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朝歌!”祁牧野猛然睜開眼睛,銘朝的一切恍若一場夢境,在她睜眼之時,一切都煙消雲散。她的臉上戴着呼吸面罩,胸口貼着各種貼片,耳邊不時傳來機器的嘀嗒聲。通過機器,她能聽到自己心髒緩慢跳動的聲音,以及通過呼吸機不斷放大的呼吸聲。
終究還是回來了。
浸潤在眼角的淚珠因為驟然的動作滑落,她的眼皮疲憊,突然的變故與打擊讓她提不起勁來,床邊的加濕器正努力工作着,上揚的水霧順着氣流散到祁牧野的正上方,她半張着嘴,努力伸手,手指上夾着檢測儀,牽制着她的動作。
抓不到,不管她如何努力,她始終無法抓住。
“小牧!”察覺到祁牧野的動作,管能俪急忙起身,半彎着腰撫摸祁牧野的側臉,“有沒有不舒服?我去叫醫生過來。”
由于猛烈的歡喜,管能俪的淚珠不住地滴落在祁牧野的呼吸面罩上,她紅着眼,手指顫抖着輕撫着祁牧野的衣領,連說了幾個好,踉踉跄跄地出門在走廊上大聲呼喊着。
明明她已經按了呼叫鈴,可管能俪卻嫌這電子産品過于遲延,不如自己親自去将醫生請來讓人安心。
管能俪破了音的呼喊在走廊上不斷回蕩,不過眨眼,她便帶着一群醫生來到病房,站在一旁焦急地等待醫生給自己的女兒做檢查,雙手緊緊交握着,仔細聆聽醫生所述。她是個随性的人,此刻卻事事巨細,生怕有一點疏漏。
醫生們風風火火地來,又風風火火地走,管能俪眼角通紅,心裏還是一陣後怕,坐在床邊緊緊握着祁牧野的手指。她的手上插着各種管子儀器,無法将其緊緊握在手中。
許是身子太過虛弱,祁牧野的手背肌膚格外蒼白,靜脈上一團烏青,冬季有些幹,管能俪的手指摩挲着祁牧野的手背,還能聽見沙沙的摩擦聲。
“囡囡,你吓死媽媽了。”
祁牧野垂眸望向管能俪,她的眼角還挂着因欣喜而落下的眼淚,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管能俪的眼底也是一片烏青,盡顯疲态。
祁牧野在心中長嘆一口氣。她将視線轉向窗外。一間病房三床病人,她住在病房的最裏面,樓層不高,恰好能看到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如她的心境一樣了無生機。
她突然有些疲憊,就連借着呼吸機喘氣都覺得有些費勁。兩個世界牽挂的人将她撕扯成兩半,她不願面對其中的抉擇,她也不敢細想自己是否能有這個選擇。
回想起即将到來的婚期,祁牧野不可控制地猜想許朝歌的遭遇,她再度回想起史書對許朝歌的評價,無力感穿透她的全身。世人皆說許朝歌抛棄了自己的丈夫,但他們不知道的是,被舍下的,向來只有許朝歌一人,從來都是許朝歌苦苦等待着歸人。
原來,自己竟是害她被诟病千年的罪魁禍首。
祁牧野痛苦地閉上眼睛,原以為自己能改變許朝歌的一生,能成為她命運的轉折點,卻沒想到自己本身就是這場悲劇的源頭。
她成日幻想着改變許朝歌的人生方向,可她在一開始就将許朝歌推向她既定的結局。
如果她沒有狂妄自大,如果她不曾妄想改變歷史,或許,許朝歌反而能過上另一種生活。
“媽媽。”祁牧野虛弱地自言自語,呼吸面罩将她與外界隔離開來,使得她的聲音格外缥缈,“我把她害得好慘。”
“我不知道我在她身邊到底有什麽用。”
管能俪不清楚祁牧野這兩句話是何意思,出于母親的本能,她上前環着祁牧野的腦袋,一遍遍安撫:“沒事,囡囡,都過去了,沒事了,我們還可以像以前一樣,一個人也可以很好。”
“一個人。”祁牧野喃喃自語,如今她也沒有把握自己能否再次一個人生活,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會在某一天,某個瞬間,下意識地轉身呼喚許朝歌的名字,就像她在銘朝時的平常生活那般。
再說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回去幾次,若是這輩子都不斷往返于兩個世界之間……
祁牧野的視線再次回到床頭的那個加濕器上,她望着緩緩上升的水汽,思緒有些混亂,一時之間,她突然不能确定自己在銘朝經歷的一切是否都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說就像電視劇那般,只是大夢一場?
穿越這般離奇的事情怎麽會存在?上天又怎麽會這樣捉弄一個普通人?
