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熾驀地回頭,黑眸直睇着馬車裏的她,幾乎同時,身形疾如電,向前奔躍,眨眼間竄進車廂,一把将她扯進懷裏,一腳将紫鵑踢開,下一刻,一把長劍穿進馬車,就落在剛才她倆坐的位置
夏熾沒有一絲顧忌,抽劍便朝牆板刺過,外頭響起悶哼聲,他毫不猶豫地拔劍,随即單手抱着她下馬車
在易珂眼裏,這事只發生在眨眼間,原本她是要暗示他有人埋伏,豈料她這兒也有人暗算偷襲她的心在狂跳,可是他将她抱得死緊,将她護在懷裏,似是不讓任何人傷害她絲毫,硬生生将她心底的恐懼撫去
“待在這兒”夏熾将她擱在另一輛馬車裏,就站在馬車外戒備,其餘的夏字班早在他有所動作時就散開緝拿刺客
雖說她在宮中長大,一些陰謀陽謀看得多了,可真正在眼前厮殺的,也唯有宮變那晚,而那晚,她是負責保護人的,她向來是護着人的,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有人能護着自己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高大挺拔,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兒郎,眉宇間那股懾人的肅殺之氣,教她心間顫跳了下,本該害怕的,她卻忍不住勾彎了唇
長大了呢,能保護她了
她直瞅着他的背影,壓根忘了外頭的厮殺,直到一切平息
“二爺,主謀押住了”夏炀走近禀報着
夏熾的目光越過他,落在幾丈外被壓制跪地的瞿羽,徐步走向他
夏炀原以為基于某些原因,二爺終究會輕放,豈料他來到瞿羽面前,壓根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只見他抽劍再入鞘,瞿羽已經身首異處
夏炀錯愕不已,月兌口問:“二爺不是說瞿羽和莊寧是應家姻親子弟,要盯着的嗎?”正因為要盯着,才會輕放的呀
夏熾卻只是淡聲道:“收拾幹淨,啓程”
“是”夏炀忙喚來其他弟兄将剩下的黨羽處理幹淨,心裏還驚吓得緊,除了在戰場上,二爺從未顯露如此狠态
夏熾上了馬車,見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半晌才道:“怕嗎?”
易珂想也沒想地搖着頭
“怕我嗎?”
易珂不禁勾彎唇“怕什麽?怕你吃了我不成?”他可是她看大的人,有什麽道理怕他來着?
夏熾直睇着她半晌,唇角難得微彎,輕掐着她的頰
她有些嫌棄地嘆了口氣,可想想算了,當是還他了,以往掐他幾回,如今就讓他掐幾回吧
一路上由夏字班前後護送,一行人低調地往南而去
馬車走了約莫七日就到了薊州,馬車停在城東的一幢三進的屋子前,進了裏頭,一切都已收拾妥當,宅子不大,但是勝在造景別致,随着小橋流水穿柳度杏,看起來倒有幾分南方的風味
尤其她院落裏還有一座小園子,裏頭還搭了一座亭子,四周栽種着一些花草,讓人期待春天到來,繁花錦簇的風情
“二爺,你要的人都找來了”
易珂一雙漂亮的杏眼正不住地打量着園子,就聽見身後有人這麽說着,她回頭望去,那人是夏烨派來的,一路跟他們從邊境樓過來的,到了明州時提早離開,比他們早了一天到,事情倒是辦得相當俐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夏熾将她一路抱在手上,讓她渾身不自在
“嬷嬷”夏熾見過一幹人,目光落在最末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身上,随即走向她,像是難以置信極了
“大爺怕你這兒少個人張羅,所以就讓我來了”常嬷嬷笑得慈愛,神色溫潤隐約帶着激動,上下将他看個仔細才道:“抽長不少,卻也瘦了”
夏熾笑眯眼,道:“是結實了”
易珂偏頭看着她,猜不出這婦人到底是什麽來頭,竟教夏熾這般敬重,一會就見夏熾将她放下
“丫頭,這位是常嬷嬷,往後就由她照料你”
易珂輕呀了聲,點了點頭,喊道:“常嬷嬷”
也難怪夏熾這般敬重,只因夏熾的母親去得早,他是常嬷嬷一手帶大的她曾聽夏熾提起常嬷嬷多回,常嬷嬷原本是夏夫人的大丫鬟,終身未嫁,只為了代替夏夫人照料他們三個兄弟
常嬷嬷稍稍打量了她一會,笑了笑,問:“二爺,這姑娘是——”
