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祁公子。”袁貴快步走在祁牧野身邊,笑問,“謝姑娘找你所為何事?怎麽讓你這般開心?”
祁牧野的手指轉着随手從路邊摘下的樹葉,臉上帶着難以控制的笑意:“前些日子托宜寧幫我找了一塊玉料,給夫人做了枚玉戒,正好今日比較特別,我到宜寧那取回來,回家給夫人一個驚喜。”
袁貴稱贊道:“祁公子真是疼許大人。”
祁牧野連連擺手:“大家都說我是吃夫人軟飯的,若我真連一點表示都沒有,那便真成了無用的夫君了。”
袁貴羞愧地低下頭。平日裏他與祁牧野的關系親近,與兄弟們開玩笑時也沒有将祁牧野當作外人。工地上的兄弟們都笑祁牧野白撿了這麽好的夫人,衣食住行都被許朝歌包了不說,生活處處都有許朝歌上心,裏裏外外都無需祁牧野操心。
吃軟飯這一玩笑話時常被他們幾個開起,他們生來就不拘小節,說的又不是自己,哪怕是在祁牧野面前,他們也經常這樣打趣。
“你們這般玩笑便玩笑,我知曉你們并無惡意。事實上我确實是吃夫人的用夫人的,說是吃軟飯并不為過。只是我身為夫君,定是要有能力給夫人提供生活保障。今日的這枚玉戒便是我的承諾。”
祁牧野負手走在街上,擡頭望着夕陽的一角感嘆:“如今運河已成,我也該找個活計養家了。”
“袁貴。”她拍着袁貴的肩膀,“這軟飯,我往後不會再吃了。”
袁貴眯着眼,讨好笑道:“許大人心中有你,就是讓你吃上一輩子的軟飯她也願意。”
祁牧野低着頭并沒有反駁袁貴的言論。若真要去問許朝歌,她定是像袁貴所說的,就是給她吃一輩子的軟飯也願意。只是許朝歌願意是一回事,她願不願意是另一回事。
她不想讓旁人覺得許朝歌等待了這麽多年的夫君是個無用之人。
“閃開閃開,都閃開!”遠處一馬車夫拉着缰繩嘶啞着喉嚨喊道,“馬兒受驚了,都往旁邊站站。”
街上的行人亂作一團,手腕上挂着物什張着雙手慌不擇路地往道路兩邊擠。
身後突然的嘈雜聲使祁牧野茫然地回頭,眼見的那匹受驚的馬就要沖自己奔來,祁牧野的瞳孔瞬間放大,手腳僵硬,大腦在面對突發事件時突然宕機,如同癡了一般看着馬車朝自己跑來。
“祁公子。”馬兒的前蹄離祁牧野就剩幾步距離,不遠處的百姓已經開始倒吸一口涼氣,袁貴一個激靈,伸手抓住祁牧野的衣領就把她往一邊拽,巨大的沖擊力使得祁牧野軟了腿腳,直接摔坐在地上。
“袁貴——”祁牧野無意識地說。
“哎呀祁公子。”袁貴抓着她的衣領将她往裏面拽一些,“這麽大的動靜你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呢?你要是出了什麽閃失,我該怎麽向許大人交代呀!”
袁貴也是一陣後怕,哆嗦着雙手不斷将祁牧野往路邊拽。
“朝歌。”祁牧野低聲重複着許朝歌的名字,神智歸位,站起身笑道,“不會,我都這麽大的人了,哪會還讓夫人擔心?”
“袁貴,剛才之事切記不要與朝歌說起。”
袁貴雙手一拍膝蓋,半彎着腰哀嘆:“就是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跟許大人說起啊!”
祁牧野拍着身上的塵土,确定沒有差錯後推着袁貴的肩膀前行:“行了,我們動作快些,我答應了夫人早些回家,若是回去晚了,她怕是要出來找了。”
未走幾步,祁牧野的眉頭一跳,怔在原地揪着胸口的衣料低頭喘氣。
朝歌——胸腔內的絞痛越來越明顯,祁牧野太清楚這一次疼痛意味着什麽。她擡頭看着愈走愈遠的袁貴,想出聲讓他叫輛馬車回來早些回家,又怕回家途中突然消失,由此給許朝歌帶來不好的影響。
劇烈的疼痛使她沒有力氣繼續站立,她靠着牆緩緩蹲下,縮着身子企圖減少心口的疼痛。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耳朵裏的蜂鳴聲不斷告訴她,她的時間不多了。
“祁公子,你與許大人這般恩愛,為何——”袁貴回過頭來,卻并未發現祁牧野的身影,他奇怪地轉身,視野中出現祁牧野蜷縮在路邊的身影,他驚得一跳,連忙跑過去,“祁公子,你這是——可是因為剛才那一摔?”
