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再過五日就是運河通航的日子,尹江的百姓情緒高漲,大街小巷皆洋溢着喜慶的氣息。遇見來尹江的外商,無不帶着十二分的自豪介紹當今尹江最大的工程,并附上一句:“在你的國家可有這般的工程?”
日期越近,許朝歌便越緊張,茶不思飯不想,每日檢查自己的手稿,以免當日出現什麽纰漏。祁牧野見不得許朝歌這般損耗自己的身體,每日想着法子央許朝歌去面館小憩,有孩子在,她也不好整日對着手稿發愁。
祁牧野的磁場純淨,總招人信任,通常是她前腳剛踏進大門,被眼尖的幾個小鬼頭發現,尖叫一聲,使了吃奶的勁往她身上撲,或是挂在她的脖子上,或是抱着她的腰,或是抱着她的手臂,面館五個孩子,就跟挂件一般挂在她的身上。
“夫人。”祁牧野身上挂着三個孩子,兩腿拖着兩個,步履艱難地走向許朝歌求救,“他們的愛太過沉重,快來救我。”
許朝歌笑着抱走挂在祁牧野脖子上的陳铮,拉開拖着祁牧野大腿的汪婉與汪維,腳尖踢着祁牧野的腳跟:“你每日嚷嚷着來面館,我還以為你甚是享受這般滋味。”
“再喜歡這感覺也承受不住他們這麽折騰。”祁牧野轉了個身,抱起身後的陸朝顏,手指捏着她的臉頰,“朝顏,我還說你是最乖的孩子,你也與他們一起胡鬧。”
陸朝顏咯咯兩聲,躲開祁牧野的手指順勢倒在她的肩膀上。
“先生,你還會吹笛子嗎?”一個沒注意,曹殊從祁牧野的袖子裏抽出笛子問。
祁牧野放下陸朝顏,拿走笛子輕拍曹殊的腦袋:“一個沒注意,這都被你翻出來了。”
“先生當然會吹了,先生不僅會吹,還吹得特別好聽,不信你去問問你姑姑。”
幾個孩子一齊将視線轉向許朝歌。
許朝歌靠在椅背上,看着幾個孩子期待的目光,再對上那人帶着些許得意與自信的眼神,心髒被那人嘴角的笑容勾得直發癢,她輕咳一聲,不願輕易與祁牧野的視線交彙,端正坐姿正經道:“她吹的曲子,确實是世間少有的好聽。”
聞言祁牧野愈加得意,重重地咳了一聲,握着笛子負手走到許朝歌身邊,在一旁落座,揚着眉毛對幾個孩子臭屁:“聽見了吧?她可不會騙人,她說好,那就是好。”
孩子們一聽,更加來勁,嚷嚷着要讓祁牧野現場給他們來一曲。孩子的聲音尖細,音量又大,吵得祁牧野眯了眼,幹脆倒在許朝歌的肩膀上。
“夫人,快幫我教訓教訓這幾個小鬼,吵得我腦殼疼。”
曹殊拉着祁牧野的手指就要将她從許朝歌的肩膀上拉起來:“先生,羞羞,你都這麽大了怎麽還要姑姑抱?”
祁牧野靠在許朝歌的肩膀上一臉乖巧:“她是先生的夫人,我想什麽時候靠就什麽時候靠。”
“再說了,你姑姑也樂意讓我靠。”她彎着眼睛,笑眯眯地看向許朝歌,“是不是?”
許朝歌無奈笑着,正視着前方擡手挪開祁牧野的腦袋。
祁牧野又倒回到許朝歌的肩膀上,一手戳着許朝歌的後腰,腦袋輕晃着:“是不是嘛?”
眼前站着五個孩子,全都以極其天真的眼神看着她們,許朝歌的耳朵泛紅,舌頭有些僵硬,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在此刻變得尤為困難。她的手指揉着祁牧野的衣料,良久,她才克服內心障礙,偏頭看向那人的腦袋:
“是,她願什麽時候靠便什麽時候靠,我樂意之至。”
祁牧野心滿意足地哼哼兩聲,拿起笛子再度輕拍曹殊的腦袋:“還說先生不知羞不?”
