變成石頭。

餘鶴是可以輕易墜落下去的,畢竟他不是第一次放逐自己了。

他有經驗。

如果太害怕失去某樣東西,不如主動早點不要,這樣就不用患得患失了。

因此餘鶴在心中對自己說:希望傅雲峥不要再愛我了,我只會給他帶來麻煩。

餘鶴以為自己能接受失去傅雲峥的愛,就像接受失去父母、失去親情、失去榮譽一樣。

他什麽都可以不要,他不想再疼了。

然而,失去傅雲峥這個念頭才從腦海中浮現,餘鶴便心痛到不能呼吸。

他睜着眼,一滴淚從眼角流出,順着太陽穴滲入鬓角。

餘鶴凝視傅雲峥:“你不能不愛我。”

言語出口的瞬間,餘鶴違背了全部的自我說服。

他失敗了,他沒辦法放棄傅雲峥的愛。

餘鶴一直很害怕自己會變得很糟糕、怕自己給傅雲峥帶來麻煩、怕自己配不上傅雲峥。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可那又如何呢?

傅雲峥說過,無論自己變成什麽樣傅雲峥都會愛他。

餘鶴再一次向傅雲峥确認:“你說過無論我變成什麽樣你都會愛我,你不能騙我,傅雲峥。”

傅雲峥握住餘鶴的手放在心口:“我會愛你,餘鶴,我會愛你。但你也要愛你自己,好不好?”

掌心下,傅雲峥的心跳在胸腔內蓬勃跳動。

咚、咚、咚、咚、咚。

餘鶴的思緒穿越過時空,回憶起他剛來到傅宅的第二晚。

那一晚,因為生病,傅雲峥的心跳很慢,可此刻,傅雲峥心跳卻沉穩有力,充滿着無限的生機。

傅雲峥的病總會好的,自己的病呢?

還能好嗎?

“餘鶴,”傅雲峥低下頭,臉頰貼在餘鶴額頭上,以此喚回餘鶴飛遠的思緒:“你在聽我說話嗎?”

餘鶴情不自禁仰起頭,去追逐傅雲峥臉上的溫暖:“什麽?”

傅雲峥很有耐心,他的鼻尖蹭在餘鶴冰涼的鼻尖上:“我愛你,會一直愛你,你也要愛你自己,好不好,求你了。”

餘鶴怔怔仰望傅雲峥,喃喃自語:“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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