祁牧野并沒有多餘的力氣,她不斷倒抽着氣,握住袁貴粗粝的手掌,斷斷續續地叮囑:“袁貴,你現在就去找宜寧,讓她去尋朝歌,朝歌見了宜寧,會明白的。”
“我現在的模樣,你萬不可向朝歌提起,只需與她說我回一趟家,不多時就能回來,讓她不要刻意等我,待時機到了,我就會回來。”
“可你可你這模樣。”袁貴焦急哭道,“你現在這副模樣,叫我如何放心離開?”
“沒事的。”祁牧野咬着下唇提起一絲精神,“老毛病了,你扶我到巷子裏歇一陣,不要吓到別人,我緩過來就好了。”
袁貴擦了一把眼淚,托着祁牧野的肩膀到巷子口坐下。
“袁貴,快去。”祁牧野低着頭,毫無力道地推了袁貴一把,“去晚了我家那夫人準要擔心。”
袁貴诶了一聲,慌亂蓋好祁牧野的衣擺拔腿就跑。
祁牧野神智不清地靠在土牆上,擡頭看向夜空中剛冒出頭的一輪圓月,生理性的淚水混着無盡的遺憾滾落臉頰,一陣又一陣卷土重來的絞痛使她不住閉上了雙眼,腦海中回憶起适才道別的畫面,回憶起許朝歌那滿是憂傷的雙眼,那一聲不舍又充滿擔憂的道別,心髒又是一痛。
“原來——你都知道了啊?”祁牧野的目光渙散,看着夜空中唯一的光亮。可偏偏她沒将這聲道別當一回事,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能很快回到家中,與許朝歌一齊度過一個頗有意義的一晚。
今晚,明明是月圓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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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牧,小牧!”管能俪推着祁牧野的肩膀,一手擦拭着祁牧野臉頰上的淚水,“有什麽苦你醒來跟媽媽說好不好,你醒過來與媽媽說。”
病床上的祁牧野緊閉着雙眼,淚水止不住地滾落沾濕枕頭。管能俪無助地擦拭着她的淚水,拇指掐着祁牧野的人中,企圖以此讓自己的女兒蘇醒過來。
幾天前醫生就與她說過,祁牧野的身體機能早已達到蘇醒的條件,只是她自己不願醒來,現代醫療器械無法強制她醒來。
祁牧野睜開濡濕的雙眼,入目就是管能俪擔憂的雙眼,心中又是一陣委屈,鼻腔一酸:“媽媽,我見不到她了。”
管能俪動作一頓,欣喜地看着祁牧野,彎腰抱着女兒:“你醒來就好,以後有什麽苦都與媽媽說,媽媽陪你一起哭。”
祁牧野揪着胸口的病號服:“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了,我以後再也沒機會見到她了。”
“我甚至都沒能回她一句道別,我還天真地以為我能和她一同回家,一同飲上那一壇桃花酒。”
祁牧野回想起許朝歌主墓室的那些陪葬品,心髒狠狠地抽痛,揪着胸口,後仰着脖子在病床上掙紮痛苦,可任她如何使勁,她的腳底虛空,抓不到一絲實物。
“她的那些陪葬品都是與我相關的啊!我曾怪她留下的東西太少,我想研究都無從下手,她便都記下來,将這些東西貼身留着,留着與我相見。”
“她知道史書不會留下她的痕跡,她便想了這樣一個法子守着與我相見。”
“媽媽,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認真記在心裏了,這讓我如何償還吶!”
“那一壇桃花酒,是我說要一起釀,是我說要等到重要的日子一起享受,可我一樣都沒有兌現。酒是她釀的,我與她約定好回家一起喝,可她,始終沒能等到我回家。你說,你說,那個晚上,她等我等了多久?她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将它與自己葬在一起的?”
“是我負了她,是我祁牧野對不起她,為何史書卻要這樣寫她?”祁牧野恨恨地錘着自己的胸口,“命運待她不公,史書待她不公啊!”
“博物館的那幅畫像也是我畫的,自我提起那幅畫時她就清楚了我們的結局,在我提起畫筆之時,她就清楚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所以她的眼中才會這般悲傷,所以我才會覺得這畫像上的女子與她毫不相像。”
“是我太笨了,是我太天真了,是我一直忽略她次次飽含心痛的道別,是我無視了她的患得患失,都是我的錯。”
“她明明與我道別了,如果我仔細一些,我就能看清她眼中的淚水。可我沒有,可我偏偏讓她早些回家,讓她在家中等我回來。媽媽,自她六歲時她就一直在等我,我讓她等了一輩子,我該如何面對她這空候的一生。”
“我眨眨眼就能回到她的身邊,但她不一樣,她得一刻一刻地等下去,春去冬來,每年滿懷欣喜地迎來冰冷的空氣時,她的內心該是有多落寞?”