曹殊捂着腦袋:“不說了。”他跑向許朝歌,躲到她的懷裏,“姑姑也很喜歡我,姑姑也很樂意讓我抱。”
幾個孩子見狀,紛紛叫嚷着投向許朝歌的懷抱。
許朝歌斜眼看向那個始作俑者,那人卻是抱着手好整以暇地靠在一邊,拿着笛子頗有節奏地拍打自己的手臂。
這麽多年,這人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該死的祁牧野。
此刻正是面館閑暇之時,有這五個孩子起哄,面館幾人幹脆圍了過來,吆喝着讓祁牧野當衆吹一曲。他們相識甚久,只知祁牧野将那支笛子視若珍寶,卻從未聽他當衆演奏,如今抓着這麽一個機會,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祁牧野大方答應。幾人搬來凳子,圍成一個圈,或是托着下巴,或是靠在父母懷中,屏息凝神,豎着耳朵等待祁牧野的動作。
祁牧野深吸一口氣,在腦中思索片刻,擡起笛子橫在嘴邊,在指尖洩出幾個連續的音符。
曲聲悠揚,孩子們聽不懂其中的深意,腦袋學着彼此前後搖晃着,晃到最後像是暗暗較勁似的,一個比一個的幅度大。
曲聲在逐漸高昂之時戛然而止,衆人的心被祁牧野高高地懸起,提着一口氣看着祁牧野,等待她的下一個音符。
祁牧野看了衆人一眼,嘴角噙着笑容,嘴唇再度靠近笛子,以一種更加激昂的節奏輕撫衆人的耳朵。
幾人随着她的節奏頻頻點頭,因為祁牧野突然的停頓與突如其來的高昂的音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手掌上下摩擦着手臂,半張着嘴視線全都聚集在祁牧野的笛子上。
“祁公子,這是何人著的曲子,我從未聽過這般震撼的曲子。”曲罷,曹炎抱着胳膊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是我家鄉那邊的曲子,初次聽聞的時候便大受震撼,由此将譜子記了下來。名字叫——”祁牧野轉頭看向許朝歌,笑着,“歷史。”
“先生。”衆人正要散去,謝宜寧姍姍來遲。曹炎連忙擡起屁股接過謝宜寧手上的包裹挂在身上,摟着她的肩膀将她迎到自己原先的座位上。
“夫人,你來得不湊巧,錯過了一首驚世的好曲子!”
謝宜寧的目光投向祁牧野手中的那一支笛子,神情惋惜:“若是知曉今日先生在面館奏曲,我就快些動作趕來了。”
祁牧野:“宜寧,別聽曹炎瞎說,不過是一首尋常的曲子,你若是想聽,待運河通航了,大家聚在一起我再吹一次就是。”
說起運河,謝宜寧想起今日的目的,哦了一聲,起身從曹炎手中的包裹裏抽出一本書冊,走到祁牧野身前雙手遞給她。
“先前答應先生的傳記,如今已經刊印,聽聞大家都在面館,我便挑了本精裝帶給先生。”
“宜寧。”祁牧野低頭翻着手中的書冊,發自內心地感嘆,“你可真是個不一般的女子。”書上所載,是尹江六十餘位女子的生平,她們或是一生照顧家庭的婦女,或是常年在田地裏勞作的姑娘,或是随着父母在街上以一技之長謀生的女孩,皆是普羅大衆裏最為渺小的一點,但謝宜寧卻從她們平凡的身份中發現她們與衆不同的閃光點。
她們堅韌不拔,她們不甘于現狀,她們或許目不識丁,卻依然有仰望天空的夢想。一生照顧家庭的婦女知曉孩童的一些怪症,每當街坊鄰居犯難時總是第一個想到她。她一生居于一隅,卻心系一方孩童的健康,哪怕要走上幾個時辰,她有求必應,只為給孩童一個康健的身子。她目不識丁,卻在生活中識辨百草,就為多一個法子,給孩子多一個保障,甚至慷慨将畢生所學由人著成書作,供衆人傳閱。
