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陸存一怔,疑惑地看向祁牧野:“什麽黃泉,我怎麽聽不懂你說的話?”
祁牧野環顧四周,虛弱道:“這是在哪?”
“我家。”
“你家?”
陸存點點頭:“對,我家。”
陸存家不像其他人那般充滿現代氣息。牆體是灰白色的,遠看像是毛培房,牆上挂着幾幅書畫,床正對着書桌,一旁擺着幾張竹椅,書桌後面是一牆的書,目光所及之處,無不溢滿書生意氣。
“你家還挺好看。”祁牧野的視線重回到陸存,“不對,我已經到了黃泉,若你不在那,為什麽我還能見到你?”
陸存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你是這兩天睡糊塗了嗎?什麽黃泉,你現在正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共産主義可不信鬼神。”
祁牧野在那念叨着:“不可能啊,我明明見到了······若不是在黃泉,我怎麽可能與她相見?”
陸存湊近,探究道:“你在嘀咕什麽呢?”
“我當真不在黃泉?還是說你已經死了但不自知?”
陸存掙開祁牧野的手,打趣:“什麽死不死的,我們這等交情,你就這樣咒我死嗎?”
他拿起一旁的手機,輕敲屏幕:“看清楚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嗎?黃泉路上該是沒有這玩意兒吧?”
祁牧野低着頭:“一千多年前當然沒有手機了。”
她說得極輕,并不在意陸存能否聽清她的話語。祁牧野現在正處于一片混亂。與許朝歌相處的場景這般真實,她可以斷定,那不是夢境。既不是夢境,又不是在黃泉,她為何能遇到許朝歌?
陸存的臉色微微一滞,他很快地掩去神情,關切道:“你感覺怎麽樣?”
祁牧野伸了個懶腰,活動筋骨:“還行。”
“我這是······發生了什麽?”她只記得博物館發生了火災,她被人群推搡着擠到了牆角,因為日夜勞累加上極度的恐慌,她暈了過去,醒來與許家相處三個多月,再睜眼便是現在了。
這種種都太過戲劇化,以她目前的思緒,實在難以厘清。
“你還記得我們之前去的圖書館嗎?”陸存給祁牧野倒了一杯水,“我去了趟衛生間,突然聽到警報聲,待我出門的時候,眼前到處都是逃跑的人群,我想去找你,但被人流阻隔。好在後來人流散去,我在一個牆角發現了你,不知道你家在何處,就先帶你回我家了。”
祁牧野潤了潤喉,回憶着:“那時候人群擁擠,我的心髒一抽一抽地疼痛,吸一口氣都難,我還以為是之前熬夜熬得太狠,猝死了。”
“不過,既然我人暈倒了,為何你不帶我去醫院,反而帶我回你家?”
陸存了然一笑。他起身,從書桌上拿起一個匣子,交給祁牧野:“你可知,這是何物?”
祁牧野接過匣子,打開,眼睛瞬間瞪大。她屏着呼吸:“這是許朝歌的那支笛子!”
“正是。”陸存背着手走到窗邊,“我找到你的時候,你的手裏就緊緊攥着這支笛子,任我如何用力都不肯松手。”
他回過身,指着祁牧野:“要知道,博物館的文物都鎖在玻璃罩內,需要層層密碼才能打開。先是發生火災,這笛子又出現在你手裏,這種種事情聯系起來,我可不敢輕易把你送醫院去。”
祁牧野聽出了陸存的話外音,她繃着後背,急于辯解:“我怎麽可能去博物館偷文物!”
陸存擡手示意祁牧野冷靜:“我自然是清楚你的為人,但別人不知道。若我拿着這笛子還給博物館,你我便是第一嫌疑人!”
“在事情還沒有查清楚之前,我們不要輕舉妄動。”
祁牧野頭疼得很,她揉揉眉心,輕嘆:“但留着它,也是犯法的事情。”
“到時候查清楚真相,将它還回去,将功補過。”
“你剛才說你心髒不舒服,現在怎麽樣了?”
祁牧野擺擺手:“好多了,不礙事。”
她摩挲着手中那支歷經滄桑的笛子,擡頭對陸存感嘆道:“不知道為什麽,見到這笛子,總有股熟悉感,就像是······許久未見的老朋友。”
“它與你有緣。”
祁牧野不置可否。既是許朝歌之物,那定是與她有緣的,不然她也不會遇到許朝歌,并與她相處三月有餘。
只是許朝歌啊許朝歌,我是真的遇見了你,還只是因為我朝思暮想,對你産生了幻覺?