“媽媽,我不敢細想,我光想一絲一毫,我的心就好痛,我為她感到心疼,為她感到不值得啊。”
“我不值得讓她這樣付出。”
管能俪緊緊摟着祁牧野的肩膀,與女兒一起痛哭:“媽媽知道,媽媽也心疼,媽媽的心也在痛。”
“媽媽,她本該有別樣的人生,她本該有更好的一生,是我困住了她。”
祁牧野的哭聲引來了護士站的護士,她蹙眉看着相擁而泣的母女,出聲提醒:“病房內不要大聲喧嘩,有什麽事情出去商量。”
管能俪沒有絲毫形象地回頭:“我閨女心裏苦,讓她哭一下發洩一陣,你關上門,我們不打擾別人。”
護士瞧着母女倆的情緒,琢磨着此刻與她們講道理也是無用,叮囑一句“聲音輕點”便順手将門帶上。
“媽媽,我好想再見她一面。”祁牧野扭頭望向樓下的柳樹,微風揚柳,別有一番春意,“想告訴她,我一切都懂了,想告訴她,我特別,特別地想她。”
“會的。”管能俪坐在床邊,與祁牧野一同看向樓下的柳樹,“你們兩個是命定的緣分,總會再次相見的。”
祁牧野的身體狀況逐漸穩定,除了有些乏力,沒有別的異常。管能俪常駐于醫院,貼身照顧女兒。
“姑娘。”管能俪提着兩手果籃來到護士站,“先前我情緒激動,說話有些沖,沒有顧及到你們的感受,今天買點水果向你們道歉。”
“都是些平價的水果,我買之前也上網查過,避開了你們護士忌諱的幾種。”她将水果放在臺上轉身就走,“你們收下啊,不然我會過意不去的,閑暇之時洗了吃,甜得很嘞!”
天氣轉暖,過個幾天祁牧野就要出院,樓下盡是孩子的嬉戲打鬧聲,管能俪瞅着外面陽光正好,整日催着祁牧野下樓逛逛。
“好了,媽媽,我下去還不行嗎?”祁牧野捂着耳朵無奈地看着管能俪,“你每天在我耳朵旁催催催,我耳朵都要長繭子了。”
“讓你出去曬曬太陽還不行啊?”管能俪上前掀開祁牧野的被子,“要是許朝歌在,她肯定幫我說話。”
祁牧野撇嘴,披着外套起身:“她要是在這,保準與你聯起手來欺負我。”
管能俪拍着祁牧野的屁股:“什麽叫欺負,那分明是愛你。”
祁牧野翻着白眼敷衍:“是是是,你說的都對。”
春風和煦,母女兩人相依走在樓下的石徑小道上,看幾個孩童追逐打鬧,就着春風放起風筝。
祁牧野指着遠處的風筝笑道:“朝歌的父親也曾給我做過一只,就跟那個差不多。那時候我都三十一歲了,他們還當我是孩童一樣寵着。”
管能俪挽着祁牧野的胳膊,順祝祁牧野的手指望去:“他們一家都是很好的人,所以你才會這樣不顧一切地不斷回去,是嗎?”
“對,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在那邊遇到的都是好人。他們可能沒有什麽權勢,也沒什麽財富,甚至連字都不認識幾個,但他們就是會真心待人,不管對方是什麽身份,他們都真心相待。我覺得,相比權勢財富,他們的這些品質才是他們最珍貴的地方。”
她指着前方的那一棵柳樹:“在分別那天,我與她也栽了一棵柳樹。如今運河旁那棵大柳樹,便是我們栽的。”
管能俪上前以指尖繞着柳枝:“所以媽媽說你們的緣分是命定的,哪怕你們今後真的無法再次相見,你們的感情就如你們親手栽下的柳樹一般矢志不渝。”
祁牧野一陣落寞:“但我,還是想見她。”
管能俪連忙拍着祁牧野的肩膀安撫:“媽媽都說了,是哪怕,依你們的緣分,你們肯定能再次相見的,我們慢慢等好不好?”