“媽媽,我的笛子還在嗎?”祁牧野虛弱地問道。
“在的。”管能俪撫摸着祁牧野的頭發,“媽媽給你保管好了。”雖然不知道這根腐朽的笛子對祁牧野來說有着怎樣的意義,但上次女兒這般寶貝它,作為母親,她第一時間就将它收好了。
“一直都在?”祁牧野眨眨眼。
“一直都在,媽媽回家的時候都會去看一眼。”
“一直沒變?”
管能俪點點頭:“一直沒變。”
祁牧野松了一口氣。她見小說裏講過,穿越結束後信物都會莫名消失,還好,還好笛子還在,她還有機會再見到許朝歌。
祁牧野又在醫院觀察了一個多星期,接二連三的心髒驟停讓醫生不敢輕易放她出院,同樣的檢查做了好幾回,祁牧野沒有絲毫反應,她想她得好好的,不管是夢境還是現實,她都想再次見到許朝歌。
祁牧野很少用手機,想知道什麽就讓管能俪搜來讀給她聽。許朝歌的博物館仍然存在,考古專家已經着手發掘主墓室,預計明年就能初步完成。
管能俪還沒讀完,祁牧野就閉眼表示不想再聽下去了。直至現在,她仍不能接受她與許朝歌之間的距離,不能接受她們陰陽兩隔的事實,即便相遇之初她便明白,許朝歌于她而言,不過是一個已經化為白骨的先人,她仍無法直面現實。
管能俪将笛子帶到病房內,每每無人之時,祁牧野都将它拿出來,盤坐在病床上,對着窗外細細撫摸。大概是時隔千年終于物歸原主的緣故,這支笛子經歷了那麽多,沒有任何保養,依然保持着祁牧野初見時的模樣。
祁牧野在床上一坐能坐一天,看太陽冉冉升起劃破黑暗,看麻雀落在窗臺上歪着腦袋與自己對視,看晚霞翻滾着彩雲,染紅整個世界。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祁牧野默默嘆道。
陸存站在床簾外不知如何應對,他站在那,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做鬥争,直至隔壁床的家屬過來,他才說服自己拉開床簾,直面眼前這個被宿命捉弄的苦命人。
“對不起。”他開頭便這麽說道。
隔壁床的交談聲瞬間小了下去。
祁牧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幹什麽突然說對不起。”
陸存看向她周邊的醫學儀器,內心的愧疚再度上升一個層次:“我不知道你會到這個地步。”
“她沒跟你的先輩說嗎?”祁牧野淡淡問道。
陸存低着頭:“她并沒有什麽都說了。”或者說,她沒時間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講個清楚,“我只知道你見到她的畫像會心痛,她的笛子會帶你回去見到她,我并不知道這件事對你的傷害這麽大。”
“我們差一點就成親了。”祁牧野看向陸存,勾勾唇角,自嘲笑道,“就差五天,她便是我的妻子。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她的所有苦難都是我引起的,我就是那個抛棄她的人。”
“在那個時代,我突然離去,她會經歷什麽,你能想象嗎?”
“虧我還一心想拯救她,到頭來,我是最大的惡人。”
“祁牧野,你不要這麽想,她從來不會怪你,不管重來多少回,她依舊會選擇你。”
祁牧野搖頭:“但我會怪我自己。”她看着手中的笛子,有氣無力道,“我不該這麽自負。”
“祁牧野。”陸存看了眼隔壁床,壓低聲音,“許朝歌從來不覺得你有哪裏不對,不然也不會讓我們世世代代等待你的到來。她命運的不幸,是因為時代,是因為人性,不是因為你。我相信,在許朝歌的人生裏,你是像光一樣的存在。”
祁牧野卻依舊自嘲笑道:“但如果沒有我,她不用承擔那麽多,一輩子普普通通,過着平凡而穩定的生活。”
“若真按你這麽說,那還是許朝歌嗎?”
祁牧野有略微的怔愣。
陸存湊近一聲,好生勸道:“若是給許朝歌兩個選擇,你覺得她會選擇你剛才說的生活嗎?祁牧野,我始終堅信我對許朝歌的初始印象,我也相信,不管給你多少次的選擇,你也依舊會教她讀書識理,你依舊會讓她成為自信、堅強又勇敢的自己。”
“祁牧野,你應該比我更了解她的。許朝歌選擇的,是博學廣智、從容處世、不計較得失的祁牧野,而不是現在這樣頹喪、不斷陷入內耗的你。”
祁牧野低頭沒有言語。
她何嘗不知此種心态是萬萬不能取的,可她又怎能不責怪自己?若沒有她,若沒有她……
“祁牧野,你們二人是互相成就彼此,不存在誰虧欠誰,我雖了解得不多,但你們的故事,是我們家族世代口耳相傳的佳話。正視彼此的命運,把握剩下的緣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