夢中三月,在現實中,竟然不過一個多星期。上級給她放的假早已用完,手機有多個未接來電,祁牧野回到家,就立即向領導說明了情況。
上級在電話那頭一噎,沉默良久,繼續給她半個月的假期,并叮囑她好生歇息再回公司,下個項目組的成員等待她的回歸。
回到家,書桌上依舊擺着運河的資料,電腦已經息屏,輕碰鼠标,屏幕上便出現了許朝歌的百科。
許朝歌,許朝歌。祁牧野坐在書桌前,重溫上面的百科資料。
上面的信息甚至都沒有祁牧野自己查的多。祁牧野呼出一口濁氣,倒在椅背上,轉向另一邊。
這世上,難道真有起死回生之術?她到了黃泉路上,閻王不收,又讓她活了過來?
說不通。
若那邊都是已死之人,大家都應該像她一樣,心知肚明才是,為何他們卻像是融入了那個時代一般,對自己已經死去這件事絕口不提?
還有,她死前是什麽模樣,到了那邊,依舊是什麽模樣。那許朝歌也應該是死前的模樣才是。據史料記載,建寧二十六年,許朝歌隐姓埋名,孤獨終老。那麽,在那個世界,許朝歌該是個老妪模樣,為何祁牧野見到的卻是一個六歲的孩童?
樁樁件件串聯起來,怎麽看都不對勁。
祁牧野起身,打開匣子,拿起笛子,在燈光下反複端詳。
為什麽,她還未見到許朝歌,夢中就已經有了許朝歌的身影?為什麽,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這支笛子,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為什麽,在見到她的時候,會有一種鑽心的痛覺?
祁牧野雙腳不斷轉動着椅子,腦中思緒萬千。
莫非?祁牧野穩住椅子,猛地站起身來。
莫非,她确實是真真切切地遇見了許朝歌,她也确實沒有到過黃泉,而是因為,她親自到了許朝歌的那個朝代,與許朝歌,與那個朝代的人們相處了三個多月。
如此,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想通這些,祁牧野迅速按動鍵盤,在電腦中搜索。她在銘朝的那三個多月,日日教導許朝歌讀書識理,或許,這樣一來,建寧八年前對于許朝歌的評價可以改變。
更或許,她能夠改變許朝歌的一生!
因為激動,祁牧野打字的雙手都不斷顫抖,顫顫巍巍地輸錯了好幾個字,反複呼吸幾回,才鼓起勇氣按下回車鍵。
因為那三個月的相處,祁牧野對許朝歌更為改觀。像她那樣的孩子,不應受此偏見,不能被歷史如此對待,不能······
祁牧野的思緒被眼前的文字打斷,她像是被抽光了力氣一般癱在椅子上,目光無神地看着電腦屏幕。
“家貧,至尹江入商販之流,目不識丁,舉止粗俗”對于建寧八年前的許朝歌,史書的記載沒有任何變化。
“怎麽會這樣?”祁牧野喃喃。雖說與許朝歌只相處了三個月,但每日許朝歌都會識新字,讀新書,這三個月以來,少說許朝歌也認了五卷書,加上宋先生的教導,哪怕後面因故辍學了,怎麽會到“目不識丁,舉止粗俗”這般程度呢?
為什麽,一切都沒有變?
祁牧野萬般頹喪,有氣無力地滑動着手中的鼠标。如果說,歷史沒有變化,許朝歌的人生從未被改變,那上天安排她回到銘朝又有什麽意義?何必讓她與許朝歌相遇,與她朝夕相處三個多月,教她識字,帶她領略外面的世界,對她許下承諾?
承諾。是啊,她還沒給許朝歌做蛋糕呢。不知道在往後的日子裏,許朝歌有沒有吃到自己所說的蛋糕,或者,她會不會依照記憶,仿制出來呢?
在許朝歌那幾十年的人生裏,她會不會在那麽一瞬間,想起她六歲那年萍水相逢的表姐?
一切都不得而知,關于許朝歌的記載實在太少,她又怎麽能知道許朝歌的內心呢?
要是能與許朝歌再見一面就好了,她一定······竭盡所能······
–
之前陸存說起自己,祁牧野只是抽象地覺得他估計是個家底厚實的小夥子,直到那天從陸存家回來,祁牧野才真真切切地認識到,一個人可以富到什麽程度。
陸存家是一個中式園林,周邊沒有圍牆,就像是個公共花園,附近的居民也可以到院子裏散心。正門牌匾上題着“随園”二字,倒真符合陸存的性子。
祁牧野對蘇州園林早有耳聞,但她沒有去過蘇州,沒想到,她竟然在尹江看到了這樣的景致。
“陸存,如果說,你知曉一個人的未來,并且你有機會改變那個人的人生軌跡,你會去幹預嗎?”
“我不确定。畢竟我只知道那人當下的未來,而無法預測我幹預後那人的人生。如果說,因為我的介入,那人走向了更悲慘的結局,我會悔不當初的。”
“如果那人的一生已經足夠悲慘了呢?”
