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傅雲峥上飛機的那一天, 餘鶴怎麽沒有想到,他和傅雲峥會分別這麽久。

無數個夜晚,餘鶴獨自在書房審合同, 一節節條款翻下去,經常會生出種恍惚感——

原來人終有一日會心甘情願,去做那些不太喜歡卻必須要做的事。

餘鶴內心只剩荒蕪。

獨自留在國內, 做自己最不喜歡的事,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周旋,他厭倦身邊的一切,但他必須成為傅家新的支柱, 這是餘鶴內心的承諾與堅持。

他很想不管不顧去國外找傅雲峥,但他不能這樣做。

人生在世,該做的事比想做的事更多,也更重要。

這段時間,餘鶴在傅遙、傅茹蘭、陳思健等人的幫助下,成功将搖搖欲墜的傅家接了過來。

傅海山趁機奪權的計劃再一次落空。

傅氏的內鬥從來沒有停止過, 餘鶴一個外姓人,親自處理起傅家內部的事情難免力有不逮。

餘鶴借力打力, 找上了年輕一輩中的長孫——傅聰林。

傅海山最愛搞事情,餘鶴鬥不過老奸巨猾的傅海山, 他孫子傅聰林倒是很好忽悠。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餘鶴對傅聰林說:“我畢竟姓餘, 傅氏的企業, 最終還是要由你們姓傅的來接手。”

一句話,成功說服傅聰林站到了餘鶴的陣營。

從此, 只要傅海山給餘鶴找麻煩,餘鶴轉手就把麻煩甩給他孫子傅聰林, 傅聰林解決不了,回去只能找家裏長輩幫忙,就這樣,麻煩事繞了一圈,最終又回到傅海山手上。

久而久之,傅海山自然老實了許多。

傅聰林是個直腸子的人,讨厭餘鶴的時候是真讨厭,和餘鶴共事了一陣子後,又被餘鶴的義氣随性打動,表示相見恨晚。

他把餘鶴介紹給自己認識,一群富二代聽傅聰林說過餘鶴不少壞話,故意灌餘鶴酒,傅聰林攔又攔不住,替餘鶴擋了幾輪酒,自己先倒了。

餘鶴波瀾不驚,一個人喝倒了一圈富二代,幾場酒下來,衆人對餘鶴的稱呼就從名字變成了‘鶴哥’。

傅聰林總體而言是個很不錯的合作夥伴,有野心但也聽話,還算踏實肯幹,交待下去的事都能按時完成,而且心思很淺,說白了就是單純。

餘鶴瞧着傅聰林就跟看幾年前沒開竅的自己一樣,真是什麽都寫在臉上。

心思淺的人朋友多,傅聰林唯一的缺點就是太貪玩。

餘鶴自己不做卷王,但很樂意把傅聰林培養成卷王,替自己解決問題。

只是傅聰林上面爺爺父親都在,傅聰林空有上進的心思,卻沒上進的壓力,晚上該加班的時候,居然總是被幾個朋友叫走出去玩。

這點讓餘鶴很不滿意。

要論玩,餘鶴比這些富二代都會玩。

從此餘鶴每天陪着傅聰林和這些富二代厮混,成了各種娛樂場所的常客。

餘鶴一晚上玩到天亮,回頭轉身回傅宅睡覺,成日裏醉生夢死,日夜颠倒,而這些富二代晚上熬了一夜,白天還得上班。

半個月玩下來,餘鶴面色紅潤,依舊跟塊兒美玉似的挑不出瑕疵,倒是那群以傅聰林為首的富二代,熬得眼圈烏黑,氣血不足。

再好的身體也禁不住這麽白天黑夜的熬,這麽一段時間過後,傅聰林不想出去玩了是一方面,更絕的是傅聰林那些狐朋狗友也都不愛叫他了。

可憐的傅聰林就這樣成了餘鶴手上賺錢的機器。

從前餘鶴最讨厭資本家,現在發現資本家做起來确實很爽,跟黑心女巫一樣,自己不出去戰鬥,專在後面靠畫餅蠱惑人心。

餘鶴成長的速度讓所有人感到害怕。

也許這世上就是有一種人,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向世人證實天才的存在。

如果餘鶴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那就是上九天攬月他也能試上一試。

餘鶴的酒量很好,在生意場上很吃得開。

有陳思健帶着,餘鶴簽下了不少生意,賺的錢也越來越多。

這晚,一場生意談完,餘鶴前後足足吐了三次,才把難纏的對家喝倒。

陳思健送餘鶴回家的路上,餘鶴暈車又吐了。

曾經的餘鶴連自己賬戶上有幾位數都記不清,現在卻為了合同價款上的丁點利益連着參加三天酒局。

陳思健看在眼裏是真心疼。

可人總是要長大的,誰不是這麽過來的呢?

