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不重逢(下)

在大多數人都将精力投入在空難現場周邊排查的時候,白石卻反其道而行之,調查了很多有關航司內部和出發機場的情況。他懷疑飛機在起飛前已經被動了手腳,因此才沒有給到機組人員足夠的反應時間處理意外。

在他的堅持下,刑事科短暫将工作重心轉移到對飛機起飛前情況的調查上,最終捕捉到一條線索:出事的飛機在事發前三天剛剛經歷了檢修,這是檢修完成後的第三次執飛。

幸村在回來的路上奪命連環call追查此事,走進辦公室時已經有了不小的收獲。

“我聯系了失事前執飛上一班航程的機組,副駕駛回憶當時他那側的高度儀曾經報錯,但主儀表一切正常。因為屬于飛行過程中的常見故障,況且主儀表是準确的,工程師只是将這個問題登記在檢修表上,等下一次安排在兩個月後的檢修時再進行處理。”

他越發确定“白石裕太”絕不是白石的普通朋友,分開前他也提到過要“把時間線還原到飛機起飛前”,和白石的破案思路完全一致。

只有常年的默契搭檔才會如此相似。

“聽起來似乎是個意外?那跟刑事科沒什麽關系了吧,剩下的是調查組的工作。”白石道,畢竟他們的職責是抓殺人犯,不是調查空難。

“但總覺得沒有這麽簡單吶……”幸村摩挲着下颌。

“總之再追查一下,如果沒有新的線索再做結案報告。”

謹慎點總是沒錯,白石贊同他的意見。

順着飛機檢修這條線索,刑事科發現了另一件不尋常的事。失事的航班原本應當由另一位機長角田壽樹執飛,但他當天忽然身體不适,才臨時更換為遇難的這位。

而更巧的是,飛機檢修後的第一次飛行也是角田執飛,随後第二次就有了副駕提到的高度儀報警事件。

幸村當即發出協查報告,請鄰縣警署協助,将角田請來K市接受調查。

在角田抵達之前,白石和幸村調出他的全部檔案,通篇閱讀完畢只有一個感受,完美。

角田是個完美到沒有瑕疵的男人。

空軍退役後轉為民航飛行員,執飛上萬小時從未出錯,連續十七年被航司評為“黃金機長”,是航司的飛行員教習官。生活中,他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樂于助人,對後輩随和又經常給出睿智的人生建議;家庭也非常美滿,妻子是初中時代就相識的青梅竹馬,夫妻二人生育了一兒一女,都在鄰縣最好的學校讀書,學習名列前茅。

他的人生完滿到電視劇都不敢這麽演。

正因為角田的聲名遠揚,故此航司根本沒有懷疑過他,不少人甚至在“慶幸”遇難的不是角田先生,認為這是好人有好報的天意。

在聽說幸村對角田下達協查令後,航司高層特意致電表示,角田是航司的标杆和功勳人物,警署一定是搞錯了,希望盡量降低這件事對角田的聲譽帶來的影響。

“越是沒有瑕疵的人就越是不可相信呢。”幸村的直覺告訴他,角田一定有問題。

白石撩了撩頭發:“沒錯,這世界上完美到不可思議的,我只知道有我一個人,嗯~Ecstasy!”

幸村挑眉:“不巧,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兩人視線在空氣中大戰八百回合,随即相視大笑。時間磨損了太多事情,但這瞬間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互相較量的日子,還真是美好得令人懷念。

“說起來,白石。”幸村收起笑容,好心提醒。

“從剛剛開始你的手機就一直在震動。”

白石看到屏幕上閃爍的“F”,神色稍斂,接通電話:“您好,白石藏之介。”這是他們約定的信號,正式的自我介紹說明白石身邊有其他人,說話小心點。

“藏琳,你們有沒有調查過機組的人員更換情況?”不二開門見山。

白石訝異:“你怎麽會想到這件事?”角田的事情只局限在刑事科內部知道,他自己也沒有跟不二提過。

“我在飛機駕駛室的夾縫裏找到一張簽字表,應該是墜落過程中飄進去的,被火燒掉了一半,但關鍵信息還在。上面記錄飛機起飛前對飛機做安全檢查的責任機長是一個名叫角田壽樹的人,據我所知,罹難的機組人員裏沒有這個名字。”不二蹲在飛機的殘骸角落,避開來往視線,翻看着手機裏的照片。

白石顧不得幸村還在旁邊:“……???你在哪裏?”

不二回答得很是坦蕩:“啊,因為晚上對事故現場的調查暫停了嘛,除了看守人員沒有其他人在,所以我就使了點辦法進來看看。”

人無助的時候真的很想報警,白石仰天長嘯,可他自己就是警察,還能報警報給自己嗎!