夏熾随即将她的事大略說過一遍,常嬷嬷越聽神色越沉,最終嘆了口氣,撫了撫易珂的雙髻,道:“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她來薊州前,是聽大爺說過二爺犯下的事,想不到這孩子就是那位副将的遺孤
易珂微揚眉,心想,可憐嗎?她壓根不覺得
“有嬷嬷在,我更放心了”夏熾道
原本他還想着家裏頭少了一個能主事管理的人,就怕他一離開薊州下人伺候不周,如今大哥将常嬷嬷送到這兒,真是幫了他大忙
“大爺說了,二爺是要成就大事之人,老身自然要讓二爺無後顧之憂”常嬷嬷拍拍他的肩,牽起了易珂的小手“走,到裏頭瞧瞧,要是哪裏還不夠周全,可以趕緊再添購一些”
易珂進了屋內,只覺得裏頭的擺設典雅,一切都讓她感到興味她貴為公主,什麽奢華貴重之物沒瞧過,可是再奢華再貴重,也是空有價值而無味,壓根比不上這簡單又不失雅致的擺設
當她瞧見屋裏的鏡子時,瞠圓了杏眼,一副見鬼的模樣
“姑娘,你怎了?”跟在後頭進屋的紫鵑不解地看着她,還不住往後看去,可屋裏除了正和常嬷嬷交談的夏大人外,再無其他人
“紫鵑……我、我一直都長這樣?”易珂被鏡子裏的自己吓得連話都說不清
這孩子怎麽會長這樣呢?這臉……這臉是被擀面棍擀過,又添了太多水,變成蒸得太飽滿的饅頭是不是?自古紅顏薄命,為何這孩子如此薄命卻非紅顏?這小饅頭臉……老天,她一直都頂着這張臉跟阿熾說話?
“嗯……現在好多了,消腫很多了”
“消腫很多?”
“姑娘是天生心疾,後來又因為風邪未治,導致心陽虛,水氣淩心,所以整個人都腫得很厲害,如今已消退大半了”紫鵑幾乎将大夫說過的病症一字不漏地再說一遍“邊境樓沒有鏡子,否則姑娘要是照過鏡子就會知道現在已經好很多了,相信再過一陣子,姑娘肯定會全數消腫”
易珂雙眼無神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心想,所以她之前是大饅頭臉羅?
饅頭臉就算了,臉色蒼白得可見臉皮底下的青色筋血……這張臉不管怎麽看,都是張短命臉
她垮下肩頭垂着小臉,告訴自己,不打緊,能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臉蛋不過是虛榮的表相,她曾經美到天下無敵,現在不美也無所謂,只是……哪個姑娘家不愛美?她真被這張臉給吓到,也替燕翎感到委屈
老天也太壞了,非紅顏也讓燕翎這般薄命,真是太過分
“還要添什麽嗎?”夏熾走來問道
易珂随即擡起小臉,小手在旁随意模索着
“不用,我覺得很好”她說着,手撫上架子床,可這一模,教她不禁仔細打量,驚覺竟是金絲楠木,不禁問:“這床……是打哪來的?”
“姑娘,這床是在夏家木材行先買了木材,再着人打造的,要是不喜歡,可以着人另購”常嬷嬷笑道這宅子裏的所有家俱擺設,全都是她就近采買,按照主子們的喜好差人打造
易珂不禁看向她,再看向夏熾
“怎麽了?”夏熾問道
易珂朝他招手,讓他彎,貼在他耳邊細聲道:“以往在京城時,我曾在別人家裏瞧過這種木材,聽說很貴的”
其實,她真正想說的是——夏家有這般富可敵國嗎?
金絲楠木非常昂貴,在王朝通常只有兩處能夠使用,一是宮殿,二是帝王棺椁,可他們夏家竟有木材行,甚至有金絲楠木……這張床,恐怕都要耗費數千兩了,這手筆大得吓人
夏熾微揚眉,不置可否地道:“這我倒不清楚,家中向來是家兄作主,而家兄也聯合了族人做了不少生意買賣,似乎經營得還不差”
聽至此,她忍不住更仔細地打量屋內的擺設,這一仔細瞧,總算教她看出端倪這屋子裏頭雖樸素,但是貴在木材,博古架、多寶桶甚至書櫃、案條用的是黃花梨木,椅和軟榻用的全都是紫檀木……用材不只上等還相當講究
紫檀有驅邪療傷之用,作為寝具最佳,黃花梨木木性穩定,材質厚實不易變形,作為負重的家什為佳,最重要的是,這些木材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她外祖家也沒這般奢華
原來,她一直沒弄懂夏家
夏熾的祖父是兩朝帝師,父親則是位高權重的太傅,兩人都是一介清流無誤,沒想到夏太傅逝去後,夏家竟然在夏烨手中飛黃騰達了
她還以為夏家兩袖清風,結果人家竟是富貴得不顯山顯水
“丫頭,你就安心在這兒待着,你的事,常嬷嬷會給你安排好”
易珂回過神,下意識揪着他的袖角“你這麽快就要走了嗎?”