“那就更不能介入了,何必在足夠悲慘的命運裏再添一道傷痕呢?”
祁牧野有些不甘心:“我舉個例子。就比如說,你明知道許朝歌不是記載中所述,你明知史料的種種都是對她的抹黑,她明明為這天下付出了一生,卻落得孤獨終老,遭後人唾罵的結局,你甘心嗎?”
陸存沉吟良久,擡頭直視祁牧野的雙眼,直擊靈魂:“她會在乎嗎?”
“我們研究史料,還前人一個身後名,是因為我們的不甘心。但你有沒有想過,前人會在意這些虛名嗎?”
“祁牧野,你也是研究歷史的,這些不用我說,你本就清楚的,不是嗎?”
是啊。祁牧野彎曲了後背,坐回椅子上。她明明很清楚的,歷史上背負罵名,含冤離去的又何止許朝歌一人,他們寧願遭萬人唾罵,也不墜青雲之志,又怎會在意這身後的虛名?
可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許朝歌對于她來說,不再是史書上陌生抽象的人物,而是曾站在她面前,有血有肉,生動的形象。她曾經牽過她的手,抱過她,與她同塌而眠,她又怎麽忍心她遭千代萬代的唾罵?
祁牧野陷入了情緒低谷,還是陸存拉回了她的思緒:“不過你怎麽突然跟我說起這些虛無的東西?”
祁牧野打了個哈哈:“沒什麽,就是感覺,越了解歷史,就越不相信史料。”
陸存随手撿起一塊石頭,打了個水漂:“普通人描繪的歷史,才是真正的歷史。”
“我們現在研究的,難免有讨好權貴的嫌疑。”
祁牧野笑道:“我發現,不管對什麽事情,你都很冷靜。”
“像我們這些研究歷史的,不時刻保持冷靜可不行。”
“我們,只是歷史的旁觀者。”
祁牧野苦笑。
若不是旁觀者呢?假若,她無法保持冷靜呢?
既然上次穿越是在博物館,那麽,要想再回到銘朝,是不是得回到那裏去呢?
因為丢失了許朝歌的笛子,博物館目前是在封鎖的狀态,祁牧野進不去。無奈之下,她只好帶着那支笛子在附近轉悠。
畢竟是千年的古物,脆弱得很,加上上次被它絆了一下,已有部分殘缺,經不起折騰,祁牧野只好将它放在匣子裏随身帶着。
“要是查不清事情的真相,我這個牢,怕是要坐定了。”祁牧野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因一支笛子膽戰心驚。
“诶,你聽說了嗎?前兩天,這個博物館起了火災。其實也不算是火災,只是煙霧警報器響了而已,當時裏面的人亂作一團,等人群疏散,一清點,發現失竊了。”
“怪不得我昨天預約的時候顯示暫時不對外開放,原來是出了這件事。聽說裏面的展品特別奢華,讓人嘆為觀止,丢了什麽?”
“奇怪就奇怪在這,外面那麽多金銀財寶,一樣沒少,倒是裏面那支看不出原型的笛子失竊了。”
祁牧野抱緊懷中的匣子。
“笛子?!不是吧,偷東西怎麽不偷值錢的,笛子能值多少錢?”
“估計是怕賣不出去吧?這樣醒目的東西,拿出去,就算是走私,不過幾分鐘,警察就上門了,倒不如偷個笛子保險。”
“說的也是。”
“我看,這大概就是報應。當時國家正處危亡之際,許朝歌還這樣私攬財寶,不顧百姓死活。我聽說,她府裏還養了個小白臉。你看,自己的丈夫下落不明,她還有心情養男寵。這下好了,死後又是被挖墳又是被盜,這不就是報應嗎?”
祁牧野在一旁聽得心跳加速,滿腔熱血全充到腦子裏。她緊緊攥着拳頭,咬着後槽牙,身上每個毛孔都充滿怒氣。
許朝歌對銘朝,對尹江的功績她們閉口不談,卻專注于她的私密隐事。養男寵怎麽了?現在離婚了還能再婚呢!更何況,明明是她丈夫沒了音訊,下落不明,若他自己有意躲起來,許朝歌就算是想找,又該往何處尋?
為什麽世人要毀滅一個女子,總是從她的感情進行攻擊?難道在世人眼中,女子就生來滿腦子都是□□嗎?
祁牧野憤怒到了極致,她坐在陰影處,不斷吐着粗氣,任她如何轉動手中的佛珠,如何吐氣,仍無法平息心中的怒火。
她為許朝歌感到悲哀,為世人的偏見感到憤怒,更為自己無力改變許朝歌的人生而感到頹喪。
她紅着眼眶看着越走越遠的兩人,怒急攻心,呼吸逐漸急促,腦內的鳴聲逐漸明顯,祁牧野摸摸心窩,表情逐漸震驚。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