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雨依舊無情地落向世界,打在傘上,發出“砰砰”的聲響。陸存穿着黑色的大衣,手持一把黑色長柄傘,伸手偏向祁牧野,他低着頭,站得筆直,側臉忽明忽暗,他就像是旁觀衆生萬象的神明,清醒地看着故事走向既定的結局,可眼中卻流露出不經意的悲憫,雨滴沾濕他的睫毛,掩去他一時的心軟。
他安靜地站在祁牧野身邊,耐心等待她發洩內心的悲苦,待祁牧野平靜下來,他便又成了那個冷靜自持的旁觀者,彎腰攙扶起她,與她一起走在尹江的大雨中,送她回家。
雖然他心裏清楚,這個家并不是祁牧野迫切想回的家,但他能做的只有這些。他的使命,不僅僅是找到祁牧野,更要守好這人,确保她與許朝歌之間的緣分不被辜負,确保她身心健康,待下次重逢,許朝歌也能安心一些。
在那個世界,她們二人守住了他的先人,那麽在這個世界,便由他代許朝歌守住她所珍視的人。
“陸存,又是一個新年。”祁牧野突然開口,她的身體冰冷,即便開口,也不像常人一樣能哈出一口白氣,“我每年都能和我爸媽度過一個團圓的年,每個新年都格外圓滿。”
“但是她沒有。”祁牧野轉頭看着陸存,眼中是難以克制的心疼,“每個除夕,她推開家門,迎接她的只有漆黑稀薄的空氣。我回到這個世界,依舊能與家人聚在一起,烤着火看着春晚,度過溫暖的除夕。但是她沒有,她無法這樣。”
“陸存,你明白我為什麽這麽想回去嗎?”祁牧野揩掉眼角的淚花,繼續說道,“她在尹江就只剩我一個家人了,她只有我了。要是連我都離開她了,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人,沒人能在她無助的時候抱住她說一聲沒關系,沒人能為她在家中點一盞燭火。”
“世人皆說她足夠堅強,但她的堅強又何嘗不是無奈之舉?”
“我知道。”陸存點點頭,他的手指輕擡,想伸手抱抱身旁這人,可又覺得眼下這人需要的,絕不是自己的擁抱。他複又握拳,扭頭看向路旁的車流,嘆息,“不管哪個時代,最了解她的人只有你。”
“但是我覺得,她之所以能堅持這麽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的心中一直抱有希冀。她不知道何時會與你重逢,但只要等下去,總會再見到你的。不僅是見到你,而且是見到健康、樂觀的你,正如你們初見時那般。正是因為這份期待,再煎熬的歲月似乎都不過如此。”
“有你在,只要你依然在她心裏,她就不是一個人。你們之間有那麽多回憶,她從來不是一個人。”
陸存并沒有将祁牧野送回家,他目送着她走進小區的大門便轉身離去。他相信祁牧野是個理性的人,就算是為了許朝歌,她也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哎呀,囡囡!”瞧見祁牧野的模樣,管能俪手中的拖把失去支撐,直直地摔在地上,她半張着嘴,呀了一聲,張着手快步走過去,将濕漉漉的女兒擁入懷中,“你這是從哪裏回來啊?怎麽濕成這個樣子?”
“媽媽,外面下雨了。”祁牧野老實回答。
“哎喲。”管能俪脫下祁牧野身上灌滿水的外套,将她迎回房間,第一時間打開電暖器,拿出毛巾擦拭着她的濕發,“下雨了你打電話給我嘛,媽媽出來接你,淋成這個樣子感冒了怎麽辦?”
祁牧野沒有說話,她低着頭,伸手抱着管能俪。世間所有的委屈在媽媽的懷中都将被稀釋。
“好了,沒事了。”管能俪先是一愣,轉而輕拍着祁牧野的肩膀,像在她兒時那般,“慢慢的都會好起來的。”
祁牧野燒了兩天,接連的病痛讓她消瘦不少,嘴唇上沒有一絲血色,電暖器每日都對着她,使她的臉上難得泛起一圈紅暈。高燒時,祁牧野的腦袋都是迷糊的,口中不斷喊着許朝歌的名字,在夢中,從她與六歲的許朝歌相遇起,一幀一幕,與許朝歌的這段回憶如電影一般在她腦海中反複播放着,夢中的美好畫面讓她不忍再度醒來。
“媽媽。”祁牧野半坐在床上,擡眼看着床邊的管能俪,“如果我為了別人而選擇離開你,你會失望嗎?”