起了一陣風,頭頂的柳枝撓着祁牧野的脖子,惹得她縮着脖子躲避。管能俪卻是誤以為她冷着了,拉緊的她的外套往醫院走去。
“走了那麽久,餓不餓?媽媽給你買些吃的過來。”
祁牧野看了眼不遠處的便利店,羞赧笑道:“我想吃冰的。”
管能俪沒好氣地瞪了祁牧野一眼:“什麽天氣,就想吃冰的。”
“我就想吃幾口嘛,我把它在嘴裏含熱了就不冰了。”祁牧野晃着管能俪的手臂哀求,“媽媽,買一個吧。”
從小到大管能俪就受不了祁牧野這一套,她捏捏祁牧野的臉頰,拿起錢包就往便利店走。
“你啊,就你鬼點子多。”
祁牧野憋着笑揉着自己的臉頰,在原地轉了一圈,在角落找了個椅子坐下。
大廳的正中間就是電視,一群住在醫院的爺爺奶奶沒事幹,坐在椅子上看着新聞消磨時光。
“小姑娘,看你也穿着病號服,你是幹什麽住進醫院的?”剛一坐下,一旁的大爺開口問道。他的眼窩凹陷,手腕纖細,看不清血管,肌膚失了常人的顏色,一看就是常住在醫院的。
祁牧野捏着自己的手肘額了許久,随口找了個理由:“沒按時吃飯,被醫生抓過來了。”
大爺呵呵笑着,手掌輕拍祁牧野的手臂:“你們年輕人吶,就是不愛按時吃飯,這次回去記得按時吃飯,曉得了伐?”
“曉得了。爺爺在看什麽新聞?”
大爺哦了一聲,指着電視屏幕:“許朝歌曉得伐,她的墓室不是剛挖掘出來嘛,現在新聞在報道這件事。”
祁牧野擡頭看向電視,溫柔一笑:“我知道,我與她,很熟悉。”
電視上正在播放着考古專家對許朝歌墓室的考古研究工作,墓中每一件文物的出土都有視頻為證,并配上專業的講解,使得觀看節目的觀衆能夠更好地了解許朝歌的一生。
看着眼前一件件熟悉的物品,配上講解員的那句摯愛之物,祁牧野的內心酸脹不已。她自然知道許朝歌對她是怎樣的情感,只是當這份感情公之于衆,由他人向自己轉述之時,內心又是另一種滋味。
“據考古專家以碳-14等專業技術的探測,初步判斷墓主人的年齡在三十五至四十歲期間。鑒于史料記載,建寧二十六年,女官許朝歌侵占良田,遭百官彈劾,至九月,入昭獄,同年十二月,賜酒一盞以自盡。由此專家推測,許朝歌實際卒于建寧二十六年的十二月,享年四十三歲。至于史料為何這般記載,還需考古專家的進一步考證。”
“所謂歷史并不是一家之言,通過不斷考古研究,相信我們的考古專家會向我們還原最真實的建寧年代,了解最真實的許朝歌。”
祁牧野噌地一下站起來,指着電視難以置信。建寧二十六年?卒于建寧二十六年?許朝歌明明是隐于塵世,安享晚年,為何這也有假?
“爺爺。”祁牧野指着電視哽咽,“你剛剛聽到了嗎?許朝歌,她——卒于什麽時候?”
大爺撓着腦袋思考一陣:“哦,電視上說建寧二十六年,被皇帝賜酒死了。”
祁牧野落下眼淚始終不信:“多少?”
“四十三歲。人考古專家用高科技測的,錯不了。”
祁牧野的手指不斷掐着掌心:“但是史書上明明說,她辭官隐居,安享晚年了。”
“嗐!”大爺擺擺手,“人電視上說了,史書不可信。我說你個姑娘,年紀輕輕的,怎麽看個電視還沒有我這個老頭子明白的?”
祁牧野眯着眼:“建寧二十六年?”
大爺後背一直:“對啊!”
“死于——四十三歲?”
大爺雙手拍着膝蓋:“對啊,你這姑娘,新聞也看不明白。”
祁牧野直直噴出一口鮮血來。
大爺一個激靈,連忙起身,揮舞着雙手吆喝着:“不得了,不得了,吐血啦,吐血啦,快來人!快去搶救呀——”
管能俪剛結好賬,聽到遠處的動靜,出于八卦上前查看。一見到祁牧野的背影,哇的一聲扔掉錢包與雪糕,跌跌撞撞地跑到祁牧野身邊。
“怎麽會這樣?”祁牧野低頭望着眼前的一片血紅,“她明明應該隐于塵世,無憂無慮地度過剩下的歲月,怎麽會——就這樣離開人世?”
“我都還沒來得及再見她一面。”
管能俪擦拭着祁牧野嘴角的鮮血,一遍遍呼喚她的名字。
“媽媽。”祁牧野揪着心口回頭看向管能俪,“她死了。”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