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坊間大多鋪子都已開門,不少夥計坐在店門口,稀稀疏疏地叫嚷着,拉攏生意。大家都還帶着新年的喜慶,手中抓着一把花生,聚在一起唠嗑着家中發生的趣事。
祁牧野晃着錢袋子,毫無目的地晃蕩在街道上。她在蓬門面館講學,不少人都認識她,不時有人朝她打招呼。她一一點頭示意,人前禮貌微笑,人後又染上了濃厚的落寞。
她不過是銘朝的一個過客,有幸參與幾個人的一生,又有什麽資格奢望在這能有歸宿呢?待緣分盡了,她依舊會回到現代,重新做回她新時代的社畜,毫無目的地走完這一生。
一切,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許朝歌能有翁子渡在,她該高興才是,依翁子渡的品行,他才不會抛棄許朝歌,許朝歌也不會為此被歷代文人口誅筆伐。
她一次次回到銘朝,不就是為了這個嗎?要高興才對。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踏入茶行。
待許朝歌與翁子渡終成眷屬,待歷史的真相被拂去風塵,她也就能功成身退了。如果能回到現代,她就辭職,去個鄉村找個閑活,悠閑地過完這一生。前半輩子忙忙碌碌,後半輩子也該靜下來了。
若她一直留在銘朝,那更好,她便找個僻靜的桃花源,養幾只雞,種點蔬果,閑着沒事去河邊釣魚,遠離塵世,遠離戰亂,隐于歷史的洪流之中。
“老板,來包茶葉。”祁牧野手倚在櫃子上,悠悠道。
“好嘞,客官是要何等的茶葉?”
“中等的吧,給食客們潤喉用的。”祁牧野自然知道面館的茶葉沒有任何問題,但她既然找了這個借口出來,自然也要裝模作樣地買一包回去。
江姨。她望向遠處蔚藍的天空,又嘆息着。若許朝歌與翁子渡成了家,江姨留給她的三個願望就全都完成了。剩下的,就只剩許朝歌的身後名這個主線任務,只要許朝歌一直秉持初心,只要沒人相信許朝歌會貪污受賄,任史官如何造謠,早晚會真相大白。
許朝歌的聲名,便由她來造勢吧。來尹江一趟,總得給她留點什麽吧?
“客官,你可是蓬門面館那位教人識字的說書先生?”老板将茶葉放到桌子上,打量着祁牧野,小心問道。
祁牧野點點頭:“正是。”
“啊真是你,我就說我沒看岔眼。”老板激動地握住祁牧野的手,“鄙人有一閨女,正是上學的年齡,整天嚷着要去讀書。但我一個做買賣生意的,尹江的教書先生都不放在眼裏,加上我家閨女不過一介女子,既不能考取功名,也不能孝敬他們,先生們都不屑收這個學生。聽聞先生在蓬門面館教跑堂的夥計識字,就想來問問,先生是否願意教我家閨女?”
他拍着胸脯保證:“我閨女聽話得很,絕對不會給先生添麻煩。若先生同意,先生要多少學費我都肯。這包茶葉就當作是孝敬先生的。”
“我學識粗鄙,也沒什麽能留給閨女,只盼着她能學點東西,在世間立足,免教人欺負了去。”
祁牧野靜靜地聽完老板一番肺腑之言,稍作思量,便答應了。
“老板,我之所以能在蓬門面館教學,全仰仗面館的許姑娘心善,願意讓底下人識字,不然哪個老板願意讓自己的員工閑着搗鼓別的事情?恨不得一人當兩人使才是。況且當初我無處可去,全靠許姑娘收留,解我溫飽之憂。學費之事,還望明日在面館閑時與許姑娘商議,她的場地,由她做主。”
老板連連點頭稱是。
“這包茶葉錢我照付,我們一碼歸一碼。”
老板激動地将祁牧野送到門口,踮着腳直到見不到祁牧野的身影才肯回到店內。
祁牧野氣定神閑地邁入面館,叫來明理,讓他将面館所有的茶水都換下來。
“咦?子渡呢?”祁牧野環顧四周,愣是找不到翁子渡的身影。
明德一臉同情地走過來,拍着祁牧野的肩膀。這傻人,老婆都要被人搶走了,還到處找他的情敵。
“翁公子回去了。”
“咦?怎麽不坐坐再回去?”!祁牧野翻着手中的書,“我還給他買了新書呢,正準備和他一起看。”
“算了算了。”她擺擺手,“明日再給他吧,今日我先看。”
“祁牧野。”許朝歌攔住她的去路,“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祁牧野往旁邊挪了一步,拱手道:“許姑娘有什麽話不妨在這說,祁某身上還有許多事情。”
許朝歌直視她的眼眸,十分堅定:“如果你想讓我在這說的話,我也不介意,只是你不要後悔。”
面館幾人火速聚集在一起,咬着手指靜靜觀察争鋒相對的二人。
“許姑娘。“祁牧野放軟了語氣,“現在正是上班時間,有什麽事情不妨下班了說,免得影響面館生意。”
“好。”許朝歌點點頭,“那我便在家中等你,你記得回來。”
面館幾人瞳孔地震,面面相觑。什、什麽東西?在家中等你?等等等等,腦子突然轉不過彎了。
“珉儀。”許朝歌轉過身,吩咐道,“收拾收拾準備打烊,今日大家早些休息。”
葉珉儀還在狀況外,待許朝歌走遠了她才回過神來,追上去:“姐姐,什麽意思啊?現在就打烊嗎?我們一個客人都沒來诶!”
