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城中的食材大多泡了水,祁牧野不讓許朝歌從城中采買,她便只好從外地購置食材。

從外地采買,多了不少人力和運輸成本,本就薄利,眼下成本将将逼近利潤。

不過,原材料放心,顧客吃得放心,不至于砸了江姨苦心經營多年的招牌。

城中損失不大,郊區的情況卻是截然相反,暴雨淹沒了農田,斷了大家下半年的經濟來源,被迫無奈,只能換個行當,另尋出路。

許朝歌那個面攤自然成了大家眼中的香饽饽。在天災面前,能吃飽飯是眼前最要緊的事,什麽道義責任,都往一邊站。而有了這面攤,定能吃飽飯。

對面也支起了一個面攤,價格比許朝歌少個一文錢。別說剛經歷天災的尹江百姓,就是在二十一世紀,祁牧野也會因為這幾塊錢去嘗嘗。

打價格戰不說,對方還不時前來挑釁,挑釁攤位上沒幾個顧客,挑釁兩個姑娘家抛頭露面,沒一個男人主事。

江姨在的時候,面對搗亂的不安分份子,江姨還能仗着自己年紀大,好聲好氣地請對方吃碗面了事。但現在沒了江姨,對方也是賣面食的,以往和氣生財的法子也不管用了。

在封建社會,向來是男主外女主內,男子是一個家的頂梁柱,出門為家人謀生計,女子在家教育孩兒,收拾家務,做好飯菜等待丈夫歸家。雖然祁牧野不認同這個觀點,一直教育許朝歌要找到自己的價值所在,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但一人之見面對整個社會的主流意識,簡直就是蚍蜉撼大樹。

對面的店小,加上新開業,手忙腳亂,時常忙不過來,因此也會有不少食客轉而走向祁許二人的面攤,加上老主顧的光顧,日子也算能維持下去。

但長此以往,肯定是不行的。

“朝歌。”許朝歌正在準備明天的食材,祁牧野将她轉過身來,雙手展開,欣喜道,“瞧瞧,我這一身怎麽樣?”

祁牧野換了一身男子的服飾,湖藍色的外衫,頭發全挽了起來,人中上貼了一撇滑稽的胡須。見許朝歌看向自己,忍不住笑開了嘴,嘴唇上的假胡須因為肌膚的舒展,掉了一半,垂在嘴唇上,随着呼吸飄動。

許朝歌撲哧一聲笑彎了腰,趴在祁牧野的肩膀上緩了好一陣,這才擡起頭來,觀察她變了性的姐姐。

“你怎麽突然想起穿這身衣裳?”許朝歌撕掉祁牧野半落的胡須,再次仔細打量,“還是沒有胡須的好看。”

她摸上祁牧野的臉頰:“就是這臉蛋太嫩了些。”

祁牧野眯着眼,任許朝歌的手指在自己臉上滑動着。

“沒辦法,我天生麗質,不用一點裝飾,還是比一般人要好看。”

許朝歌嘁了一聲,手指點點祁牧野的鼻尖,嫌棄道:“真不害臊。”

“你還沒說你為何突然要穿這一身呢!”

祁牧野睜開眼,眼中帶着十分的認真:“這幾日我們所受的欺負,想必你心中也是不舒服。思來想去,我覺得他的話也不無道理。眼下這大銘,男人确實是一個家的頂梁柱,古往今來,失了頂梁柱的家庭總會受到不公的待遇。江姨在的時候,她還可以攬下一切,扮演許叔的角色,充當家中的頂梁柱。現在江姨不在了,該由我承擔這份責任了。我在尹江的時間不長,大家都不熟識,若我扮作男子,在生意上撐門面,我們的生意會好做一些。”

許朝歌轉過身,将食材收拾好,放入筐中,這才轉過身,帶着同樣的認真盯着祁牧野。

“姐姐你可還記得,你跟我說過,只要我足夠努力,女子也能像男子一樣,女子也能做到男子才能做的事情?”

“我自然是記得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我跟你說的那些,面對這些正人君子倒還有些道理,但眼下我們面對的是那些潑皮無賴,我們就算有滿肚子的大道理,人家就是不聽,又有何用?”

“怎會無用?讀聖賢書,為的不僅是與聖賢之人相處,更重要的,是将聖賢思想廣播天下。人之初,性本善,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義經,若我将自己心中的道義說到他人的心坎裏,他們又怎會不認同我?”

“哦?那你心中是早有對策喽?”

許朝歌洋洋得意,俏皮道:“那是自然!”

祁牧野一手拉過許朝歌的腰枝,拉近:“什麽方法,說給姐姐聽聽。”

許朝歌用手指點開祁牧野的腦袋,故弄玄虛:“明日你就知道了。”

祁牧野不依不撓:“什麽辦法,還不能和我說嗎?”

