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許叔幹慣了農活,利索得很,只一個晚上,就将祁牧野所需的竹片全準備好了。夜裏寫字費燈油,祁牧野便早起一個時辰,趁許朝歌還未起床,早些将《字林》謄抄在上面。
“起那麽早作甚?”江姨剛拿着一桶衣服準備去河邊浣洗,便見到院子裏就着天光奮筆疾書的祁牧野,“朝歌現在還小,識字這事可以慢慢來,何必起那麽大早抄呢?”
祁牧野笑:“我這人就是心急,認定了的事情一定要盡快做好,不然我心裏慌得很。”
“江姨是要去洗衣服嗎?”
“是啊,今天天氣不錯,幹脆把這幾日的衣服都拿出來洗了。”
祁牧野放下毛筆,接過江姨的一個水桶:“我來幫你。”
江姨急忙将桶奪過來,不過眨眼功夫,又被祁牧野奪了回去。
“這等事情怎麽能麻煩你?”
“不礙事。”祁牧野往後仰了仰,環顧四周,“許久沒有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了,我啊,現在是對什麽都興致滿滿。”
江姨也不再推脫,帶着祁牧野就往河邊走去:“你啊,在中原待久了,自然是對這些事感到稀奇。往日裏,衣服都是讓侍女洗的吧?”
祁牧野想起家中任勞任怨的洗衣機和烘幹機,羞愧難當。
“中原啊,繁華是繁華,但依我看,日子不如我這村頭過得舒心。”
祁牧野連連點頭:“那是自然,在這生活幾日,感覺都年輕了幾歲。”
江姨睨了祁牧野一眼:“你攏共才幾歲,還能年輕到哪兒去?”
“女人嘛,總是不會嫌自己年輕的。”
江姨找了塊石頭,洗衣桶放在腳邊,哎喲一聲坐下:“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像你這樣自在。歲月催人老,現在都熬成黃臉婆喽。”
“那畢竟的自然規律,誰也無法逃脫。但是在愛你的人眼裏,不管時光如何變換,永遠是初見時的傾世榮光。不信咱們回去問問許叔和朝歌,肯定都覺得江姨如十八歲那般動人。”
江姨浣洗着衣服,低頭哂笑:“朝歌他爹說得對,你們這些讀書人啊,說的話聽着就是舒服。”
“江姨。”祁牧野也拿起一件衣服浸在水中,“我這可不是花言巧語,我是發自內心的。”
江姨瞧了祁牧野一眼,笑着搖搖頭。
“哎。”江姨拿起沾濕的衣服湊到眼前,一個磨碎的破洞赫然出現在眼前,“這孩子皮得很,讓她小心些,還是磨了個洞。等衣服幹了,得找塊顏色相近的布料補起來才是。”
“這個年紀的小孩不就是愛動麽?多動動好,以後動手能力強,腦子靈光。”
江姨沒有想得那麽長久,她如同世間萬千母親一樣,被眼前的生活所迫。她嘆了口氣,将手中的衣服重新扔到水中,晃動着衣物讓河水沖刷掉皂液。
“江姨,我們家的衣服可是自己織的?”
“是啊。我總歸在家無事,織些衣服也能節省些銀兩。”
祁牧野平時就愛看看古法手工視頻,只是制作步驟繁瑣,加上所需的工具複雜,大多數都是看上幾遍就躺收藏夾裏吃灰了。沒想到,到了黃泉,還真給她找到機會實踐一下了。
“江姨,你織的時候帶上我呗,我正愁沒人教我呢!”
江姨笑着伸手撫上祁牧野的後背,輕笑:“你啊,果真是對什麽都感興趣。正好,現下開春,眼見的夏天就要來了,前幾日我還打算去将去年的苎麻織布。今日得你提醒,回去我便拿出來。”
一想到自己有機會織布,祁牧野便興奮起來,她踮着腳尖,随手摘下頭頂的一片葉子,激動道:“今日我便少釣些魚,去鄉裏賣了便回來和江姨一塊兒。”
說話間,剛起床的許朝歌捉到她們的聲音,從門口朝她們飛奔而來。
“姐姐!你讓我好找!”許朝歌一把抱住祁牧野的大腿,“我一覺醒來就不見你的蹤影,還以為你消失了呢!”