“我把簽字表放在機長那側的儲物箱裏了,比原先的位置好找很多。要麻煩藏琳明天去現場把它找出來呢。”不二邊說邊順着來時的路徑,精準規避掉現場值班的巡查人員,離開空難現場的管制區域。

他始終是隐藏在暗夜裏的影子,注定無法走入光明。

在天亮之前,幸村和白石掌握了更多信息。

正如不二所言,失事前對飛機設備情況檢查并确認的,是角田。而接手飛行任務的機長出于對前輩的信任,沒有進行二次複查。

空軍轉民航的角田對飛機的熟悉程度無須多言。雖然他們不是專業的技術人員,搞不清楚角田動了什麽手腳,但幸村已經基本确定他就是兇手,只是缺少動機和決定性的證據。

第二天一大早,角田就在鄰縣警員和妻子的陪同下來到警務廳。他與幸村握手,絲毫沒有被莫名傳喚的惱怒,反而顯得很是內疚:“如果不是我突然不适……他還那麽年輕,是我對不起他。”

角田太太連忙安慰丈夫:“壽樹,這不是你的錯。”

她歉意地對幸村道。

“自從出事後我丈夫的精神狀态就很不好,遇難的也是他平時很器重的後輩,失态之處還請您見諒。”

“沒關系。”幸村微笑,只有熟悉他的人才明白,這是個危險的弧度。

“我們也只是了解情況,辛苦二位遠道而來,坐。”

幸村在警署與角田正面交鋒,白石則是在驅車去現場的路上,他要先把不二昨晚翻出的證據拿回來。

回顧整個案件,白石逐一排除自己的猜測。角田的妻子是傳統的日式賢妻,對丈夫忠貞不渝,角田突然的轉變并非是家庭壓力導致的;而公司,角田接受調查後已經有三位航司高層打電話詢問情況,可見他在公司确實德高望重,職場也沒有壓力。那還能是什麽原因呢?

心事重重停好車,白石對現場人員出示證件後,進入飛機殘骸,在不二昨晚打電話所說的位置找到了簽字表。

将證物收納好,白石剛好遇到空難原因調查組和航司的幾位技術人員在分析事故原因。他走到幾位航司人員面前,短暫自我介紹後,白石問道:“最近公司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特殊的事情?警官,您具體指什麽?”

白石解釋:“任何事情都可以,在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你腦子裏第一件想到的事情,我想知道。”這是刑偵課上老師教授的最後一件事,如果調查陷入死角,不妨放棄目的性,随意發問,有時反而會有意外的收獲。

職員們面面相觑,白石的問題着實有些沒頭沒腦,其中一人笑道:“我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今年體檢說我體重超标,所以被從一線調來技術部工作。”對身材的管理失敗讓他遭受不少來自同事的善意調侃,好在他還蠻喜歡技術部的工作。

白石靈光一閃:“最近航司有統一體檢嗎?”

審訊室,幸村将收集到的遇難機組的生活照擺在角田面前,照片上的一張張笑臉生動又幸福;然後他打開另一個文件袋,将遇難後法醫為他們拍攝的遺體影像,逐一對應,放在那些笑臉的旁邊。

這是不合規制的,但幸村雷霆手段聞名警署,審訊以攻心為上,沒有他審不穿的犯人,因此偶爾違規的舉動也會被上司選擇性忽略。

“角田先生,因為屍體都被焚燒的很嚴重,我們實在難以辨別,要麻煩您幫我确認,這些遺體的對應是否正确?聽說半個機組都是您的學生,您應當是最熟悉他們的人之一。”

角田的神色晦暗不明。他側過臉,不是很想看桌上的照片:“幸村警部,我想我有權拒絕。”

“的确,換做是我,我也不想看。”幸村随手拿起其中一張,用略帶戲谑的語氣道。

“這個人,法醫在他肺裏檢測出大量煙灰,說明墜機發生時不是他立刻死去的。但他摔斷了脊柱,動也動不得,也無法求救,只能癱在原地被濃煙活活嗆死。真是可憐吶……”

角田忍無可忍,他一拍桌子站起來,怒目而視:“夠了!幸村警部,您到底想說什麽?!”

幸村眼神慢慢變得冰冷。他傲慢且鄙夷地回視:“我想問什麽你很清楚,角田,你曾經是軍人,你應該清楚連戰俘都不會遭到這樣慘無人道的對待,而有人卻出于一己私欲,斷送了三百二十八人的生命。我真希望這個案子可以寫進教科書裏,讓還在上學的孩子們都來看一看,罪犯披着的人皮下是一顆豺狼的心。”

“這三百二十八人裏,有每次見到你就會恭敬向你問好的後輩,有十分敬仰你、将你視作人生目标的學生,還有剛剛退休搭乘飛機去休假、計劃開啓人生新篇章的老人。哦,還有七個孩子,他們剛剛在全國籃球大賽中取得了冠軍,每一個都和你的兒女一樣年紀。”

“你看到鏡子的自己時,不會覺得很惡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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