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陸琦面色如常,她思索片刻,給出否定的回答。

祁牧野不死心,拉着竹椅湊近:”那你可知宮廷玉液酒?”

陸琦秀眉微蹙,不解:“那是何酒?皇宮裏的嗎?”

這下輪到祁牧野不解。她靠到椅背上,喃喃:“不對啊,我不可能看錯,她這樣的技術,怎麽會是銘朝的?但······她卻不知道暗號,難道,她是別國的?”

“陸大夫,我能看看你寫的什麽嗎?”

陸琦擡眼:“祁姑娘也懂洋文?”

祁牧野笑道:“我家在中原,過往商人不少是來自西域的,略懂一二。”

“原來如此。”陸琦點點頭,“不能。”

祁牧野的笑容僵在臉上。原以為能看一眼她在記些什麽,這樣就能判定她到底是不是現代人,奈何這人的警惕性這麽高。

“陸大夫,藥熬好了,現在就給我阿娘喂進去嗎?”說話間,許朝歌端着碗藥走出來。

碗中是黑黢黢的藥水,不必嘗,都能想象它的苦味。

陸琦站起身,将書本放回醫藥箱,點頭:“現在就喂下去,不發燒最好不過,若發燒了,就再熬一副。”

許朝歌點點頭,端着藥走進屋內。江姨正躺在床上,額頭不斷冒出細汗,口中說着含糊不清的話語,身下的床單已被汗水打濕。

陸琦早就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景,她解開紗布,觀察着傷口,找來醫藥箱,再次給傷口消消毒。

祁牧野扶起江姨的腦袋,捏着她的嘴角,好讓許朝歌能将藥水喂進去。

陸琦:“家中可有清酒?”

許朝歌:“家中有些楊梅酒。”

“那也是一樣的。”陸琦給江姨重新綁上紗布,囑咐道,“光靠我這藥,怕是不能完全降溫。夜間若是高熱,你們便用酒擦拭全身。酒揮發了能帶走部分熱量,病人不會那麽難受。”

“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若有什麽情況,你們再來找我。”

喂好藥,祁牧野将江姨放回到床上,擦掉嘴角殘留的藥液,起身:“陸大夫我送送你。”

陸琦擺手拒絕:“不必,外面雨勢較大,二位留步,夜裏需費心照顧病人,此刻最好養精蓄銳。”

陸琦迅速背上醫藥箱,拿起自己的紙傘,頭也不回地沖進雨幕中。

外面已是灰蒙蒙的一片,再過一會兒,估計天就要黑了。江姨依舊在說着含糊不清的話語,還沒有清醒過來,幾人自回到家,就沒有喝過一口水,若再不進食,身體怕是會熬不住。許朝歌守在江姨的床邊,寸步不離。祁牧野知道,當初許叔便是在病床上離開娘倆的,眼下江姨的狀态這般可怖,她擔心當年的悲劇會再次發生。

祁牧野拍拍許朝歌的肩膀後就默默走出房間。她也擔心江姨的病情,但這個家中必須要有人分出神志來打理家中一切。江姨是許朝歌的至親,此刻她自然無法冷靜,這項重擔只能由祁牧野挑起。

江姨這個狀态肯定是吃不下任何固體,祁牧野支起小竈,在鍋中熬了點米湯。只要能喂進肚子裏,給身體提供一些營養物質就行,一切等江姨蘇醒過來,再好好補補。

其間空隙,她找出家中釀的楊梅酒,倒在碗中,以備不時之需。

許朝歌還是那個姿勢,守在江姨身邊。祁牧野端着碗,輕聲讓她去吃點東西,但被她拒絕了。

“阿娘現在這麽不舒服,我又怎麽會有心情吃東西?”

祁牧野:“正是因為江姨的狀況不好,你才更應該去吃點東西,若你也倒下了,我如何照料兩個人病人?”