江姨在一旁無奈笑道:“這孩子是賴上你了。”
“姐姐不會消失的。”祁牧野蹲下來,擡頭注視着許朝歌,“姐姐還要教朝歌認字呢!姐姐還要看着朝歌長大,長成一個知書達理的小姑娘。”
她牽着許朝歌的手來到桌子前,之前寫的墨痕早已被風吹幹,她将其卷起來,交到許朝歌手中:“朝歌要是将這一卷的字都認全了,姐姐就送你一個禮物。”
許朝歌抱着沉甸甸的竹簡,仰着腦袋:“什麽禮物呀?”
祁牧野回頭與江姨相視一笑:“秘密,等你都讀完了就知道了。”
她回到屋裏,拿出釣魚的家夥,張開手掌:“走,把竹簡放好,我們賺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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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過一回,祁牧野便輕車熟路了。收好漁具不過一個時辰,幾枚銅板就進了祁牧野的口袋。她熟練地問書肆老板借了書,晚上回家,借着月光和微弱的燭光,跟着江姨學織布。
麻布,又稱夏布,因其輕薄透氣,涼爽舒适,多作為古人夏季的衣料。祁牧野也特別喜歡麻質的衣服,總給人一種舒心自然的感覺。
就這樣,祁牧野在許家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個時間段都安排得滿滿當當,竟比上個世界還要忙碌。只是這般的忙碌毫無壓力可言,祁牧野反倒樂在其中。
看視頻的時候,從砍麻到織布,不過三分鐘的時間,看着毫無壓力。可實際操作起來,卻是難如登天。祁牧野不是在這亂了陣腳,便是在那掉了線,織那麽一匹布,搞得好大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倒騰什麽曠世奇寶。
好在江姨為人平和,再弱智的問題,江姨總會先好生安慰她一番,再手把手地教她自己解決。
緊趕慢趕,總算是在許朝歌識完那一卷書之前雞飛狗跳地織完了一匹布。
“噌噌!”祁牧野将自己這一個多月的成果展示在許朝歌面前,“說好的,你認完一卷書,我就給你個禮物。喜歡嗎?”
這匹布算不上完美,甚至可以說是蹩腳,拿去市場上賣都不一定能賣得出去。但許朝歌卻很是捧場,她驚喜地抱着,張大嘴巴:“喜歡!”
祁牧野有些洋洋得意,揚着下巴,背手在院子裏繞步:“待你讀完剩下的,我便給你做一身新衣裳,如何?”
祁牧野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依自己的能力無法在許朝歌識完下一卷之前完成,只好推到最後,給自己留足夠的時間。
這一個多月,祁牧野将自己能想到的書籍全借了過來謄抄,她的床邊,全是她親手謄抄的竹簡。許朝歌天生慧根,像三字經、算術這些對六歲孩童深奧的東西,她也能輕易懂得,乃至祁牧野每歸還一本書,便要立刻借下一本書謄抄下來。
依照這個進度,待許朝歌讀完她屋中的書,起碼要到明年。祁牧野在心中竊喜,時間綽綽有餘。她伸出手指比劃着許朝歌的身量,明年的話,還得多留個十幾厘米,怕是要再織個幾匹。
不怕,來日方長,她慢慢織就是了。
祁牧野在許家待了二月有餘,家中沒有一人向她詢問何時歸去,就像是早已把她當作家中一員,默認她會長久地住下來。
之前救助她的陳氏夫婦也會時常來串門,帶上自家田裏種的蔬菜,在許家吃上一頓飯,也算是古代的一種社交。
氣溫轉暖,河裏的魚都開始産卵,祁牧野不能竭澤而漁,只好放棄釣魚,時常到田裏幫許叔幹幹農活。
好在宋先生聽說祁牧野會識字,願意收她來學堂打打下手。也因此,許朝歌得以正式進入學堂接受正規的教育。
一切都在穩中向好。散了學,祁牧野便牽着許朝歌,沿着田間小路晃悠回家。“兒童放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在這樣春風和煦的時節,放紙鳶确實是當時的孩童最好的娛樂活動。祁牧野不會做紙鳶,但許叔什麽都會,想着祁牧野也是跟許朝歌一個輩分,屁股一坐,給家中的兩個孩子糊了兩個紙鳶。
而立之年的祁牧野看着手中醜到一種美态的紙鳶,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語。
為了祁牧野的那件還未成型的衣服,許朝歌每日散了學,還要跑她卧室學上幾刻,這給了祁牧野極大的壓力,每日回家,骨頭都要散架,卻還是強撐着坐起來,抓着江姨問個不停。
江姨怕是頭一回見這般蠢笨的女人。看着老大不小的年紀了,卻連一個女人出嫁前必備的技能都一概不知。只是她與女兒互稱姐妹,自己也下意識将祁牧野當作自己女兒,倒也不會感到嫌棄。
做衣服難,但是做個背包對于祁牧野來說,算是得心應手。身為二十一世紀的新一代青年,哪個人小時候沒上過勞技課,哪個沒有做過背包織過毛線?
