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如果一切記憶都能停留在這短暫的時光裏,或許所有的故事都不會那麽刻骨銘心。
因為腿傷,祁牧野未能與許朝歌一同前去賞花,尹江的桃花落了,汛期來了。
這場雨來得比衍武二十五年的那幾日噩夢還來得猝不及防,饒是像祁牧野這樣早有準備的人,也被它打得措手不及。
暴雨當晚,祁牧野便帶着幾人轉移到高地,卸下家中的木板以備不時之需,幾人冒雨在高地上搭了個避雨的棚子,瑟縮着等待黎明。
祁牧野馬不停蹄,連夜求見縣丞,乞求他盡早轉移百姓。密不透風的雨珠拍在她的臉上,模糊了她的視線,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一道道閃電撕裂夜空,祁牧野在雨中跪了半個時辰,只換來一句“杞人憂天”。
當今縣丞來自中部地區,并未見識過東部沿海的暴雨,再加上但是朝廷風氣就是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員們寧願安分守己度過派遣期回京述職,也不願擡擡手救百姓于水火。
許朝歌已經駕着馬車回雙橫村疏散群衆。那兒地勢更為低窪,且附近多山丘,一旦爆發山洪,整個村落都将難逃此劫。
既然縣丞靠不住,祁牧野便只能靠自己。她站起身,拔腿就往旅社跑。她給學子們講了那麽多知識,他們更能意識到此次暴雨的嚴重性。官府無用,那便讓百姓拯救百姓。
她身上穿的是棉質外衫,棉布吸水,加上她的腿傷,跑得慢,整個人加上滿身的雨水,跑得更加吃力。她狼狽地跑到各家旅社,無暇顧及體面,敲響各個學子的房門,拜托他們與她一起疏散城中的百姓。
大多數人都還在睡夢中,懵懵懂懂,有些過了好久才明白祁牧野所說的嚴重性,後知後覺地回房穿起蓑衣,挨家挨戶地敲門勸說。有些站在原地愣神一會兒,打了個哈欠回房繼續睡覺,對他們來說,祁牧野所說的那些不過是些浮于表面的描述,他們從未經歷過,他們從未放在心上。
祁牧野舉止急促,根本無暇關注有幾人跟了出來。能救一個是一個,能勸一家是一家。雨水浸滿她的發髻,腦袋昏昏沉沉的,嗓子因為劇烈的嘶喊已經沙啞,舊傷因為濕氣也在隐隐作痛。
雨聲中夾雜着此起彼伏的敲門聲、交談聲,濃郁的夜色中漸漸亮起點點燭火,祁牧野奔走于大街小巷,口中重複說着示警的話語。
尹江縣城多商販,家中所藏,那是一個家族幾世的積累。且不說洪水是否到來,就是真的來了,他們也不會輕易離開他們世代相傳的小家。
商人在銘朝的地位本就是最低,如果連僅存的那些財産都保不住,那麽這一世還有什麽意思?
古人對于生命的看法不似現代人,他們覺得,他們的生命可能輕于鴻毛,但一個家族的根基,世代的延續才是他們畢生堅守的使命。
對于古人的這些觀念,祁牧野尊重,但不理解。人才是最根本的東西,一個人若是守不住自己,守住那些虛的又有什麽用呢?