常年在田地裏勞作的姑娘通曉各種糧食的病蟲害防治,經過代代口耳相傳,彙聚在她的腦中,再由她教與衆人,在另一種意義上完成了知識的傳承。
在街上謀生的女孩能以最快的速度攀上五米的高架,多年的經驗積累使她清楚何種結構的竹架最為結實,以什麽姿勢攀爬最為安全。
······
曹炎頗為自豪地走到謝宜寧的身後,挺着肚子揚着眉毛:“我家夫人,自然不是一般的女子。”
祁牧野與許朝歌撲哧一笑。
謝宜寧轉身踢了曹炎一腳。
曹炎彎着腰,嘿嘿地捂着膝蓋。
謝宜寧有些遺憾地看向祁牧野:“只是這傳記刊印後,前來購買的皆是女子,我們這般努力,這世人怕是仍無法知曉女子的才幹。”
祁牧野收起書冊,走到謝宜寧的跟前,輕嘆一聲拍着她的肩膀。她的神情有些許無奈,但更多的,是欣慰。
“宜寧,這件事不應該這樣想。我與朝歌開那學堂,你作這傳記,都不應該是向世人證明些什麽,而是讓這些女子擡頭看看天,掙脫束縛往外面的世界看看。宇宙乾坤,若真要證明,僅憑你我幾個人如何能做到?你的傳記,我們的學堂,本就應該面向女子,讓她們知曉自己的人生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只要有更多的女子意識到自己的潛在能力,我們又何懼世人不知女子的能耐?”
謝宜寧低着頭沉默不語。
“宜寧,你已經很棒了。”祁牧野擡頭沖曹炎使了個眼色,“作傳記這件事我都沒有想到,如今你卻做到了。你已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先生都比不過你了。”
曹炎緊跟着接上:“就是,夫人,你今日成就可是我曹炎畢生想都不敢想的,旁人提起我曹炎,誰人不說‘哦,就是那位謝姑娘的夫君啊!’你可是我曹炎的門面,我與殊兒可都為你驕傲。”
謝宜寧抿嘴拽着曹炎的胳膊,示意他收斂一些。
曹炎順勢嘿嘿着挽住謝宜寧的臂彎。
“你要看看嗎?”祁牧野折返回去,指着書上的大片文字,“這部分屬于你。”
許朝歌移開視線,語氣堅定:“不要。”
“真的不要?”祁牧野低頭翻閱了幾頁,“我覺得寫得挺好啊,你都沒看過,怎麽就決定不看?”
許朝歌攏着衣袖,躲開祁牧野的拉扯,往旁邊挪了一寸:“宜寧向來聽你的,這上面準是你那些羞人的文字。”
祁牧野翻閱到下一頁,上面正是當初自己整理的文字,她輕咳一聲,快速掃過,言語僵硬:“還好吧,我覺得挺客觀的。”
許朝歌淡淡瞥過祁牧野臉上的那一抹紅暈。
謝宜寧:“大家将這傳記一拿到手,首先看許大人的部分。姐妹們驚嘆許大人的聰慧與毅力,也十分豔羨大人有這般癡情的夫君一路支持。”
祁牧野十分受用地點頭,再度将書冊在許朝歌眼前晃悠:“你真的不看看嗎?”
許朝歌沒有絲毫猶豫:“不看。”
“你不看怎麽不知道我說的是否合理?”
“我不看也知道,定是天花亂墜。”許朝歌轉身往屋裏走去。
祁牧野追上去:“你都沒看就下次結論,有失公正。”
“看一眼,哪怕是被你打我也願意。”
許朝歌頭也不回:“不看。”
祁牧野繼續仰着脖子在後面追着:“你不看如何知道我情深至何種程度?”
許朝歌腳步一頓,轉過身怪道:“這麽多姐妹互相傳閱,你以為我當真不知裏面寫了什麽?”
“親眼所見總比他人傳述······”
許朝歌繼續朝後廚走去,待祁牧野掀開簾子追來之時,她突然轉身輕推祁牧野的肩膀:“更何況,你對我是何情誼,我身在其中如何不知?”