祁牧野向來就有這種畏難情緒。若前面有件棘手的事情不想處理,她便會避而不見,在其周邊倒騰各種有的沒的,就是不願意直面。
她做的是小時候最常見的斜挎包,銘朝沒有拉鏈,她便做了個扣子,背包有兩層,大的一層裏面還有個夾層,許朝歌現在還小,背包的帶子得調短一些,她便做了個調節樞紐。這些全是祁牧野憑着兒時的記憶摸索出來的。
因為許朝歌是經祁牧野教導後才入的學堂,散學後又有祁牧野的獨家小竈,不似一般兒童那般懵懂,宋先生頗為喜歡,時常課上贊揚她,這在一定程度上激發了許朝歌讀書的激情。
“姐姐!今日我又識完一卷了!”許朝歌蹦跶着跑到祁牧野跟前,将手中的竹簡交與祁牧野,“姐姐考我吧!”
祁牧野心裏怵得慌,她想起屋裏那一堆碎布,嘴角勉強扯出一抹笑:“姐姐相信你一定都會了,不用考你了。”
江姨看着祁牧野的囧樣,笑:“她啊,就是惦記着你說的衣服呢!”
祁牧野:“不過六歲的小屁孩,怎的記性那般好?”
許朝歌聽見,皺着眉反駁:“我過幾日就是七歲了,才不是小屁孩!”
“她喜歡你,自然就期待你所給的。”
“但依我的手藝,我都羞于送出手。”
江姨走過來安慰祁牧野:“怎會?尹江比不得中原,衣着不必華麗,禦寒遮體就足夠了。”
祁牧野聽出來江姨那是在安慰她,抿嘴苦笑幾下,滿腦子思索着衣服的下一個步驟。
“朝歌,生辰那天你可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想要的東西?”
“是啊。”祁牧野耐心解釋,“在我們那邊,過生辰,大家都會給壽星送上精心準備的禮物,捧着蛋糕,點上蠟燭,許一個心願。”
“什麽是蛋糕?”
“蛋糕就是面粉和上雞蛋,加上牛奶,糖,放火裏烤出來的糕點,然後在外面包裹一層奶油,甜甜的,吃了會讓人覺得很幸福。”
許朝歌從未在一樣吃食中聽過那麽多的食材,甚至都是自己喜歡的東西,她不敢想象做出來的所謂的蛋糕該有多好吃。她滿心歡喜地看着祁牧野,一心幻想着生辰當天那蛋糕的模樣。
祁牧野見許朝歌那憧憬的癡樣,寵溺一笑:“生辰那天,我便送你一個蛋糕作生辰禮物,如何?”
許朝歌點頭如搗蒜。
日子如院前的那條小河,不徐不疾地從大家心中劃過,未留下一片印記。許朝歌來到這世間已有六載,但從未像今年這般重視。距離生辰還有十餘天,祁牧野便開始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地打掃屋子。回家路上遇見好看的花,摘下來,做成幹花給許朝歌。去鄉裏采買瞧見有趣的物什,買下來給許朝歌玩。宋先生給的蜜餞果子,帶回家偷偷給許朝歌吃。
不知不覺,許朝歌已經成了祁牧野心中的第一順位。
“姐姐,今晚朝歌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祁牧野手上搭着幹巾站在原地一愣,轉而反應過來:“可以啊,不過,怎麽突然想和我一起睡覺了?”
