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鶴燒了一下午, 身上又酸又軟沒什麽力氣,在傅雲峥身上靠了片刻,感覺脊椎發寒, 便窩回床上蜷縮起來。

傅雲峥給餘鶴掖了掖被角,問:“冷嗎?”

餘鶴面朝傅雲峥,答:“不冷, 就是提不起勁兒,眼眶也酸疼。”

傅雲峥又說:“總得吃點東西,你想吃什麽?”

餘鶴把手搭在傅雲峥腿上,沒有任何目的地輕輕敲動, 開口就是抱怨:“我想吃得你全不許我吃。”

“怪我呢這是?”傅雲峥不由失笑:“還喝鴨湯嗎?廚房又給你熬了新的。鴨湯性寒,清虛熱,除痨熱骨蒸,你就是喝了鴨湯才把血熱發出來。沈銘樂說發出來是好事,藏在血裏才成隐患。”

餘鶴捏着傅雲峥手指把玩:“怎麽我才一病,傅老板就成傅大夫了, 好些中醫名詞說得比我還專業。”

傅雲峥反手探了探餘鶴掌心的溫度,回道:“都是沈銘樂說的, 他醫術不錯,只是給你把把脈就看出來你平時愛吃些什麽, 這徒弟傲是傲了些, 還挺關心你的, 非要留下照顧你, 我讓他走了。”

“他是挺有意思,跟我說師父病了, 徒弟要在床前盡孝,”餘鶴說:“我心想我倆年紀差不多, 他這不是折我呢嗎?再說我沒病時瞧見他都頭疼,這會兒他鞍前馬後地伺候,我還能好的了?”

傅雲峥用耳溫槍給餘鶴測體溫:“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發燒跟你的不良作息沒關系,是怪沈銘樂折你壽了?”

餘鶴就坡下驢,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還是傅老板析毫剖厘、真知灼見,你看看你看看,這想來确有幾分蹊跷,他才說了要盡孝,我回頭就病倒了。”

傅雲峥:“……”

終于能把自己生病的鍋甩出去,餘鶴整個人都精神了,撐起手臂,目光灼灼地瞅着傅雲峥:“你說呢?”

傅雲峥也看餘鶴:“我說你不講理。”

餘鶴倒抽一口涼氣,震驚反問:“你說我不講理?”

傅雲峥反問:“你講嗎?”

餘鶴:“……”

傅雲峥又說:“算了,不講就不講吧,你胡攪蠻纏也不是一兩天了……吃什麽,我讓廚房送來。”

餘鶴不覺得餓,故意和傅雲峥擡杠玩:“不吃了,氣都氣飽了。”

傅雲峥點點頭,沒理會餘鶴的話,撥通內線,吩咐餐廳把鴨湯和粥送來,又點了幾道清淡小菜。

餘鶴原本不餓,但聽傅雲峥按照自己口味點餐,不由有些泛口水,他又扒拉兩下傅雲峥,示意自己想吃糯米雞,被傅雲峥以不好克化為由拒絕後,餘鶴又說想吃幹鍋鴨頭。

餘鶴一本正經地說:“鴨肉寒冷,我總能吃了吧。”

傅雲峥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餘鶴,絕情地通知廚房:“不要幹鍋鴨頭。”

餘鶴失望至極,想要很有骨氣地同傅雲峥抗争到底,絕食以明志!

可惜餐車推進來,過于靈敏的嗅覺違背主人的意志,不斷向餘鶴大腦中樞反饋錯誤指令。

好香,好香,好香。

餓、餓、餓、餓、餓。

幫傭将餐車推到餘鶴床邊,餐車中間中空,卡在床上正好是個桌子。

濃白鴨湯的香味一個勁兒往餘鶴鼻子裏鑽。

傅雲峥盛出半碗遞給餘鶴:“趁熱喝。”

餘鶴接過湯碗。

抗争宣告失敗。

許是聽到這邊的動靜,幾分鐘後,沈銘樂帶着針盒來了,說要給餘鶴針刺放血,解熱攻邪。

餘鶴拒絕道:“別了吧,我暈針。”

沈銘樂皺眉看向餘鶴:“師父,你就是針灸師怎麽能暈針呢?”

你以為我樂意暈針啊?

餘鶴心裏這麽想的,但他沒說,畢竟對待自己的徒弟,還是要維持和藹可親、關愛有加的良好形象。

餘鶴耐心道:“這事兒你爺爺也知道,他老人家連暈針的徒弟都收,可見暈針這事原也不打緊,對吧。”

沈銘樂覺得他這師父有點不講理,而且諱疾忌醫,作為弟子不好明目張膽地頂撞師長,于是沈銘樂看向通情達理的傅雲峥求助。

傅雲峥拒絕和沈銘樂眼神交流,把自己摘出有關具體如何治療的拉鋸戰。

沈銘樂:“???”

見沈銘樂過分執着,餘鶴只好說:“你把針給我吧,我自己放。”

沈銘樂将針盒遞給餘鶴:“您針盒呢?”

餘鶴沉默了半秒,理直氣壯地說出兩個字:“丢了。”

沈銘樂:“!!!!!”

“你針盒都能丢?”剛剛坐下的沈銘樂連敬語都忘了用,情不自禁站起身,驚恐地看向餘鶴:“針不離手的祖訓您忘了?”