“這麽拼命做什麽,”陳思健終究是心疼,遞過去一瓶水:“城東商品房銷量很好,只等驗收合格,就能翻幾倍回款,還上銀行貸款是早晚的事,你不用這麽拼命。”

餘鶴扶着傅宅門前的樹,接過水漱漱口:“大哥,不是錢的事。”

陳思健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想早點把貸款還上,出國去找他。”

餘鶴知道陳思健說的‘他’是誰,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沒人敢在餘鶴面前提起了。

‘傅雲峥’三個字幾乎成為餘鶴的逆鱗,成為一段餘鶴不願想起的隐痛。

餘鶴側頭朝陳思健笑了笑,沒說話。

陳思健很認真地看着餘鶴,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說:“餘鶴,那你也不用将自己活成他。”

餘鶴不自覺攥緊手下的樹幹,下意識否認:“我沒有。”

陳思健沒和餘鶴争辯,只是說:“傅家不是你的責任,贖回傅宅也不是,如果傅雲峥醒來看到你這樣,他心裏也不會好受。”

餘鶴剛剛吐完,眼尾通紅,眼神也濕漉漉的。

站在皎潔月光下,餘鶴還是和當年一樣好看,星眸若水,眉眼似畫,像是從月宮上面下凡的仙子。

神仙下凡,在文學作品裏稱之為‘歷劫’,可見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到了人間也要吃苦。

人間的苦難實在太多,也不管你是否扛得住,都如月光般傾瀉着往下流淌。

可是月光不會這麽沉,也不會這麽痛。

餘鶴輕嘆道:“如果他醒不過來呢?”

愛人遠在大洋彼岸昏迷不醒,而餘鶴卻不能去見。

‘傅雲峥’三個字是沖破餘鶴全部防線的匕首,餘鶴不敢去聽、不敢去想。

相見争如不見,餘鶴不相信躺在病床上無知無覺的皮囊是傅雲峥。

傅雲峥的靈魂去旅行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但他總會回來的。

也許要很久,但他總會回來的。

兩年後,事故調查接近尾聲,賠償程序也全部完成。

在确認水晶燈墜樓事故與傅雲峥無關,餘鶴終于解除了出境的限制。

拿回護照的前一天,餘鶴低價賣出一塊400克拉的鑽石原石,将存款湊夠到五億,迫不及待地向銀行提交了解押手續。

工作人員在電腦上操作一番,滿頭大汗地看向餘鶴:“餘先生,前幾天,有位用戶繳納一億元的認購意向金,想買你家的宅子。”

餘鶴:“……”

簡直像是有誰在故意跟餘鶴開玩笑,餘鶴用盡畢生的素質才勉強把嘴邊的髒話吞了回去。

回到家,餘鶴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誰要買傅宅呢?

“說是一個海外華僑,無妻無子。”

傅聰林向餘鶴彙報打聽來的消息:“很神秘,沒人知道他具體姓名,都叫他青山居士,他信奉道教,說是常去觀雲山栖霞觀進香,想就近買個住處,上下山方便。”

餘鶴擰起眉:“難怪這麽有錢還買二手宅子。”

傅聰林應和道:“可不是,也就是栖霞觀不賣,要不他估計就買栖霞觀去了。”

餘鶴簡直煩死了。

好不容易拿回護照,餘鶴迫不及待想要出國陪傅雲峥治療,但也不能扔下宅子解押的事不管。

青山居士只是交了意向金,在銀行進行競拍程序的過程中,餘鶴作為産權所有權人可以提出異議,不過整套程序繁瑣又複雜,除了說服青山居士放棄認購,餘鶴就只能和他耗着。

餘鶴心早就非國外去了,哪兒有心思和他們掰扯這些事。

反複思量後,餘鶴還是訂了明天的機票。

愛咋咋地吧,還是找到傅雲峥更重要。

餘鶴一秒鐘都不想再等了。

“托個中間人去找他談談呢?”餘鶴靠坐在皮椅上,仰起頭:“我明天就出國,實在沒時間和他周旋。”

傅聰林沉吟道:“可能不太容易,這人挺神秘的,沒什麽人認識。銀行那邊和他說你着急出國,問能不能緩一緩,但對方态度很堅決,不是個好說話的人。”

餘鶴終于忍不住罵了句髒話:“去他媽的不好說話,活該他娶不到老婆!”