祁牧野來這的這幾個月,許朝歌是第一回要和祁牧野一起睡覺。
許朝歌早已爬上了祁牧野的床,盤腿擺弄着床上的書籍。那是祁牧野問宋先生借的典籍,內容晦澀難懂,許朝歌看不明白,沒一會兒就放到床頭。
“朝歌和爹爹娘親都一起睡過,但沒有和姐姐一起睡過。”
祁牧野低頭失笑。她來許家幾月了,許朝歌這下才想起來嗎?
祁牧野跟着上床,吹了蠟燭,與許朝歌躺在一塊。
“姐姐,你之前是過的怎樣的生活?”黑暗中,許朝歌伸出手指,戳戳祁牧野的臉頰,問道。
祁牧野不答反問:“你覺得會是什麽樣的生活?”
“阿娘說,姐姐生活在中原,見的遠比我們一生所見的多。姐姐的衣衫華麗,想必是中原的大戶人家,知書達理,通古貫今,就連我們的宋先生也比不上。姐姐在中原,肯定有很多家眷服侍吧?吃食自有廚子備好,衣物有丫鬟浣洗,出行有馬車轎夫,一點苦都不用吃。阿娘說,你為了教我讀書,在這吃了太多不該吃的苦。”
祁牧野沒想到這丫頭的小腦袋瓜子裏想了那麽多東西,她伸手抱住許朝歌:“姐姐以前的生活,确實比這裏方便許多,但不是因為姐姐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姐姐和朝歌一樣,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只是姐姐從小生活的地方給當地的人們帶來了許多便利。”
祁牧野看許朝歌還小,倒也無所顧忌:“姐姐生活的那個地方呢,每個人都有讀書的機會,不論男女,不論貧富,都可以接受九年義務制教育。只要你願意,就可以一輩子讀下去,想讀什麽書,就讀什麽書。任何人身處我的環境,都會像我一樣,甚至比我更優秀。”
“吃食确實是有廚子備好,但我更多的是自己做飯。而且所謂的廚子,那是酒樓的廚子,就像我們到縣裏,也是有酒樓,我們也能将酒樓的吃食帶到家中,甚至不用親自去,叫個跑堂的夥計送過來就是。”
“我家裏可請不起丫鬟。貼身衣物都是自己洗,但姐姐太懶,其他衣物便買了個設備交給它來洗。這個設備銘朝還沒有,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買了,只要将衣物放進去,加點皂角,等半個時辰,衣服就自動洗好了。”
“出行相較于現在,也确實方便很多。将來我們會有一條大運河,會方便很多人的出行,幾個時辰的距離個把時辰就能到達,也不用像現在這樣全靠腳力,大街上到處都是車,人們只需要坐着,就能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
許朝歌被祁牧野描述的世界所震驚,捂着嘴腦補着那樣奇幻的場景。
“真好呀,生活在那兒一定很開心吧?”
祁牧野沉默一會兒:“相比于那般便捷的生活,我更喜歡尹江這般原始自然的人生。”
許朝歌有些困,她打了個哈欠,感嘆:“我長大後一定要掙很多錢,去姐姐的家鄉看看。”
祁牧野苦笑地看着許朝歌的輪廓,良久,她才拍拍許朝歌的後背:“睡覺吧,明日還要去學堂上課呢!”
許朝歌調整了睡姿,乖乖地閉上眼睛。
祁牧野平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嘆息。雖然她無法給許朝歌她所描繪的生活,但她一定會盡自己所能給許朝歌的世上最好的生活。
“祁牧野!祁牧野?你感覺怎麽樣?”黑暗中,祁牧野察覺到又有人推搡着自己,她皺了皺眉,企圖伸手揉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的雙手根本動彈不得。
“祁牧野,你醒了嗎?”熟悉的聲音再次傳入她的耳朵。
祁牧野掙紮着眯開一條縫,眼前出現了一個模糊的面孔。
“陸存?”祁牧野試探性地叫道。
陸存松了一口氣:“你醒了?醒了就好。”
祁牧野坐起身,怔怔地看着陸存,嘴唇微顫,面色蒼白,良久,才紅着雙眼顫抖着聲音問道:“你怎麽了陸存?你怎麽······也到這黃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