許朝歌向來是聽祁牧野的,加上眼下這情況,祁牧野的話不無道理。她嗯了一聲,從屋外端來一碗粥,守在床邊狼吞虎咽,此刻的進食,只是為了支撐體力的一種辦法。

祁牧野也沒什麽胃口,喂好粥,她走到門口,外面還是傾盆的大雨。她靠在門邊,一遍又一遍地為江姨祈禱。

在生命面前,每個人都是虔誠的信徒。

但願這場雨能早日停歇,帶走這讓人無奈的潮濕。

夜裏,江姨果然起了高熱,呼吸急促,嘴裏念念有詞。二人一夜未睡,又是用酒擦拭身子,又是出門熬藥,來回折騰,天将亮的時候,總算是安靜了些。

外面的積水已經漫到腳踝,祁牧野在門口堆了沙袋,免得水進到家中。外面有不少官兵在那忙着疏水,照這個形勢下去,不出三日,整座城都要泡爛了。

歷史上并沒有記載衍武二十五年的這場大雨,看起來并沒有造成造成太大的損失。但歷史上記錄的損失,是相對于朝廷而言,于他們而言的小損失,或許是一個普通家庭的滅頂之災。

許朝歌一夜未睡,祁牧野看不過,強硬要求她回房睡去。許朝歌不肯,硬是搬來竹椅在一旁睡,祁牧野拗不過,只好在她睡着後,抱着她回房。

一連三日,江姨都在不斷起着高熱,傷口開始發紅,江姨在迷迷糊糊中不斷抓着它。為免抓破傷口,祁牧野只好坐在床邊,一直抓着她的手。

這幾日城中都是積水,漫到膝蓋,祁牧野堆的沙袋早已被沖掉,她只好搬來家中所有的重物,抵着沙袋,好讓家裏的積水少一些。

這兩天大家都是就着米湯配點腌菜下肚。家中存的面粉都泡了水,不能再吃,米缸裏的米也快見了底,這雨再不停,怕是要出人命。

江姨的退燒藥也快吃盡,無奈之下,祁牧野只好淌着水去找她抓藥。

陸琦的醫鋪也遭了殃,大多藥材都泡了水,無法再用。聽了祁牧野的描述,她沉默許久,從藥櫃的最頂層拿出幾包,交到祁牧野手中。

“你拿去試試吧。”陸琦的語氣中充滿了疲憊。

祁牧野帶着藥和一小包大米回了家。城中處處是積水,家家都遭了殃,能吃的都吃盡了,祁牧野是求了好久,才求得這一小包大米。

連日的疲憊加上營養不良,許朝歌的臉瘦了好幾圈。祁牧野看着她那憔悴的模樣,欲言又止,糾結良久,終是默不作聲,出門清理家中的物什。

大雨接連下了一個星期,總算舍得停歇,撥雲見日,守得一寸陽光。人們紛紛走出家門,讨論着,忙碌着,清理災後的狼藉,抱怨中夾雜着一絲劫後餘生的喜悅。江姨的傷口已經化膿,偶爾會清醒片刻,與二人說幾句話,但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昏睡中。

祁牧野心裏明白最終的結局是什麽,但她不忍心将真相告訴許朝歌,只能盡自己所能,将時間留給她們,自己一人收拾家中破敗的局面。

大多數家具都被積水泡軟了,日後用不了幾次。泡水的木材,食物也都不能用了,衣服洗洗還能用,只是要将一切收拾完畢,才能有餘力清洗。

她将無用的東西全移到了外面,收拾好屋內,再将這些東西扔出去。

外面恢複了往日的景象,讨論聲,叫賣聲此起彼伏。幾個官兵幫着一起收拾街道上的垃圾,攤販們不時聚在一起,訴說着自己家中的損失,又是咒罵,又是歡笑。咒罵着這場無妄之災,慶幸着家中損失不大。

祁牧野走到陸琦的醫鋪,她也正在清理被泡壞的藥材。見祁牧野一臉沉重,她心領神會,給祁牧野倒了碗茶水,交給她一包藥:“這個回家熬了吃,能少些痛苦,若不夠,你再過來問我拿。”

祁牧野看着手中那四四方方的藥包,喉嚨發堵,憋了好久,才将眼眶中的淚水憋了回去。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祁牧野無力道。

“你游走四方,想必也知道這病的威力,不然也不會冒着大雨也要把我請過去。”陸琦緩緩搖頭,“若只是簡單的劃傷,若傷口再小些,興許我還有些把握。只是傷口濺了泥水,已經被感染了,就是……就是華佗在世,也回天乏術。”

“喝了藥,她會清醒一些,也會舒服一些,你們多陪她說說話,了卻心願。”

回到家,許朝歌還是那個姿勢,瞧見祁牧野,急忙起身:“陸大夫怎麽說?”