“想在年節前回來,過兩日就得先趕去通平城”
“喔”她悶聲道
她很清楚經略使這差事就是個窮忙的活,領了西北經略使的差,代表他一年裏至少有半年都要在西北邊境一帶走動,巡視整個邊境州城,要是遇到澇旱,他也得親到現場确定地方官員是否有所作為
“我很快就會回來”他蹲與她平視着
“嗯,一切小心”她又不是娃兒了,難不成還會跟他拗性子要他別走?男兒志在四方,既有官職在身,自然該為百姓謀福
夏熾淡揚笑意,輕掐了她的頰一下
“唉……”她突然明白當初為什麽他那般不喜她掐他了
可他是包子,她是饅頭,手感不一樣啊
也不知道是舟車勞頓,還是因為夏熾離開在即,易珂整個人焉焉的,胃口極差,每頓飯都是在紫鵑淚眼婆娑哀求的狀态下勉強多吃了兩口
前世的她養得金貴,身子好到不能再好,哪裏有過這種病态,什麽都提不起勁,坐都不想坐,躺又躺得痛苦,如今才明白生病的人真是可憐
“姑娘”
躺在床上的她連動也不想動,算算時間差不多又要用膳了,可她老是躺在床上動也不動,哪裏會有胃口?唉,想不到連用頓飯也是這般痛苦的事
“姑娘,你瞧瞧,今兒個的菜色不同”
“喔”她回應得很敷衍
“姑娘,今日是老身特地下廚,你嘗嘗,看喜不喜歡”
聽見常嬷嬷的聲音,易珂随即掙紮着要坐起,可用了幾次勁都爬不起來,還是紫鵑扶她一把才坐得起身光是坐起身、她就頭暈目眩覺得喘,怎麽好不容易好點了,如今又更糟
正坐在床畔喘氣,一抹陰影逼近,她還沒擡眼,就瞧見一雙男人的手靠了過來,輕而易舉地将她提起,然後……讓她坐在他的腿上!
她抽了口氣,回頭看着他“你你你……”這樣不好吧!太靠近、太親密,太不合規矩了!他不是最講究男女大防,怎麽現在都不防了?
別說易珂錯愕,連常嬷嬷都呆住,懷疑自己的雙眼瞧見什麽
“你身子不好,将就一下無妨”夏熾神色自若地挪着桌上的菜色,端來一盤涼粉
“嘗嘗,嬷嬷搗鼓了許久做的”
眼見他親自夾了口涼粉,她頓了下,感覺腦袋有點混沌,實在是他的舉措太不合理,她到底要不要張口?
可是這涼粉聞起來好香,是她最喜歡的豆皮涼粉……她饞了,于是張開小嘴,一入口那把道地的蔥蒜香在她嘴裏爆開,再搭上軟女敕的涼粉,胃口瞬間大開,雙眼直盯着那盤涼粉
夏熾見狀,唇角微勾,一口一口地喂着她,沒一會功夫,一盤豆皮涼粉全都進了她的肚子,教她脹得軟在他懷裏,動也不想動,眼皮又開始沉了
夏熾将她擱回床上,親自拿着湯藥一口一口地喂着,邊道:“你要是還有什麽喜歡的菜色,盡管跟嬷嬷說”
“我還想吃涼粉”
“行”
盡管眼皮很沉,她還是忍不住問:“嬷嬷,一般豆皮涼粉都會放花椒的,你沒放呢”
在宮中,什麽珍馐奇馔她沒嘗過?可她還是最喜歡民間的吃食,那時總喜歡帶着小豔兒去慶豐樓,點了盤豆皮涼粉,想想,真是令人懷念的時光
常嬷嬷聞言,下意識看向夏熾,便聽他回道:“這兒買不到花椒”
“幸好,我不喜歡吃辣,以往在京城時,那店家一看到我上門,就知道我不吃辣,都不放花椒……”吃飽喝足又加了湯藥,她說到一半眼皮子已經沉到不能再沉,小嘴巴抖個兩下,人就睡着了
夏熾看着她的睡臉,稍嫌冷情的眸彎出一抹溫柔,替她掖好被子才起身
“照顧好姑娘”
一直都站在角落裏的紫鵑趕忙應了聲,跑到床邊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