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江姨輕拍祁牧野的手背,緩緩說道:“侄女見過大世面,見識果然比我們這些鄉野人家廣闊。”

“昏迷的這幾天,我老見到朝歌她爹。他一個人在那地底下,又孤獨,又害怕,我想啊,是時候下去陪陪他了。”

“只是……”她看向窗外,許朝歌的身影便消失在這,“朝歌還小,還未成家,我還沒來得及替她找個好人家。”

“哎——要是再晚些該多好,多給我一些時間,我好将事事安排妥當。”

“侄女,朝歌還小,家中,也就只有你能主事了。”她顫抖着從枕頭底下扒拉出一把鑰匙,交到祁牧野手中,“這是我許家這麽多年的積蓄,現在就交到你手裏了。”

“朝歌的學業,定不能就此斷了。我們朝歌,不能走我的老路,她一定會長成個知書達理的大姑娘,就像城中那些名門小姐那般。你懂的多,一路上,希望你多指點指點,不懂事的地方,你代我這個阿娘教訓她。她自小就聽你的話,你說的,她一定聽。”

江姨長嘆一口氣,笑道:“人生走到這個份兒上,也算什麽都看開了。嬸嬸就只有三個心願,希望侄女你幫我完成。”

祁牧野抹了一把眼淚,抽噎道:“江姨你說,我定全力以赴。”

“第一個心願,便是你們這兩個孩子,健健康康的,過自己的生活,不要為我的離去過度傷心,安安穩穩,長樂安康。”

祁牧野連連點頭:“好,我們會的。”

“第二個心願,嬸嬸希望你代我為朝歌找個好人家,我相信你的眼光,你看中的人定不會錯。朝歌和她爹一樣,性子直爽,犟牛脾氣,認定了的事情誰也拉不回來,一般男子招惹不起,得找個有肚量,心胸寬闊,像朝歌她爹那般,心中尊重她,愛護她的男子。”

“會的,我定會嚴格篩選,給朝歌找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江姨伸手抹掉祁牧野的淚水,頭重重地落回到枕頭上:“第三個心願,便是我的後事。我留給朝歌的積蓄不多,我的後事切勿過度操辦,一切從簡,只要能與她爹埋在一塊,我就心滿意足了。”

“阿娘!”許朝歌喘着氣闖進屋內,“冰來了!我一路跑着來的,一點兒都沒有化!”

許朝歌來得太突然,祁牧野還未收斂情緒,便被她直直撞上。

許朝歌怔怔地看着祁牧野滿臉的淚水,心中漫上一絲不安,她湊近,盯着祁牧野的眼睛:“姐姐你哭什麽?”

祁牧野躲避着許朝歌的注視,她望向一邊,擦掉淚水,語氣輕松:“灰塵進眼睛了,怎麽揉都不舒服。”

“朝歌。”江姨對許朝歌招手道,“快把阿娘的冰送過來。”

許朝歌趕緊将手中的酥山送到她手上。

江姨掙紮着起身,捧着那一碗酥山,舀了一口眯眼享受道:“原來冰是這樣的味道。”

酥山在民間流傳已有幾十年之久,大街小巷都有賣酥山的店鋪,只是價格較高,一般情況下,普通人家還真舍不得掏這幾分錢。

每每生意不錯之時,江姨總會給幾枚銅錢讓二人買來解暑,自己卻從來不舍得吃上一口。

江姨辛苦操勞幾十年,今日,竟是第一次吃上傳說中的酥山。

念及此,祁牧野又紅了眼。

“朝歌。”江姨終是舍不得一人吃完這奢侈的酥山,嘗了幾口,便送回到許朝歌的手中,“往後,記得聽姐姐的話。”

“朝歌聽阿娘和姐姐的話。”

“不聽話。”江姨嗔怪道,“阿娘老了,又能陪你多久?姐姐與你年紀相仿,她才是能陪你一輩子的人。”

“往後遇到拿不準的事情,記得問問姐姐的意見,知道了嗎?”