祁牧野強行扯出笑容:“陸大夫的醫鋪也泡了水,她給我開了一方藥,喝了江姨就能醒過來。”

一聽此言,許朝歌拿過祁牧野手中的藥包:“我去煎藥。”

祁牧野躲過去,溫柔道:“我去,你多陪陪江姨,她要是口幹,用棉花蘸水潤潤她的嘴唇。”

許朝歌點頭,又坐了回去:“我曉得,你囑咐過我。”

太清楚真相并不好受。祁牧野強忍着肌肉的酸痛,支起爐竈,撐着膝蓋坐在一邊。很久之前,她就陷入過這種矛盾——若親人即将去世,是要瞞着,還是即刻告訴她及相關家人。

那時候祁牧野只是當作一個議題思考,思來想去,也沒有想出最終的答案。沒成想,回到一千多前的世界,她竟面對了這樣一個難題。

喝了藥,江姨确實不再痛苦□□,二人松了口氣,揉肩捶背,趁此空隙抓緊補充體力。

“姐姐。”許朝歌坐在門檻上,望着屋外的星空,“等阿娘的傷好了,我就不讓她再做面食了。”

祁牧野強裝鎮定,笑問:“那你打算做什麽?”

“我打算……帶着阿娘,和你一樣,行走江湖。”

“我們辛苦了這麽些年,也算攢了點錢。我現在想通了,錢是賺不完的,賺了錢,得懂得享受才行。”她回頭可看了眼江姨的屋子,“阿娘一輩子都困在尹江,一輩子都困在我們這個小家,從來沒有去看過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的。”

“我識字,還能通過書本認識外面的世界。但阿娘不懂,她只能通過口耳相傳腦補外面的世界。可是,她又能腦補出什麽呢?連尹江都是她見過的最繁華的地方了,她就算是沒日沒夜地想象,也走不出小小的縣城。”

“所以,等阿娘傷好了,我定要帶她出去看看,讓她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她看向祁牧野,“帶她看看姐姐長大的地方。人生短短幾十年,總不能老是居于一隅吧?”

祁牧野吸吸鼻子,偷偷揩掉眼角的淚珠:“好!等江姨好起來,我們一家三口就整日游山玩水,快意人生!”

許朝歌笑道:“那也不能整日游山玩水,偶爾還是要掙些錢補貼家用的,不能坐吃山空。”

祁牧野大手一揮,毫不在意:“怕什麽,有我在!沒錢了,我便抄幾本詩集,作幾幅書畫,還怕賣不出去?”

許朝歌托着下巴看向祁牧野,滿面榮光:“真好!”

“真希望這樣的日子早點到來。”

江姨昏睡了一天一夜,總算是清醒過來。她看着眼前欣喜的二人,将她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目光深邃,像是要将她們刻在腦子裏一般。

她伸出虛弱的手掌,撫摸着許朝歌的臉頰,責怪道:“傻丫頭,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

許朝歌喜極而泣,她貼着阿娘瘦弱的手掌,不斷磨蹭:“阿娘好起來了,朝歌便和阿娘一樣,每頓都吃得飽飽的,吃得圓滾滾的。”

“不聽話!”江姨伸出大拇指,揩掉她的淚水,“不管阿娘怎麽樣,都要好好吃飯。”

許朝歌自然是聽話的,她重重地點頭,緊緊握着阿娘的雙手:“往後每一頓飯我都會好好吃,身體養好了,才能帶阿娘出去看看。”

“我和姐姐商量好了,等阿娘你的傷好了,我們就出去,一起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一起見識中原的繁華,看看姐姐長大的地方是什麽樣的!”

“我們不再像現在這樣辛苦,我們要賺一點錢,就享受一段日子。這樣走走停停,定能将大銘走個遍。說不定,我們還能去西域看看,見識外邦的子民是如何生活的,是不是也和我們一樣?”

江姨寵溺地看着女兒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絕,描述着未來的美好生活。她溫柔地撫摸着許朝歌的腦袋,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她的輪廓,眼中柔情,似有千斤重。

“朝歌。”江姨拍拍許朝歌的手背,緩緩道,“阿娘想吃冰了。”

許朝歌愣了一下,立馬起身:“我這就去買,阿娘你等着我。”

江姨靠在床頭,看着許朝歌點頭。

祁牧野于心不忍,站起身就要代許朝歌前去:“江姨,我去買吧。”

江姨拉住祁牧野的手指,微微搖頭。

祁牧野從江姨的眼神中看穿一切。她看向窗外許朝歌飛奔的背影,那是急促又帶着欣喜的背影。

她坐回床邊,緊緊抓着江姨的手掌,哽咽道:“江姨,等朝歌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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