你還沒跟我說你與祁公子什麽時候住在一起了?
姐姐——你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吶!
葉珉儀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到後廚。
祁牧野保持着拱手的姿勢僵硬在原地。剛才發生的事情她都需要時間消化,包括許朝歌要跟她說什麽話,她都需要時間做足準備。
“祁公子。”曹炎試探着往前一步,“許姑娘說的——是什麽意思吶?”
“對啊,為什麽會說在家裏等你?”
祁牧野正心煩意亂,她揮揮手,趕走幾人:“既然許姑娘說打烊,大家便照做。老板的話哪能不聽?”
許朝歌動作很快,祁牧野剛坐到位置上整理思緒,她便整理好東西,站在門口等着面館關門。
“祁公子。”葉珉儀有些心虛,小心翼翼地靠近,“打烊了,姐姐等你出來呢!”
她再愚笨也看出來了,眼下這局勢,多半是她添油加醋惹的禍,早知道就不摻和兩人的感情了,淨添亂。
她雙手緊握,垂于身前,低着頭不敢去看祁牧野,巴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降為零。
祁牧野只哦了一聲就開始收拾。許朝歌突然要面館打烊,無非就是因為剛才她的落荒而逃,不管怎麽樣,總得給她一個解釋,不然怎麽說都覺得奇怪。
她将桌上的資料原封不動地裝回背包裏,跟在葉珉儀身後,眼睜睜地看着她将大門鎖上,腦中不斷為自己剛才的古怪找借口。
“真打烊了啊?”曹炎輕聲問道。
明德:“門都鎖上了,還能有假?”
“但今日一單生意都沒做啊!”
明德啧了一聲,怪他沒有眼力見:“你沒見那兩人氣氛怪着嗎?”
幾人推搡着,将明理推了出來:“許姑娘,若沒有事,我們就先回去了。明日,我們還上班嗎?”
明德啧了一聲,踢着明理的腿彎。
“今日沒別的事了,你們就先回去。”許朝歌看了眼祁牧野,頓了頓,“明日暫定上班,若有變動,我會找人跟你們說。”
“那我們就先回去了?”
許朝歌點點頭:“回去吧。”
“許姑娘告辭!”衆人紛紛向她辭別,撓着腦袋歸家去了。
“祁牧野。”許朝歌看向那人,提醒道,“回家吧。”
祁牧野不敢吱一聲,低着腦袋,像個犯錯的學生,拖着背包跟在許朝歌身後。
她還沒有想好借口,不敢離許朝歌太近,一路上不是折路邊的樹枝,就是扣牆角的泥土,能拖一分鐘是一分鐘。
但走再慢,家還是會到的,正如小時候媽媽說要挨的柴還是會打的。許朝歌推開大門,走進屋內,站在正中間,雙手握于身前,看着祁牧野緩緩靠近。
祁牧野默默跨進屋內,将背包挂在牆上,撓着腦袋四處張望。
“祁牧野,你知道我要跟你說什麽嗎?”
祁牧野聳聳肩,不敢看她,想聽她的答案,又不想聽到她的答案。
“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我怎麽知道你要說什麽?”
“祁牧野。”許朝歌湊近一步,祁牧野同時後退一步,“你剛才為什麽出去?”
她就知道許朝歌要問這個:“我去買茶葉啊,我不是說了嗎?面館的茶葉黴了。”
許朝歌搖頭:“面館的茶葉我年前才買的,怎麽可能黴?”
“你走之後,面館的每個人都将茶水嘗了過去,沒人覺得有問題,只有你,只有你覺得不是滋味。”
“祁牧野。”許朝歌又湊近一步,“究竟是茶水變了味道,還是你的內心在泛苦水?”
祁牧野覺得可笑:“我內心泛什麽苦水,我高興還來不及。”
許朝歌愈加靠近:“你高興什麽?祁牧野,你敢不敢盯着我的眼睛說你現在很開心?”
“我有什麽不敢的?”祁牧野貼着牆壁,梗着脖子,“我最好的朋友心悅我的表妹,他一表人才,德才兼備,哪個人不看重他?要是江姨還在這,她第一個同意你們倆的感情。”
“那你呢,你會同意嗎?”