更何況,覆巢之下無完卵,一場洪水都能将一座城市夷為平地,他們又怎能守住自己的家産?家族的根基應該是人,而不該是一個物品,一個住址。
若是在從前,祁牧野估計會每家每戶地勸說過去,确保她遇見的每一個家庭都能平安脫險。但尹江幾十萬百姓,她只有幾天,幾個時辰,她分身乏術。
一個人的心中裝了太多悲憫的情緒,注定不會如常人般活得潇灑。吃了太多閉門羹,聽了太多驅逐、刻薄的語言,仍難涼她一腔救世的熱血。她帶着悲天憫人的傷感站在歷史的終端,回首過去,一次次縱身嘗試,一次次黯然退敗。她不愧于心,眼中卻容不下一絲苦難。
天光破曉,幾人濕漉漉地帶着一隊百姓來到他們所處的地方。說是一隊,其實只有十幾人。他們一二十人忙活一晚上,只帶回十幾人。許朝歌已經等在雨棚下翹首以盼,她本是雙橫村的人,村民都願意相信她,加上這幾年她對那些村民做了不少好事,不過是出來幾晚,若真的有山洪,那是不幸中的萬幸,待洪水過後,他們仍能災後重建,只要守住那一方土地,他們的希望就永不熄滅。
瞧見祁牧野的身影,許朝歌趕緊将她接了進來,捏着棉布擦拭着她臉上的水珠。只是祁牧野整個人都已濕透,擦幹了臉,身上仍不斷冒着寒氣。
“你進來,換身幹衣服。”許朝歌拉着祁牧野走向人群深處,那兒支起簾子專供人換衣服,眼下大家正焦急地望着外面的雨幕,根本沒有心思換衣服。
“朝歌。”祁牧野一把抱住許朝歌,下巴抵住她的肩膀,委屈又無助,“明明我做了那麽多的準備。”
“已經很好了,至少我們努力過。”許朝歌緩緩地輕拍她的後背,安慰道,“我們還有機會。”
她擦拭着祁牧野額間落下的雨珠,催促:“快去換衣服,不要着涼了。”
許朝歌守在簾子前,透過人群望着外面的大雨。這場雨,比當初那場導致她失去阿娘的雨還要沉重,還要讓人心酸,那場對于尹江無足輕重的大雨讓她失去了阿娘,如今這場大雨,又會讓多少人失去至親?
祁牧野能努力這麽久,這場雨定然在歷史上留下了痕跡,才讓她無懼傷痛,拼了命也要改變歷史的結局。
她于大銘,如一粟之于大海,縱如此,祁牧野也要奮不顧身,許朝歌自然也要奉陪到底。
她們每日都會外出勸百姓轉移,只是她們只有幾十人,對于尹江幾十萬固守己見的百姓來說,簡直就是蚍蜉撼大樹。她們每日都會渾身濕透,接連大雨,衣服根本幹不了,他們幹脆就着篝火,用自己的體溫,用火的熱量烘幹衣服。
暴雨第六日,官府才開始重視,只是那時候積水已經漫到大腿,高敞之地,水入二三尺,平路成江,窪者深至丈餘。有了官府的協助,事情也算有了好轉,他們得以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更因為官府的權威,使得更多百姓願意走出家門,跟着官兵,與大家聚在一起。
暴雨第八日,內外城傾塌兩百餘丈。第九日,城門口水流奔濤洶湧,淹至胸口,寸步難行,街巷需船筏來往,人力難施。
大雨一連下了十三個日夜才漸漸停歇,祁牧野不知道官府究竟轉移了多少百姓,又有多少家庭葬身洪流,她只希望,因為她的努力,能減少點傷害,待疏浚洪水,她受盡磨難換來的糧食能準時到達。
第十五日,官府開始率衆人疏水,此時的尹江已經成了一片泥水。勞累十幾日,祁牧野仍然跟着官兵一同疏水,手腳發白發皺了也不停歇。這回許朝歌沒有阻止,也正是這場大雨,讓許朝歌體會到祁牧野這些日子努力的意義。若沒有祁牧野的提醒,雙橫村的村民将要盡數葬身于山洪之中。
陳訴也帶着他的陳家軍趕了回來,他們紀律嚴明,行動迅速,與當地懶散的官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只是在人群中粗略地點頭示意,便轉身忙碌自己的工作。
歷時五日,積水總算是散去了。城中房屋盡數被毀,衆人只能在平地上紮去營帳。軍隊中的營帳總是比祁牧野她們之前自制的要牢固寬敞,但畢竟數量有限,祁牧野往日教的荒野求生技巧也算派上用場。