—
“大人,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天空陰沉,河岸兩道擠滿了圍觀的百姓,大家伸長脖子,各自推搡着,幾個孩童坐在父親的肩膀上,仰着下巴觀察前方的動靜。耳尖的人聽到這句話,左右相告,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嘴巴緊抿着,屏着呼吸等待許朝歌發話。
許朝歌回過頭去,掃過身後百姓那巴巴的眼神,她的呼吸突然有些急促,縱使手握十分的把握,如今面對百姓期待的目光,卻突然沒了底。
因為太過重視,所以生怕讓對方失望。
祁牧野站在許朝歌身側,察覺到她的情緒,往她那挪了幾寸,在無人注意到角落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指。
許朝歌身心一震,努力用幾個呼吸穩住自己的情緒,望着人群堅定發令:“開閘。”
祁牧野愈加緊握許朝歌的手掌。
“開——閘——”随着總工将手一揮,遠處不斷有鼓聲響起,一處傳到另一處,工人們得令轉動軸輪,一道道閘門有序打開,那蓄勢待發的河水順着道道閘門傾瀉而出,順着河道奔湧過百姓眼前,按照預定的軌跡通向遠方。
空中金光乍洩,陽光從烏雲的縫隙中将希望撒向人間。
寂靜的人群瞬間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大家跳躍着,摟着不甚相識的人涕淚相交。唢吶手及時吹奏着激昂的曲章,銅镲相伴,與鼓聲攜手,将衆人的情緒推到最高點。孩童不知大家所為何事,搖着手中的撥浪鼓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叫着。
祁牧野站在許朝歌的身邊,聽着身後百姓發自內心的歡呼聲,一時有些失神。她看着許朝歌如釋重負的笑容,伸出手拿走落在許朝歌發間的栾花:“朝歌,夏天要來了。”
許朝歌接過祁牧野手中那朵金黃的花朵。
她們在人群的歡呼聲中相視而笑。
船只接連進入運河,經過人群時特地賣力地敲着大鼓,聲聲鼓聲将人們震撼的心靈一同相連,随着鼓面的震動一同顫動。
“許朝歌。”祁牧野與許朝歌十指相握,看着船只駛過浮光躍金的河面,“你做到了。”
“祁牧野。”許朝歌看了眼身後的百姓,“是我們做到了。”
祁牧野回頭望着那群已經開始分棗子的人們,笑道:“是,是我們做到了。是尹江幾十萬百姓共同努力,一同開鑿了這一條運河。”
“大人。”袁貴搬來一棵柳樹,“樹搬來了,可是要現在就栽種?”
許朝歌點頭,拉着祁牧野上前解釋:“我想,我們耗了這麽多年才得來的成果,該是做點什麽紀念一下。既是運河,那便在河道兩旁種下一排柳樹,留住今日的喜悅,也順帶留住今日的安寧。”
“你可願意與我一同種下?”
祁牧野接過袁貴遞過來的鐵鏟:“你想做的,我何曾說過一個不字?”
袁貴在一旁低着頭瘋狂捂嘴。
“只是可惜了,今日這盛況,竟沒讓張梅行見着。”祁牧野一邊鏟着土,一邊看着前方的河流感嘆。若是讓張梅行見着今日盛況,他可還會這般輕視許朝歌,蔑視女子?
“嗐!就他這些年的政績,若不是聖上仁慈,我怕是沒什麽臉皮繼續待着。”袁貴扶着柳樹埋汰,“若不是有許大人在,他能在尹江待那麽久?若不是有許大人相助,他早就被聖上革職查辦了。”
祁牧野扶着腰歇上幾口氣,自言自語:“他真的與史書上說的完全不一樣。”
許朝歌沒有接話,她對袁貴使了個眼神,打發他到別處去,确定無人關注她們,才緩緩開口:“你來這這麽多次,該是對史書有些了解。”
祁牧野輕嘆一聲:“歷史啊,真是撲朔迷離。”她提着幾口氣往樹坑中蓋上土,用腳踩實,後退幾步,叉着腰觀察眼前景象。
許朝歌正穿着湖藍色的羅衫裙,雙手置于身前安靜地看着她,微風吹拂着她的碎發,柳枝撓着她的脖子,她紋絲不動,眼中只有那個叉腰略顯稚氣的愛人。
祁牧野一陣恍惚,她眯着眼再度看向許朝歌,往日的夢境有了具象的輪廓,夢中的女子在此刻有了面孔。她皺着眉頭,一時有些難以置信。此刻明明屬于幸福時光,可夢境中的那種心碎感仍讓她惴惴不安。
“怎麽了?”祁牧野異常的反應使許朝歌提着心上前詢問。
“沒事。”祁牧野搖頭,下意識忽略內心深處的異樣,“就是覺得有些神奇。明明今日的場景我是第一次體驗,可我卻早已在夢境中見過這樣的畫面。”
“夢境?就是你曾與我說過的那些夢嗎?”