傅聰林拿起西裝外套往外走:“這樣,我回去查查他的行蹤,争取和他當面聊。”

餘鶴送傅聰林出門:“連他住在哪兒都沒查到嗎?”

傅聰林搖頭:“查不到,對方背景很硬,咱們能得到的信息很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經常去栖霞觀進香,好多消息還是我從賣蓮花燈的道長那兒打聽來的。”

“栖霞觀……”餘鶴站在別墅門前,望着不遠處的觀雲山:“我在這兒住了這麽久,還從來沒去過栖霞觀。”

都說栖霞觀的香火靈,餘鶴和傅雲峥在一起時,有無數次去栖霞觀的機會,只是每次想去,都因為這樣那樣的事耽擱了。

餘鶴當時總想,栖霞觀就在山頂,離得這麽近,他們總有去的機會。

最後一次提起,是在雲蘇的梅雨季。

因為雨大,上山的路不通,餘鶴當時生了滿身濕疹,沒等到雨停,傅雲峥就帶着餘鶴坐上了飛往內蒙度假的飛機。

未曾想,這一轉身,就是三年時光。

栖霞觀的香火很旺。

在出國前,餘鶴還是想來這裏碰碰運氣,試試能不能遇見青山居士,和他面對面好好談一談。

道觀建造在深山中,但并不寂靜。

三清殿前,巨大銅鼎內插滿供香,焚香的味道極濃。

香客拈香朝拜,青煙直上,隐入天際雲端,最高的供香将近兩米長,好像香信燒的足夠高就可以上達天聽,心想事成。

燃的是香,燒的卻是芸芸衆生的欲望。

道法自然,清靜無為,心有所求者不該來道觀,但香客并不在乎,他們想敘述的是自己的願,至于神明肯不肯聽,反倒不那麽重要了。

飛鳥在天邊掠過,蟬鳴流水比香客更有道韻。

在纏滿紅色綢帶的古樹下,餘鶴找到了賣蓮花燈的攤位。

攤位前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道士,穿着青灰色道袍,也不知是不是傅聰林口中那個認識青山居士的道長。

餘鶴拿起一盞七彩琉璃燈,問:“多少錢?”

小道長雙手抱拳拱手,略微彎腰示意:“居士您好,這盞燈188元。”

餘鶴付了錢:“道長,向您打聽一個人。”

小道長:“您問誰?”

餘鶴沒兜圈子:“有位青山居士最近是不是常來?我來找他。”

小道長一點也不稀奇:“你也是來找他的?他今天還沒來。”

餘鶴本就是來碰運氣的,沒碰上也算不上失望,只是說了句:“那真是不巧了,他一般什麽時候來?”

“說不好,我在栖霞觀四年了,就這一陣常見到他。”小道士把紅色的綢帶和圓珠筆遞給餘鶴,盡職盡責地賣蓮花燈:“綢帶寫好後挂古樹上,琉璃蓮花燈供在後殿,我們道觀很靈的,三清庇佑您心想事成。”

餘鶴接過綢帶,并不知道該寫什麽,他來這兒又不是許願的,而且他也不知道該許什麽願。

心中所求太多,反而不知該先求哪一樣。

提起筆,餘鶴想在綢布上寫‘家宅安穩’四個字,希望青山居士能受到三清點撥,趕緊打消購買傅宅的意向。

落筆之時,遠處傳來一聲鐘響。

鐘聲沉靜悠遠,在乾坤穹宇間蕩開,聞之靈臺頓生空明。

在這陣陣鐘聲裏,餘鶴突然很想傅雲峥。

宅院莊園,別墅球館都不是餘鶴的執念,他的執念只有傅雲峥,傅雲峥不在,餘鶴需要這些外物鞏固回憶,遙寄相思。

他怕自己有一天會忘了傅雲峥。

這兩年來,餘鶴刻意回避自己去想傅雲峥,因為只要一想,思念就像承載不住的水,內心深處溢流出來。

他們已經兩年沒見面了,傅雲峥昏迷的時候還有意識嗎?他會夢到自己嗎?