許朝歌擡腿走回房間,還是那句:“明日你就知道了。”

祁牧野追上去,拉住她的手:“今日知曉與明日知曉,又有何區別?”

許朝歌嘴角含笑,伸出手指将剛才的胡須貼了回去,按着祁牧野的額頭拉開距離:“姐姐,男女有別!”

祁牧野眉毛一挑,将她打橫抱起,戲谑道:“你我相處這麽多年,怎的突然就男女有別了?”

許朝歌勾着祁牧野的脖子,手指不斷摩挲着她唇上的胡須:“往日姐姐都是女子,今夜姐姐是男子,可不就是男女有別?”

祁牧野将她抱回屋內,安躺于床上:“我不跟你争辯,你讀書多,我說不過你,還是早些歇息吧,我倒是要看看明日你想出了什麽法子!”

許朝歌:“姐姐不睡嗎?”

祁牧野斜了一眼:“男女有別,我怎能和這般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睡在同一張床上?”

她直起身,語氣特別浮誇:“我啊,還是睡地上吧!”

許朝歌嘴角含笑,勾住祁牧野的手指,微微一用力,使她傾倒在自己身上。

祁牧野:“我說你真的是不知道輕重,若我一時不注意,壓到你哪兒了可怎麽辦?”

燭火搖曳,勾勒着兩人的側臉,膠水已沒有粘性,又脫落了一半,垂下的一側蹭着許朝歌的唇珠,随着說話的動作不斷摩擦。好像,蹭得心尖兒癢癢的。

許朝歌眼波流轉,快速瞥了一眼祁牧野眼中的自己,撕掉那一半胡須,藏于手心,輕拍祁牧野的臉頰。

“睡覺去。”她催促道。

“知道啦,許大人!”祁牧野無奈的語氣中夾雜着幾分寵溺。

燭火依舊在床頭跳動着,許朝歌捏着薄被,偏頭注視着那搖曳的燭火。

今夜,有些舍不得吹滅它。

次日,對面的小攤竟突然漲價,局勢反轉,祁許二人的面攤倒成了便宜的那個。有了對比,路人也更願意到她們的面攤光顧。

許朝歌早就料到,前一日就準備了足夠的食材,不至于手忙腳亂。

“來!”趁難得清閑,祁牧野搬來凳子,坐到許朝歌身旁,“現在可以和姐姐說說,你是怎麽讓他們改變主意的吧?”

許朝歌繞着頭發,不以為然:“昨日我就說了,将我心中的道義說到他們的心坎兒裏,他們自然就不會與我作對了。”

“那你又是如何傳播你心中的道義的?”

“那簡單。”許朝歌與祁牧野面對面坐着,“那李尼雖蠻橫無理,但極其孝順。他娘親将他拉扯長大,他對阿娘言聽計從。他膝下有一十歲兒子,全家對他予以厚望,指望着他日後參加科舉考取功名。但你也知道,商人之子不得參加科舉,我将這其中利弊将給他阿娘聽,老夫人在意孫兒的前途,自然會喝令李尼回家老老實實種地。”

“可村中田地盡毀,他們回去,又該如何解決他們的生計?”

許朝歌:“我自然是想到了這一點。我許諾他們,在他們有了收成前,他們一家四口的吃食,皆可來我這領,一人一天兩碗,總共也就八碗面,但他們還給我們的客人,可遠遠不止八人。加上我家中田地空着也是空着,我便與他們簽了契書,将那幾畝田地租給他們,待他們秋收,将蔬菜賣給我,給予我一些折扣當作租金。這樣他們既解決了眼前的溫飽問題,未來也有一條穩固的銷售渠道,沒人會拒絕。”

祁牧野頓悟,看着許朝歌欣慰道:“朝歌長大了,都可以獨當一面了。”

許朝歌滿臉春光,笑眯了眼:“那是自然,那麽多書,我也不是白讀的。”

日子在有條不紊地前進着。

陸琦時常會外出尋藥草,日薄西山才往城中趕。她懶得回家做飯,經常在城門口的面攤上吃上一碗湯面算作晚飯。之前沒怎麽在意,只覺得眼熟,誰成想,這位淡漠的女醫師竟然是這面攤的忠實粉絲。

“陸大夫,這邊坐。”

陸琦放下背簍,拿出手帕擦拭一番,這才坐下。

“你家嬸嬸的事,我很抱歉。”自那場大雨後,陸琦便一直在自己的鋪子裏收拾,今日是第一次出來采藥。

祁牧野看向西落的夕陽,神色黯然。不久前,她便是在這樣的落日餘晖中與江姨重逢,只是幾個月的光景,竟已物是人非。

“人各有命。”祁牧野嘆道,“江姨辛苦操勞一輩子,早些離開,對她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

不論是從旁觀者還是當局者的視角,祁牧野都不願江姨經歷建寧三年的那個人間煉獄。

“多虧陸大夫,讓我家嬸嬸少些痛苦,何來虧欠之說?”