祁牧野點頭,拉着許朝歌的雙手環顧四周。
“我們之間是有命定的緣分。眼前這棵柳樹,我在那個世界上也曾見過,甚至我還抱着它說了好些話。沒想到過去一千多年,它仍守在那。”祁牧野靈光一閃,“還有博物館的那幅畫像。”她看着許朝歌一身的打扮,“畫像上的你就是這樣的打扮,穿着湖藍色的羅衫裙,站在柳樹下看着前方。朝歌,不如這幅畫由我給你畫,我定比那蹩腳的畫師畫得好看。”
“還有啊,那畫上連個名章都沒有,也不知是何人的著作。待我們回家,我們就在畫像上蓋上名章。”
許朝歌盯着祁牧野雀躍的雙眸,嘴唇翕動,身體的力氣被絲絲抽離,她緊緊回握住那人,卻不知自己該如何回應那人滿心的歡喜。
“你等我,我這就去找個畫架回來。”說罷,祁牧野轉身就要離去。
“祁牧野。”許朝歌下意識追上兩步,擡手捉着空氣。
“怎麽了?”
許朝歌搖頭,放下手臂笑着咽下胸中滿腔的不舍:“早些回來。”
“知道了。不到一刻鐘我就回來,我定将你畫得美美的。”祁牧野笑着擺手,面對着許朝歌倒走,“你就在這等我,不要亂走。”
“好。”在祁牧野轉身的那一剎那,許朝歌的眼角落下一滴淚珠,她快速低頭,掩去她滿眼的憂傷,收拾好自己的情緒癡癡地望着祁牧野雀躍的背影,“我會等你回來。”
待視野中再也看不到那人的身影,她擡頭仰望天空,頭頂的烏雲不知何時沒了蹤影,夕陽翻滾着雲彩,綿延千裏。她順着光線看向霞光收攏的地方。
那人的身影正是消失在那個地方。
世間好物不堅牢。
許朝歌擡手擦去臉頰的淚漬,命運既是如此,在這般特別的日子,她更應該給那麽留下難忘的回憶。
祁牧野沒有食言,一刻鐘不到,她便備齊所有的工具,架着畫架半蹲着身子用畫筆描摹許朝歌的模樣。
“朝歌,你笑一個。”她支着畫筆提醒,“這樣好的日子你皺着眉頭做甚?”
許朝歌費了好大勁才扯出一抹笑,她盯着那人認真的神情,心中猶如壓了千斤石頭那般,讓人喘不過氣來。她的雙手置于身前,努力讓自己給那人留下最好的一面,只是越是刻意,她的身子便越是僵硬,她的指甲掐着掌心,費盡全力穩定自己的情緒。
若此刻自己的眼中沒有那麽多的憂愁,那麽往後的夢境中,祁牧野是不是就能少一些心痛?
初遇之時,她是不是也能少些苦痛?
這番想着,許朝歌倒也釋懷些許,看着眼前那人,露出一抹笑容。
祁牧野看着眼前的畫像,筆尖愈加遲緩,她的視線在許朝歌與畫紙之間打轉,眉心聚攏一團小疙瘩,眼中盡是難以置信,她的呼吸加重,盯着畫像上的女子久久難以移開視線。
她筆下所畫的,不就是當初她在博物館中看到的那幅嗎?