聰明如許朝歌,她怎能不清楚現在是什麽情況?她低着頭,不斷作心理掙紮,良久,她才擡頭答應:“知道了,往後我都聽姐姐的話。”

“以後遇到事情,切記不要意氣用事,像你姐姐一樣,靜下心來,想清楚了,再說話,再行動,知道嗎?”

“朝歌知道了,朝歌謹記阿娘教誨。”

祁牧野見不得這般心痛的場面,她看了眼面前的二人,默不作聲地緩緩退去,站在屋外,擡頭望着天空。

屋外陽光正好,雨過天晴,知了從藏身處爬了出來,咿咿呀呀叫個不停。樹上的鳥兒在枝頭梳理自己的羽毛,不時從這個枝頭跳到那一頭。兩只蝴蝶在祁牧野眼前轉悠着,繞着祁牧野不停打轉。陽光透過樹葉,稀稀疏疏地打在祁牧野的身上,她伸出手指,兩只蝴蝶如心靈感應那般停在她的指尖。

“阿娘——”突如其來的嘶喊打破了眼前的這片祥和,枝頭的鳥兒被吓得飛到了屋頂,蟬也不叫了,觀察着周圍的環境,指尖的蝴蝶被吓走一只,繞着打碎的陽光飛進茂密的枝葉中,只剩下那只素白的蝴蝶仍停留在她的指尖。

祁牧野閉上眼睛,淚水滑過她的臉頰,落在地上,在鵝黃的大地上擊出一朵褐色的淚花。

她收回手,擡頭看着那只蝴蝶飛向遠方。

床頭的那碗酥山化作一灘水,許朝歌癱坐在地上,緊緊地握住江姨的手腕。聽見祁牧野的腳步聲,她回過頭,紅着眼眶。

“姐姐,我沒有阿娘了。”

短短幾個字,讓祁牧野瞬間破防。她快步走過去,與許朝歌抱坐在地上。

“不會,阿娘一直在你身邊,阿娘和爹爹一直在你身邊愛你,只是我們暫時看不到她們罷了。”

不知該說她堅強還是已經被巨浪般的悲痛侵襲得麻痹了自我,自那日二人抱坐在地上痛哭了一番,祁牧野便再未見到許朝歌流淚。她像往日那般讀書,吃飯,唯一不同的,就是身上少了往日的活力。

祁牧野按照江姨的遺願,一切從簡。她請人将靈柩擡到雙橫村的那個老家,再從那個家啓程,由二人扶靈,送江姨最後一程。

許朝歌一路都默不作聲,低着頭,沉着臉接受衆人的哀悼。直到衆人将靈柩沉入墓穴,往裏鏟第一抔土的時候,許朝歌才轉過頭,把臉埋在祁牧野的胸口,帶着哭腔道:

“姐姐,我沒有阿娘了。”

這一路祁牧野一直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她換了好幾口氣,仍無法平息心中洶湧的情緒。她看着人們一鏟一鏟地将黃土灑在上面,聽着泥土與木材的碰撞聲,雙手撫摸着許朝歌的後背,不斷安慰道:“你還有我,姐姐在這。”

衍武二十五年的那場暴雨,在歷史上沒有任何記載。它對于大銘王朝來說,算不上什麽損失,但對尹江的一個普通人來說,那是一個家庭一輩子的潮濕。

日子還在繼續,只是感覺一切都變了。阿娘不在,許朝歌也不再想着出游,她回到城門口,将被風吹垮的小攤重新支了起來,重新擺上桌椅,重新營業。

日子繼續,生意繼續,繼續有趕路人在城門口駐足,吃上一碗面,放下幾枚銅錢繼續趕路,也繼續有人願意多走上幾裏路,從城中趕到城門口,吃上一碗美味又實惠的面食。

一切照常,但只有祁許二人心裏清楚,一切都變了。至于什麽變了,大概,就是這面吧?

食客中不乏有些老主顧,每當二人問起面的味道,前者總會毫不吝惜自己的贊美,稱贊這面是一如既往的美味。

但二人清楚,面的味道早變了,江姨煮的那碗面,她們一輩子也複刻不來。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