管能俪将體溫槍貼着祁牧野的額頭,滴聲後收回看了一眼,看着顯示屏的數字,松了一口氣,坐在凳子上盯着祁牧野:“如果這是你深思熟慮後的選擇,媽媽的答案是不會。”
“可是你們将我辛苦養大,在我身上花了那麽多心血,我長大了卻不能留在你的身邊孝順你,你真的不會後悔生下我嗎?”
管能俪笑着撩開祁牧野的劉海,自生病後她就沒有理發,現在劉海都有些遮住眼睛,像她高中時一樣呆呆的。
“小牧,爸爸媽媽生下你,是發自內心地喜歡你,愛你,而不是為了生養一個後代給自己養老。在成為爸爸媽媽的孩子之前,你首先是你自己,自你呱呱墜地,從你成年之日起,你就是一個獨立的人格,任何人都無權将自己的想法強加給你。”
“媽媽愛你,所以任何能讓你開心的決定媽媽都會全力支持。如果說你的選擇是離開我們去追尋自己想要的結果,媽媽會有些難過,但只要你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媽媽怎麽樣都樂意。”
“對不起。”祁牧野握住管能俪的手,滿心愧疚,“我為了一己私欲,竟然生出了離開的想法。”
“跟媽媽說什麽對不起。”管能俪摸索着祁牧野的手,這個初見時不如自己掌心大的手現在竟然比自己的手還要大了,她溫柔地看向眼前這個虛弱的女兒,突然明白身為父母的最後一課或許就是放手,“你要是真的特別喜歡那個姑娘,那就放手去追吧,媽媽永遠支持你。”
“不過,記得跟那個姑娘說一句,阿姨也很喜歡她。”
“要不,帶我一張照片過去,讓人家姑娘知道,我不但開明,還很貌美。”
祁牧野被管能俪逗笑。
病愈之後,祁牧野便随身帶着那支笛子,她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可以回去的機會,她想盡早回去,回到許朝歌的身邊。
她最常去的地方依舊是運河,過了驚蟄,岸邊的生物漸漸蘇醒,那一整排柳樹也開始抽出新芽,春天即将到來,新的生活即将開始。
許朝歌的博物館重新開放,笛子的展位上面擺着複制品,比原身更具光澤,少了歲月的沉澱,少了來自其主人的情感浸潤。
不時有幾條船舶載着貨物從眼前駛過。千百年來,這條運河一直連接着南北兩地,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
“朝歌,春天要來了。”祁牧野撫摸着笛子上的紋路,微笑着。這是許朝歌花了五年才滿懷欣喜地送到自己眼前的禮物,其中不知道承載着多麽沉重的思念。在每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她點着燭火,笨拙地嘗試着陌生的事物,只為自己一個驚喜的笑容,只為一起迎接屬于她們的,新的生活。
一滴雨珠落在祁牧野的指甲蓋上,尹江的雨就是這般突如其來,讓人防不勝防。雨珠墜落帶來的震感讓祁牧野心尖一顫,仿佛衍武二十五年那般讓人悸動。心頭泛起熟悉的酸痛感,祁牧野欣慰地擡起頭,就讓這大雨一直落下,她張開雙手,嘴角帶着笑容,迎接屬于她們的新生活。
“朝歌,好久不見。”
她的身子緩緩倒下,伴随着路人的驚呼,墜入河中。
待她再次睜眼,入目皆是蒼茫一片,周遭氤氲着濕氣,沾濕她的碎發。祁牧野雙手撐着草地,迷茫地觀察周邊的事物。她應該在一處山頭,剛下過雨,土壤還是濕的,草間沾着水珠,浸濕了她的衣物。
祁牧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年份,但她清楚的是,她回來了,她回到了銘朝,回到了許朝歌身邊。
“姨姨,給你。”遠處傳來孩童稚嫩的聲音。