“祁公子,你可是天上派來的神仙?竟對未來之事了解得一清二楚!”劫後餘生,以往聽課的學子對祁牧野的崇拜更上一層樓。
這般誇贊的言語并沒有讓祁牧野有多開懷,她擺擺手,輕描淡寫:“只是湊巧罷了,是上天保佑我們。”
大家聚在一起在帳篷內生活,祁牧野才知道這十幾日內,仍失蹤了不少百姓,甚至城北有一家只剩下一個六歲的女孩,往後餘生,一切皆是未知數,沒了家人,沒了依靠,人生剛開始,就被迫走上地獄模式。
一股強大的挫敗感沖擊着祁牧野的內心,就好像這幾個月的努力沒有絲毫意義,她明明知曉事情的後果,她明明是以上帝視角來到尹江,卻依舊無法阻止任何事情。
那許朝歌呢,會不會她也無法改變許朝歌的人生?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過人群。十幾日的勞累與眼前的荒涼讓大家眼神空洞,再提不起任何力氣思考別的事情。
遠處還幸存着一顆桃樹,枝頭上的桃花已經敗落,但她卻意外地發現,幾片花瓣纏在蛛網上,微風拂過,蛛絲與花瓣一同随風搖曳。
蛛絲垂憐落花紅,風雨飄搖仍相守。
許朝歌在身後緩緩抱住她,貼着她的脊背:“祁牧野,我們已經盡力了。我們不是救世主,我們也是凡人。”
祁牧野閉上眼睛,掩去滿身的蒼涼。
“朝歌,明明我知道一切,明明我可以改變一切的。”
“祁牧野。”許朝歌緊了緊擁抱,“你有改變。雙橫村的村民是你拯救的,陳叔陳嬸的命運是你改變的,若沒有你,雙橫村将盡數葬身于山洪之中,陳訴會和我一樣成為無父無母的孩子。”
“若沒有你,這次的損失将會更加慘重。”
大雨過後第五天,官府開倉赈粥,餓了幾日,總算能喝口熱湯了。積水将百姓家中的存糧盡數泡毀,就算能吃,他們也打算存着在頂不住時當作最後的希望。
雨水沖垮了山土,道路泥濘,洛縣的糧隊推遲了十餘天才到達尹江。只是衆人的財産皆被洪水沖走,大家東拼西湊才湊齊了尾款。
泡了水的糧食斷然不能食用,祁牧野不敢相信百姓的自覺,便用買來的幹淨的糧食兌換百姓泡了水的,收集起來一起掩埋于城外。蓬門面館也會施粥,以便大家度過最艱難的歲月,待恢複了力氣,他們就能自己尋找生機。
因為長久的勞累,許朝歌腰部受了傷,得每日抹上藥油貼上膏藥。傷在後腰,許朝歌看不見,陸琦倒是來了惡趣味,直接将這活交給祁牧野。
風水輪流轉,這下輪到許朝歌扭扭捏捏。
“許姑娘,縱使你我情意相投,如今你受了傷,我可沒空産生那些旖旎的心思。”憋了那麽久,祁牧野總算是找着時機将這話還了回去。
許朝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因為過度的羞澀,她的眼中蒙上一層水霧,加上通紅的臉蛋,倒有一副嬌弱的意味,讓人只想抱抱她,不能再欺負她了。
畢竟只是一處受傷,不至于将衣服全脫下來。許朝歌解了衣帶,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留下一條縫隙,低着頭,任祁牧野掀開。
自六歲以後,祁牧野就沒碰過許朝歌其他地方的皮膚,尤其兩人現在是這樣的關系,眼前那人又是如此松垮的衣着,眼角含淚,咬着嘴唇,眼皮低垂,等待她的下一步動作。
祁牧野與許朝歌面對面盤坐着,攬過她的肩頭,讓她與自己更近一些,在掌心倒上藥油緩緩搓熱。
她知道這樣的姿勢格外奇怪,不如坐在許朝歌身後來得方便。但未知總是令人恐懼的,她想讓許朝歌清楚她的動作,清楚她的每一個表情,她不忍心讓許朝歌因為自己陷入未知。
“嗯——”掌心貼上肌膚的那一瞬,許朝歌下意識地發出了一聲呻’吟。出聲的那一瞬許朝歌就後悔了,她低着頭,牙齒咬着手指,不允許自己再發出任何奇怪的聲音。
祁牧野的掌心也顫了顫,喉頭蠕動,輕聲問道:“我弄疼你了?”
