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磁共振的儀器運轉很吵, 即便耳朵上挂着防噪音耳麥,餘鶴還是能聽到非常劇烈嗡嗡聲。
才啓動不一會兒,嗡嗡突然戛然而止。
餘鶴眼前的光也瞬間熄滅。
很好, 更像一個棺材了。
餘鶴躺在儀器裏一動不動,被迫接受了自己居然趕上儀器故障的倒黴事實。
黑暗中,餘鶴什麽也看不見, 但他眼前又出現了很多人。
有親生母親溫柔的笑臉,她對餘鶴笑着,掌心中放着一粒小小的安定片,午後燦爛的陽光為母親渡上一層金色的光影, 美麗親切的恍如夢境。
餘鶴撿起母親掌心的安定吃下去,母親的臉消失了。
然後是裘洋猙獰的臉。
裘洋說:“你真的很欠折磨。”
滿頭是血的白沐也出現在餘鶴面前,他問餘鶴:“我會死嗎?”
“你不會死。”餘鶴回答:“我會救你,我保證。”
在‘我保證’三個字說出口的瞬間,窒息感如潮水般吞沒餘鶴。
餘鶴的手抓在自己脖子上,他奇怪地發現, 沒有人掐住他的脖子。
是幻覺。
糟糕,餘鶴僅存的理智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在黑暗和密閉環境的影響下, 他的精神狀态滑落到一個新的低谷,居然出現了幻覺和幻聽。
-這很嚴重了餘鶴, 你必須要調整自己的狀态。
-沒辦法調整了, 就這樣吧。
-你只是接連遭受了太多打擊, 雖然你刻意裝作不在乎, 可被親生父母背叛還是很難接受,你是渴望親情的, 人在失望時情緒滑落是很正常的現象。
-并也不正常,正常人不會想掐死裘洋, 承認吧,你當時就是想掐死他 。
-那是因為裘洋先掐的你,你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保護白沐。
-或許你就不該多管閑事,如果不是你一定要逞英雄強出頭,現在你已經回到雲蘇了。
“這不是閑事。”餘鶴說:“不是每個人都能遇見傅雲峥,年輕人一時走錯路而已,白沐的人生還很長,他不該為此搭上性命,重來一萬次我也會救他。”
-你是在救他,還是在救那個沒遇見傅雲峥的自己?
-躁郁症是很嚴重雙向情感障礙,你是個病人,确實不應該接觸那些可能會讓你受到刺激的東西。
-你不是病人,你只是有點不開心,我很确信你的精神狀态沒有問題。
-正常人不會自己跟自己對話。
餘鶴說:“很多人都會和自己說話,我沒有問題。”
診室內的燈光亮起,張鳴的聲音從核磁艙外面傳進來:“什麽沒問題?”
餘鶴睜眼看着眼前的白光,聲音平靜如水:“你再晚一點來,我就能跟自己打麻将了。”
張鳴以為餘鶴在跟他開玩笑,不由笑了起來,他拉開艙門:“沒事吧?”
張鳴彎腰去摘餘鶴耳邊的降噪耳機。
餘鶴猝不及防看到一雙手伸向自己的脖子,窒息感如影随形,張鳴英挺的面容在餘鶴面前扭曲重組,幻化成一張猙獰的臉。
裘洋。
餘鶴一時間分不清是幻是真,擡拳揮了過去。
張鳴反應很快,猛地歪頭避開,餘鶴的拳頭還在擦着他的顴骨追過去。
“餘鶴!你發什麽瘋!”
張鳴怒喝一聲,條件反射般擡臂去捉餘鶴。
餘鶴一翻身從診床上翻下去。
他很輕盈地落到地上,背靠着核磁儀,抱膝蜷縮起來,把脖子藏了起來。
傅雲峥趕到警局時,天将将擦黑。
警局還沒有下班,張鳴将傅雲峥接進警局。
因為傅雲峥坐着輪椅又被支隊長親自帶着,引來了很多好奇的目光。
接待室內。
張鳴坐在傅雲峥對面,雙手撐在大腿上,微微探身:“我沒有惡意,只是有一點疑問,餘鶴……平時會展現出攻擊行為嗎?”
傅雲峥目光落在張鳴顴骨上的淤青上,不動聲色:“沒有。”
張鳴略顯煩躁地揉了把臉:“按照規定來講,我不應該跟你透露案件細節,但餘鶴的情況比較特殊,他沒有法律意義上的父母,我姑且當你是他的監護人吧。”
聽到監護人三個字,傅雲峥的手指微不可察的一蜷。
張鳴說:“裘洋醒了,他傷很重,當然這個跟他歲數大也有關系,不過傷殘鑒定是不會考慮年紀這個因素的,該是幾級就是幾級。”
傅雲峥淡淡道:“所以呢?公安定案也不是誰傷得重誰就有理,那個叫白沐的高中生現在還躺重症病房,這點公安又怎麽定?”