原來,她自己,就是那個她口中那位蹩腳的畫師。
只是……怎麽會?她與許朝歌約定好了,一回到家就會蓋上自己的名章,怎會……
“怎麽了?”察覺到祁牧野的不對勁,許朝歌深吸一口氣,努力不讓自己露出破綻,上前輕聲詢問。
“沒什麽,就是……突然發現,原來我就是那位蹩腳的畫師。我适才畫的,就是我當初看到的那幅畫。”祁牧野放下畫筆,叉着腰笑,“朝歌,我們早些回家,到了家我就蓋上名章,我就不行我連這個都改變不了。”
“來日天氣好些,我再給你畫一幅更好看的。你看你,都讓你多笑一些,哪有人畫像時笑都不笑的?”
許朝歌指着畫像上那女子的臉頰:“我不是笑了嗎?”
“不夠好看。”祁牧野的指尖輕點許朝歌的嘴角,“沒有往日笑的那樣好看。”
“許是你頭次被人畫像,有些拘謹。往後我不時就給你畫上一幅,習慣了就好。”
許朝歌握住祁牧野的手指,緊緊牽在手心:“好,往後你說什麽,我都聽你的。”
祁牧野羞赧笑道:“你這樣會把我寵壞的。”
“不會,我……”許朝歌正欲說下去,袁貴走上前來在祁牧野耳邊掩嘴說了幾句話,祁牧野點點頭,看向許朝歌,嘴角帶着神秘的笑容,指尖撓着許朝歌的手心。
“朝歌,我先去宜寧那一趟,不如你先回家,我完事了再來找你。”
許朝歌擡頭看向祁牧野,心髒咯噔一顫,恍若渾身的血液皆被抽離,她的聲線有些顫抖,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哀求:“改日再去,可以嗎?”
“改日再去意義就不一樣了。我跑着去,保證不會讓你久等。”祁牧野看了眼四周,在許朝歌的額頭上輕輕一吻,壓着嗓音低喃,“也保證讓你喜歡。”
她揉揉許朝歌的肩膀,笑道:“你在家中安心等我,夫君給你帶一個驚喜。”
說罷,她緩緩抽出自己的手指就要轉身離去。
許朝歌沒有挽留,卻也不忍就這樣放她離去。她緊緊抓着祁牧野的手指,通過掌心的肌膚感受那人一絲一絲緩慢而又痛苦的抽離。
“祁牧野。”許朝歌在身後叫住她。
祁牧野茫然回頭:“嗯?”
許朝歌的眼眶中漸漸漫上淚水,她笑着搖頭:“沒事。”
“再見。”
祁牧野笑着擺手,又覺得不夠,在心口比了一個許朝歌不曾見過的手指,想着待回到家中再來考考她是什麽意思。
“你先回家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許朝歌看着她點頭。
“你有什麽想吃的?我們今天大吃一頓慶祝一下。”
許朝歌站在原地,一寸一寸地描摹祁牧野的輪廓,恨不得即可就将那人的模樣刻在骨子裏。她的嘴唇顫抖,手指緊緊抓着衣袖,以此保持一絲冷靜。她頭次覺着那人的笑容是那般刺眼,刺得讓人心痛,刺得讓人流血不止。
“你買喜歡的即可,你喜歡的我都喜歡。”她顫抖着說道
兩人隔得遠,祁牧野并沒能察覺許朝歌異常的情緒,她踢踏着腳:“好啊。那幅畫記得帶回去,我回家就蓋上我的名章。”
許朝歌看着她點頭。
祁牧野再度在心口比了個手勢,轉身準備離去。
“祁牧野。”許朝歌又出聲喚道,“路上小心。”
“知道了。”祁牧野再度擺手,“家中釀的桃花酒不妨拿出來,今晚我們不醉不歸。”
許朝歌沒有回答,目送着那人一步步離去。
夕陽漸落,那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光亮之中。許朝歌閉上雙眼,任由淚水在臉頰上四處滑落。
“好。”許久,她才回答。
傍晚起了風,帶走手心那絲專屬于祁牧野的溫度。剛才種下的柳樹輕撫着許朝歌的臉頰,她轉過身去,捉住那一縷作祟的柳枝,擡眼望着落日餘晖下的河面。
“祁牧野。”許朝歌深吸一口氣,“微風揚柳,那便是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