随着時間推移,餘鶴提到傅雲峥的次數越來越少,甚至不願聽人提起這個名字。

很多人都因為時間淡漠了餘鶴對傅雲峥的思念,以為錢財、權力、地位分散了餘鶴的注意力,以為在餘鶴心中,傅雲峥已經不再那麽重要。

畢竟分隔兩地已經是對愛情的極大考驗,而餘鶴面對還是一個昏迷不醒的愛人。

餘鶴不是不想提,他是不敢提。

思念到極致,連聽到傅雲峥的名字都會坐立不安,心痛難當。

筆握在手中,想說的話在心裏,紅綢上幹幹淨淨,餘鶴一字未落。

心有千千言,想對傅雲峥說的話太多,怎麽落筆都寫不完。

餘鶴閉目陳願:

【我希望能順利出國見到傅雲峥,希望他安然無恙地醒來,希望他一如既往愛我。

我很想他。】

蓮花燈的生意很好,餘鶴許願的片刻工夫,又有好幾條簇新的紅縧挂在了古樹之上。

新新舊舊的絲縧條條垂下,在風中飄蕩糾纏,承載着世人無窮無盡的希望與祈願。

可要是許願能靈的話,這世間又何來那麽多意難平?

對餘鶴有求必應的人不在三清殿,也不在栖霞觀,他遠在大洋彼岸,不知何時才能醒來。

所愛遠隔萬裏山海,餘鶴的靈魂無處安放。

倘若三清有靈,蒼天有道,為何偏要橫生波折?

傅雲峥從不做惡事,卻也沒得到什麽好報,幾次受傷都是萬般兇險,可見運勢,原也不在求與不求。

他就是在這裏磕破了頭,跪出了血,難道就能求得神明顯靈,把傅雲峥還給他嗎?

與其在這裏求神問佛,不如把機票改簽到今天晚上,早點去見傅雲峥是真。

餘鶴心無所依,轉身離去,把三清殿抛在了身後。

小道士拽住餘鶴:“你忘了拿蓮花燈!”

餘鶴回身,拿起一盞琉璃燈,望着燈芯上幽幽躍動的火苗,也不知在問誰:“這蓮花燈真的靈嗎?”

“當然靈了!”小道士指着古樹上垂下來的紅縧:“這些都是大家親手挂上的,不信你自己看!你要找的那個青山居士,這次回來就是還願的,可見我們道館是靈的!”

餘鶴攥緊手中的紅綢:“他有什麽願啊?想買觀雲山下那座宅子嗎?”

小道士撓了撓頭:“不知道,不過他在後殿供了一盞平安燈,供了八年了!你看看別人都許了什麽願,也許一個,萬一三清正好聽見了呢?”

古樹之下,山風輕撫,萬千紅縧随風輕晃。

餘鶴擡手捉住其中一根。

正這時,綁在樹上紅縧鎖扣脫落,紅綢斷開,輕飄飄落在餘鶴掌心。

心念微動,餘鶴在千萬根紅縧中獨取下這一條。

紅綢上面只寫了四個字:

【有花堪折。】

餘鶴呼吸一頓,被這熟悉的快雪時晴體刺得雙目酸痛。

翻過紅綢,背面寫了一個‘峥’字,日期正是餘鶴與傅雲峥初遇的那一年!

餘鶴心跳如擂,往事歷歷在目,翩然浮現在眼前。

他低下頭,筆翰如流,天骨遒美的瘦金體落在大紅綢面上,也是四個字:

【陌上花開】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傅老板,你快回來吧,我好想你。

餘鶴愣愣地看着紅綢上的字,失神片刻,而後反身把兩根挂在一起。

一新一舊兩根紅縧垂下來,在風中輕輕相撞。

餘鶴望着兩根紅縧,冥冥中又信了因緣。

這栖霞觀的三清确實有點東西,滿樹紅縧,偏偏傅雲峥當年留下的那根落在了餘鶴掌心。

他們的緣分沒有盡!

餘鶴突然生出許多信心,他問小道士:“那你們這裏蔔卦在哪裏蔔?”

小道士說:“那看你要問什麽,學業、姻緣、仕途、交易、還是財運?”

餘鶴答道:“尋人!”

小道士低頭整理着被風吹亂的紅縧:“是找青山居士嗎?這不用蔔卦,他最近經常來,你再等等,他總站在這棵樹下。”

餘鶴說:“我不是……”

小道士疑惑地看向餘鶴,一擡頭,正看見餘鶴身後的人。

“我就說我們道觀很靈的!”

小道士臉上露出雀躍神采,很高興地跟餘鶴說:“你不是要見青山居士嗎,他來了,你回頭。”

餘鶴回頭,天地蒼茫,隔着萬千紅縧,他看見了傅雲峥。

霎時間天地寂然,人海湮滅,萬物複生。

歲月如流,千萬流年蕭蕭而過,栖霞觀的香火旺盛如故。

萬裏長風終有歸處,餘鶴尋到了那片雲。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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