“這是兩個法律關系,咱們先抛開白沐這段不論。”張鳴微微往後一靠:“在裘洋家裏,裘洋被餘鶴打傷,他現在指控餘鶴入室搶劫。”
傅雲峥唇角露出一絲冷笑:“我們傅家要什麽沒有,裘洋家有什麽寶貝值得餘鶴去搶的?是裘洋非法拘禁餘鶴在先,就算餘鶴打了裘洋,也只能算是正當防衛,被迫的。”
張鳴被傅雲峥嗆得頭疼:“裘洋和餘鶴誰先動的手還需要調查,不過就算餘鶴涉嫌入室搶劫,你也可以先保釋他。現在的問題是餘鶴不配合調查,還襲警。”
傅雲峥面不改色:“他襲擊誰了?”
張鳴舉起手,很無奈地說:“您不能因為他打的是我,就抹殺他有攻擊傾向的事實吧。”
傅雲峥呼吸微頓:“我不相信餘鶴會無緣無故襲警。”
張鳴說:“他不是無緣無故,他出現了幻覺把我認成了裘洋!傅總,我相信您一定不是第一天知道餘鶴患有躁郁症。”
傅雲峥沉下臉:“張警官,請您說話注意一點,在沒有醫師診斷證明的情況下冒然認定一名公民患有精神類疾病,實在有失一名人民警察的職業素養。”
張鳴挑眉:“所以呢?他确确實實出現了幻覺,也确确實實攻擊了我。”
傅雲峥冷聲道:“我們私下的談話到此為止,接下來的一切流程将由我的律師和你方對接。”
張鳴點點頭,了然道:“公事公辦,這樣最好。”
張鳴以為傅雲峥這樣說是想撇清關系。
傅雲峥作為傅氏的總裁,一個社會關注度和影響力都極高的人,身邊出現個沾染刑事案件的情人勢必會産生不利影響。
更何況這位情人還患有躁郁症。
公衆的熱情總是瞬間高漲而後又很快消散,撲風捉影的是他們總是信的很快,就算日後調查清楚證明餘鶴才是受害人,也很少有人會看後續的警情通報。
根據張鳴和隊內法醫觀察,他們一致認為餘鶴的情緒異常,很可能存在嚴重的雙相情感障礙。
這嚴重關系到傅氏的企業形象。
張鳴一點也不意外傅雲峥會這樣做,反正即便傅雲峥不出面也不影響餘鶴的保釋。
張鳴起身打開門,準備送傅雲峥高開,但傅雲峥接下來的話卻推翻了張鳴的全部合理猜想。
傅雲峥微微一頓,繼續說:“張警官,我将以餘鶴未婚配偶的身份,要求警方向我完全公開與餘鶴相關的案情。”
聞言,張鳴猛關上門:“傅總,你在開什麽玩笑?什麽叫未婚配偶?”
傅雲峥淡然的表情更加襯托出張鳴的驚訝,但傅雲峥完全不以為意:“餘鶴的生日在正月十六,現在還沒有到法定結婚年齡,但是我與他存在事實婚姻,根據相關法律,可以認定為我是他的配偶。”
張鳴瞠目結舌:“事實婚姻?”
從進門開始傅雲峥第一次露出明顯的神情,他故作驚訝:“張警官作為政法系統幹警,不會不知道什麽叫做事實婚姻吧。”
張鳴咬牙道:“這條規定通常只運用于已經生育子女的異性夫妻之間,同性之間很難适用!”
傅雲峥靠在輪椅靠背上,即便坐着仍不減氣勢。
他好整以暇,從容不迫:“這是您個人的理解,我不這麽認為。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法律條款已經實行多年,但這些年依舊未能消除大衆對于同性戀的偏見,難道你也存在這樣的偏見嗎?”
張鳴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只想立刻給他哥打個電話。
事情發展至此,他是勸不動傅雲峥了。
重新複盤全局,張鳴覺得這件事情原本也不該發展得這麽麻煩,從一開始就不該帶餘鶴去做核磁共振,真是百密一疏,誰能知道去趟醫院能趕上機器故障,導致餘鶴在黑暗密閉空間情緒惡化,這事細究起來他們不可推卸的疏忽之責。
傅雲峥極具社會影響力,無論什麽事件只要和豪門挂上鈎都能引起熱議,沸沸揚揚。
只要确認餘鶴患有躁郁症,餘鶴就能百分百獲得保釋治療的機會,警局這邊現在也很想讓傅雲峥趕緊把餘鶴帶走,免得越鬧越大才是實在的,否則在整個事件裏,餘鶴和裘洋到底誰先打的水就成了最小的事。
公家的活難幹啊,上面的領導天天要求積極維穩,避免擴大輿情,這幾個字落實起來可真難。
張鳴靠在門上:“傅總,餘鶴患有躁郁症,提前獲得保釋是正常程序。但這種不安定因素,您真的要留在自己身邊嗎?”
傅雲峥眉目不動:“張鳴,餘鶴有沒有躁郁症不是警局說了算。他沒有病史,作為他的配偶,我不認為他患有躁郁症,他在我身邊的時候情緒穩定、成績優異,即便他現在出現了些許攻擊傾向,我也堅持認為是裘洋造成的,他受傷了,對嗎?”
張鳴啞口無言,不知道傅雲峥是怎麽知道餘鶴受傷的,他記得他只提到了裘洋受傷。
不管怎麽說,傅雲峥往裘洋身上找問題,總比從他們警局這邊找疏漏強。
傅雲峥靠坐在輪椅上,盛氣淩人:“走正常的手續,今晚,我一定會帶走餘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