“謝謝,婉婉真棒。”熟悉的聲音穿過祁牧野的耳膜,使她為之一震。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草地上站起來,半彎着腰向前沖去。
這含笑的聲音祁牧野是何等的熟悉?她數不清在夢中回憶了幾回,那可是她刻在骨子裏的記憶。
估計兩個世界的身體狀況都是有所聯系的,祁牧野兩腿發軟,沒走幾步便又摔倒在地上,她顧不得四肢的疼痛,顧不得手掌上皆是濕軟的泥土,顧不得下巴上被擦破的傷口,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朝聲音的源頭跑去。
她跑幾步都要摔個一跤,本就髒污的衣服上都是泥漬,直至瞧見那熟悉的身影,祁牧野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許朝歌正背着簍筐,牽着一個稚嫩的女孩,不時彎腰摘下地上的野菜,反手扔進背後的簍筐內。她的表情如上一次那般溫柔,低頭辨認野菜時依舊是那般細致認真。女孩似是剛學會走路,踉踉跄跄的,走上幾步就身子一歪,往草地上倒去。許朝歌輕笑一聲,搖頭将女孩抱起,拍去她身上的泥土,捏捏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輕聲叮囑。
“朝歌。”祁牧野輕聲喚道,她握着拳頭,重新站起身,朝心心念念的人跑去。她跑得着急,還沒站穩就開始奔跑,沒跑幾步便又摔在地上,在地上滾了幾圈又迫不及待地朝前跑去。
遠處的動靜吸引了許朝歌的注意力,她擡眼朝遠處望去,只見一個分不清是白色還是黑色的身影正連滾帶爬地朝自己奔來。那人身上穿着奇怪的服飾,紮着奇怪的頭發,四肢極不協調,走路比身旁這個一歲多的娃娃還要歪歪倒倒,就連娃娃都知道要站穩了才能行走,這人卻是連站穩都等不住,彎着腰降低重心,發瘋了一般朝自己奔來。
許朝歌再度眯眼,似是在分辨事實與夢境,直至這人在自己面前又重重地摔了一跤,她才猛然意識到,原來這個笨拙的身影真是自己等待了許久的歸人。
随着距離的逼近,這人愈加迫不及待,雙手撐地,連站都沒站起來就想着往前跑,最後又是臉朝着地,摔了個狗啃泥。
許朝歌扔下簍筐,同樣朝那人奔去。
“朝歌。”祁牧野用盡全力呼喚,再度起身,奮力向她奔跑。
由于過度激動,祁牧野軟了雙腿,在許朝歌身前滑跪過去,許朝歌張着雙手,奔跑着,半彎着腰迎接歸人。
兩人跪在草地上相擁。
“朝歌。”祁牧野在許朝歌懷中委屈地喊道。
“我在。”許朝歌抱着祁牧野,手掌貼着後背,真真切切地感受她的存在。
“我走丢了。”她紅着眼,咬着嘴唇,淚珠在眼眶中搖搖欲墜,像是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孩,“我找不到你。”
“沒事。”許朝歌擦去她的眼淚,耐心安慰道,“現在你找到了,我就在這。”
祁牧野的身上滿是泥污,臉上也是幹涸的泥水與草屑,身上的衣物盡濕,嘴唇幹裂,眨着眼睛可憐兮兮:“我找了好久好久,想了很多很多辦法,就是找不到你。”
許朝歌心疼地擁她入懷:“沒事了,你找到我了,我抱着你,不會再走了。”這話說的,好似離開的人是許朝歌自己。
她摸着祁牧野身上的衣物,加緊這個擁抱:“怎麽衣服這般濕?”
祁牧野用盡全力抱住這個想念已久的愛人:“下雨了。”
“好了,現在雨停了。”許朝歌輕笑一聲,“我們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