許朝歌不敢出聲,在祁牧野臉旁搖頭。
“你忍一下,我很快就好。”祁牧野的雙眼盯着帳篷頂部,掌心緩緩繞着許朝歌的肌膚打圈,許朝歌的身子在顫栗,她的心也在顫抖。
待撫平膏藥的最後一角,祁牧野才屏着呼吸收回手,緩緩坐直身子。許朝歌依舊是低着頭,緊緊咬着嘴唇,不敢直視她。
二人呼吸交混,潮濕又燥熱,撲在臉上,給人暈乎乎的感覺。祁牧野忘了動作,同樣低頭細數着許朝歌的根根睫毛。
“祁牧野。”許朝歌低着頭,羞答答地說道,“不要這樣咽口水。”
她的嗓音嘤咛,仿佛能掐出水來,手指握着袖口,衣衫松垮,如同靜止了一般。
“我——我我,對不起。”祁牧野趕忙坐直身子,雙手撐着地面後退幾分,拉開二人之間的距離。她的掌心殘留着藥油,帶着陣陣餘香,她環顧四周,到處尋找棉布擦手,視線飄忽,目光不時落在對面的人兒身上。
許朝歌低着頭,緩緩系上衣帶。她也心不在焉,衣領微敞,她也無暇顧及,臉頰還帶着剛才的紅潤。察覺到祁牧野的視線,時而躲避,時而暗中觀察。
因為剛才的緊張,她的嘴唇帶着濕潤的水汽,唇間還留着自己的咬痕,她受不了祁牧野灼灼的視線,鼓起勇氣,雙眸含水地嗔怪:“幹嘛?”
在與許朝歌對視的那一剎那,祁牧野又不争氣地咽下口水,雙眼含情地望着許朝歌,一手撐地,弓着身子不斷靠近。
許朝歌立馬明白了祁牧野的意圖,她不願阻止,雙手緊緊交握,雙耳像是被打通了一樣,那人衣物的摩擦聲,自己的心跳聲,兩人共同的口水聲在此刻,在許朝歌的耳邊顯得震耳欲聾。
她不願再這樣眼睜睜地接受祁牧野灼熱的視線,不願目睹那人朝自己一寸一寸地靠近,她閉上雙眼,将主動權完全交給祁牧野。
她能感受到祁牧野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能感受到祁牧野的鼻尖磨蹭着自己的鼻翼,能感受到那人雙唇微張時口水交咂的聲音,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人不斷湊近的嘴唇的溫度。
沒關系的,她們遲早會有肌膚之親,她早晚會将自己交付給祁牧野,她早晚會成為祁牧野的妻子。
祁牧野是個懂禮數的人。
許朝歌在心裏不斷安慰自己。
“姐姐,陸大夫——”葉珉儀的聲音逐漸減弱,“找你。”
帳篷內的空氣在一瞬間凝滞。
“我我我我,我在外面等你。”葉珉儀捂着臉,慌慌張張地跑到帳篷外,揮着雙手給自己散熱。
她剛剛都看到了什麽啊?
她們!
她們!!
突如其來的聲音拉回了許朝歌的思緒,她猛地偏頭,雙唇交錯,淺淺擦過,那蓄謀已久的一吻落在她的臉頰上。
祁牧野咬着牙,梗着脖子,嘴角貼着許朝歌的臉頰,一直保持着那個動作。這個不速之客完全打亂了她的計劃,她既懊惱又羞澀,一時不知如何收場。
最後還是許朝歌挪開身子,輕聲道:“祁牧野,你壓着我的衣服了。”
祁牧野深吸一口氣,咬牙挪開手。
許朝歌倉促起身。
祁牧野拉住許朝歌,視線飄散::“衣服亂了,你——先理一下。”
許朝歌紅着臉整理衣衫。
相顧無言。
“陸大夫找我,我先去看看。”
祁牧野點點頭,上前一步:“等事情結束了,我要讓珉儀抄一整本字林。”
許朝歌低頭哂笑,被這人的報複心逗到,她點點頭,附議:“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