“我自然是同意啊。”祁牧野盯着江姨的牌位,不斷麻痹自己,“你是我在尹江最親的妹妹,你能有這樣好的歸宿,我做夢都能笑醒。”
“我答應過江姨,要給你找個托付終身的伴侶,如今你找到了,我的任務也算圓滿完成了,心中懸着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下了。你們兩個日後若是成親,我第一個贊成。”
“祁牧野。”許朝歌站在她的身前,眼眶微紅,直視她的眼睛,“你不要看別處,看着我的眼睛将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相同的話再說一遍不就成了廢話嘛!我這個人向來不說廢話。”
“祁牧野,是你從小教導我,要認清自己想要什麽,要成為什麽樣的人,我認清了,如今你認清了嗎?”
祁牧野直起身子,低頭直視許朝歌的眼眸:“我自然是認清了,我一直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不該要什麽,我一直都很清醒。”
“你答應過阿娘,幫我找個照顧我一生的伴侶,這麽多年,都是你在照顧我,為什麽那個人不能是……”
“朝歌。”祁牧野打斷她,“姐妹情與男女之情不能混淆。”
“若我對你的不是——”
“許朝歌!”祁牧野大喊着打斷,眼中帶着懇求的意味,不斷搖頭,“我是個随時都會消失的人,不能永遠陪伴在你身邊,你需要的,不是我。”
許朝歌步步緊逼:“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需要什麽?”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需要一個能相伴左右,只要你回頭就能看到的愛人。你是只展翅高飛的鷹,你是特別的,也是孤獨的,在你疲憊的時候,一個溫暖的港灣,一個不離不棄的肩膀才是那個時候你最需要的。”
“祁牧野,你不懂,你不懂我。”
“不,朝歌。”祁牧野克制住擁抱的沖動,緊繃着牙關,“不懂的那個人是你。”你不知道你的結局,你不知道千年後的狀況,你是局內人,你或許會被年少時的悸動迷惑。
但祁牧野不會,她是歷史的旁觀者,她是許朝歌人生的旁觀者,她有着足夠的理智與清醒,她絕不容許她深愛的女孩再次陷入那樣的困境。
“如果你不喜歡翁子渡,沒關系,我們不着急,你還年輕。我說過,我不會逼你,等你真正有了心儀之人,姐姐再來幫你。”
“祁牧野,你說過,不管我心儀誰,你都會支持我。那如果那個人是你,你是不是會依舊支持我?”許朝歌看着兩人不過分寸的雙手,如果那人給出肯定的回答,她一定會奮不顧身地抱住她,怎麽也不會松手。
“傻丫頭。”祁牧野憐愛地撫摸許朝歌的頭發,“對姐姐怎麽能算喜歡呢?姐姐不能算心儀之人。”
“如果我沒把你當作姐姐呢?你難道就沒留意過嗎?我已經許久沒有喊你姐姐了。”
祁牧野的手掌懸在空中,笑容生生僵在臉上。這便是兩情相悅嗎?為何泛出濃濃的苦味?
祁牧野的手垂了下來,強行在臉上擠出笑容:“你還小,把對姐姐的依賴當作喜歡了。等你再長大一些,懂得什麽叫做感情了,你就明白了,說不定那個時候,你還會對今日的對話感到不好意思呢!”
“祁牧野,我不小了,與我同齡的女子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你所認識的感情,我也能體會到。”
“如果我說我今生認定你了,你會如何回答?”許朝歌的眼眶噙着眼淚,仰頭注視着祁牧野,仿若聽到不如意的答案,她整個世界都會為此崩塌。
“你還小。”祁牧野單手摟住她,不忍見到她的眼淚,“長大後你就明白了。”
許朝歌閉上雙眼,滾滾熱淚落在她親手縫制的衣服上,留下點點心碎的痕跡。
“祁牧野,你能不能勇敢一些?”她喃喃道。
祁牧野緊咬着嘴唇,仰頭眨着眼睛:“不說這些了,我今日找到一本好看的話本,不如今日我們一起看?”
許朝歌掙開她的懷抱,難以置信地看向她。她的眼中,世界的樓宇正不斷崩塌。她擦掉眼淚,轉身走向房間,狠狠地關上房門。
“哐”的一聲震得祁牧野身形一顫,她捏着書本,保持擁抱的姿勢,心中是翻江倒海的苦澀。
原來愛而不得是這樣的感受,她苦笑道。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世界中,許朝歌突然開門,氣沖沖地朝她走來。
“笨蛋祁牧野!”她狠狠地在祁牧野胸口錘了一拳。
走了兩步覺得仍不解氣,她又折返回來,在她胸口又狠狠錘了兩拳,哼了一聲,再次回到房中,“哐”地關上房門。
祁牧野捂着胸口,愣在原地,良久,她才笑着蹲下,坐在地上,揉着胸口傻笑。
許朝歌,可不能打這裏,若她突然回去了,可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寧願接受愛而不得的痛苦,也想永遠陪在你身邊。
祁牧野癱坐在地上,環顧四周,江姨的臨終遺言仍環繞在她耳邊,歷代學者對許朝歌的犀利言語仍刻在她的腦中。她看向許朝歌緊閉的房門,痛苦地搖頭。
許朝歌,我們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