“多謝祁姑娘的通情達理。”

許朝歌将面端了上來,周圍沒其他顧客,她幹脆與二人坐在一起。

“只是有一事,祁某甚是不解。”

陸琦拿起筷子用手帕擦拭,點頭道:“但說無妨。”

祁牧野:“祁某與陸大夫接觸下來,不覺得你絲毫不懂醫術,甚至,有些地方,與我在中原的大夫甚是相似,為何城中的大夫們卻都說你不會治人?”

陸琦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她咬下一口面條,慢條斯理地嚼着,良久,才問道:“若你周邊有兩個與你年紀相仿的孩童,一個與你家境相仿,你們兩家甚至是世交,另一個,卻只是奴仆的孩兒。若你們三人一同參加科舉,他們二人考得皆比你好,你會怎麽想?”

祁牧野瞄了眼許朝歌:“自然是恭喜他們。”

陸琦搖頭笑道:“你還是把你的真實想法藏在心裏了。”

被人當衆揭穿,祁牧野臉色有些難看,她輕咳一聲,重新解釋:“既然是與我家境相仿,我們必然是受着相似的教育,每個人的天分有別,加上考場發揮也會失常,他考得比我好,自然是有他的功力在,我肯定要恭喜他。”

陸琦:“那個奴仆家的孩兒呢?你也會發自內心地恭喜他嗎?”

“既然是奴仆家的,條件定不如我,說不定天分也不如我,他都能考得比我好,一定是吃了不少苦頭。只是,他既然是奴仆的孩子,在社會地位上天然的低我一等,我一向都會是以上位者的視角看待他。但他有朝一日考過了我,在衆人眼中風頭壓過了我,我肯定會心有不甘,甚至會嫉妒,不解,憤怒,這都是人之常情,就看你願不願意調節。”

陸琦點點頭,贊嘆:“姑娘看得果然通透,這就是人性。”

“我便是這樣的境況。”陸琦放下筷子,安靜說道,“城中的三位郎中,歷代從醫,家境勢必要比我這個初來乍到,無名無根的女子好。加上歷朝歷代,男子向來是上位者,突然來了個不知名的丫頭,竟也會醫術,甚至比他們流傳了幾百年的秘方還要厲害,他們自然不甘。他們三家少說也是在尹江有聲望的家族,怎麽能讓我這個女子毀了家族幾百年的聲譽?于是他們就群起而攻之,诋毀我的醫術,讓衆人在我的鋪子前望而卻步。”

“我也懶得與他們幾個酸腐老頭争,他們不讓我行醫,那我便采采草藥,接濟那些家徒四壁的百姓,也算遵從我心中的醫德。”

聽完陸琦的一番話,許朝歌不免感嘆:“人心竟是如此複雜。”

陸琦冷哼一聲:“人性本惡,只是這社會将人骨子裏的惡釋放出來罷了。”

“在個人利益面前,世間的各種道義,不過就是輕飄飄的一句話。”

許朝歌臉色沉重。她雖與阿娘一同出來做生意,也算見過了世面,對人心也算有幾分了解。只是萬事都有阿娘護着,什麽都由阿娘頂着,長至十七歲,她才第一次意識到,人性的惡能到這種程度。

原來人并不如書中所說的生來即為善。

身後來了幾位客人,許朝歌知會一聲,便轉身忙碌去了。

“你是不是想問,既然他們不願意讓我行醫,為何還把我推薦給你?”

祁牧野點點頭。

“剛才你妹妹在,我不好直說。”陸琦喝完最後一口面湯,放下筷子,緩緩說道,“你當真以為,以他們這幾十年的經驗,不知道你所述的情急程度?”

祁牧野皺眉不解,直至與陸琦視線相碰,才瞪大眼睛恍然大悟。

“正是因為他們清楚你家嬸嬸傷勢危急,他們才願意将你推給我。他們都是半截身子埋進土裏的人了,一輩子行醫攢起來的清譽,又怎能因為一個女人毀于一旦?他們太清楚了,即便是即刻趕往你家,就是華佗在世,也束手無策。”

“城中的三位郎中,是相互依存的共同體,只有我,被排除在外。你執意要找大夫,他們巴不得将這個燙手山芋扔給我。”

“起初聽你描述,我也是有些信心。早年行醫的時候,我醫治過不少傷得很嚴重的病人,甚至缺胳膊斷腿的對我來說,也不過是日常的工作。只是許久未行醫,加上這裏的條件與我之前所處的地方确不能比,你家嬸嬸的離去,對我來說,也是人生的一大遺憾。”

祁牧野沉默良久,喟然長嘆:“千百年來,這人性竟是一點兒都沒有變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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