餘鶴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我前一陣做坐飛機來着,安檢不讓帶啊。”

沈銘樂痛心疾首地質問:“這是理由嗎?您這出門游歷一趟吃飯的家夥都丢了?你沒有針怎麽濟世救人,用意念嗎?”

傅雲峥頭一回見着徒弟這麽訓師父。

雖說沈銘樂有些僭越,但比起沈銘樂這樣的徒弟,餘鶴這樣的師父更是萬中無一,也怪不得沈銘樂跳腳。

兩個人性格不同,自然有他們的相處方式。餘鶴全身上下最硬的就是嘴,要是真想說服沈銘樂,自然有他一番道理。

果然,餘鶴并沒在意沈銘樂的态度,他抽出針來在酒精中一沾,随手紮在自己指尖。

沈銘樂咦了一聲。

餘鶴有種在考場答題考官站在身後看他卷子的錯覺,沈銘樂一咦,他心裏就沒底。

餘鶴停下動作,問:“怎麽了?”

沈銘樂微微蹙眉,臉上有幾分狐疑,他看着餘鶴指尖的血珠,喃喃道:“您下針的力度……很怪。”

餘鶴下針的速度太快了!

快到幾乎只餘殘影,人的眼睛根本捕捉不到。

但沈銘樂見過很多人施針,只消一眼便潛意識覺得餘鶴下針的力度奇怪,是他從沒見過一種方式。

餘鶴又紮了一個手指,解釋道:“我暈針,所以施針時會比別人快一點。”

沈銘樂還是沒看清,他眨了眨眼,說:“這不是快一點吧,都快出殘影了,這樣您怎麽找準穴位的?”

人體中每個穴位的深淺本就不同,穴位的具體位置又與人的身高、體重、脂肪厚度密不可分,絕大多數針灸師在施針時都是緩緩把針撚進去,根據手感判斷是否紮準了穴位。

針刺放血雖然不用把穴位找得那麽精準,但也不該……不該這麽快。

畢竟是刺破皮膚放血,又不是紮小人詛咒。

餘鶴沉吟片刻,在實話實說和撒謊之間權衡了片刻,未免誤人子弟,最終只能如實回答:“憑感覺。”

“憑感覺?”沈銘樂震驚地盯着餘鶴:“你不怕感覺錯了把人紮偏癱嗎?”

餘鶴眼神飄忽,輕咳一聲:“人各有命。”

沈銘樂:“……”

第一次見到有人對自己醫術毫不自信,同時又如此理直氣壯的!

沈銘樂整個世界觀都搖搖欲墜,這種不負責任的人為什麽會混到沈門一脈,還成了爺爺的關門弟子。

這就是他們口中的天才嗎?

水分是不是有點大了?

沈銘樂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着自己所剩無幾的理智:“那你出門游歷時都幹什麽了?你不救人是嗎?”

聞言,傅雲峥目光一沉。

室內的氣氛倏然凝固,輕松的氣氛消散無蹤,随之而來的是長久的沉默。

沈銘樂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看看餘鶴,又看看傅雲峥。

可卻沒有人解答他的疑惑。

“沈銘樂,你先出去。”傅雲峥垂着眼,第一次這樣明顯地對沈銘樂擺出長輩的态度:“這兒沒你的事兒了。”

之前傅雲峥看沈銘樂和餘鶴鬥嘴就像看兩只幼鳥互啄,哪怕沈銘樂對餘鶴這個師父不算太信服,傅雲峥也從未插手,餘鶴最近有點沒精神,來個小徒弟也挺熱鬧。

他要是替餘鶴訓斥沈銘樂,一是欺負小孩,二是越俎代庖,更顯得餘鶴壓不住徒弟。

可‘不救人’這句話無異于往餘鶴心口插刀子。

說着無心,聽者有意。

餘鶴散漫是真,随意是真,但救人救世的心從來不是假的,這份心滋要是摻了半分假,餘鶴也不會去一趟緬北就傷成這樣。

穿山甲就不成、得白血病的小孩就不成、連少年時一塊兒上學的夥伴都……

從緬北回來後,餘鶴總說自己改變不了世界,所從一開始就不該搭理他。

傅雲峥不知道餘鶴的‘一開始’要追溯到什麽時候,是和黃少航相見的最後一面,還是他們相遇的第一面。

“其實想想我這人其實挺自私的。”餘鶴靠在傅雲峥肩上,頭暈目眩:“從來都是只顧着自己高興。”

傅雲峥摸了摸餘鶴的頭發:“世間的事,能真正如願的很少,你高興就行了。”

餘鶴仰面望着天花板,低聲說:“我誰也救不了。”

傅雲峥抵着餘鶴的額頭:“你救了我,你把我帶到了佛寺。”

餘鶴輕笑一聲:“你先救我的,你把我從河裏撈了出來,河水那麽急……傅雲峥,我呼吸停止的那幾分鐘,你在想什麽?”

傅雲峥如實回答:“我什麽都沒想。”

“如果我要沒醒來呢?”

傅雲峥沒做過這種假設,他也不想做這種假設:“不知道。”

“我想了,佛寺正殿,取出那枚玻璃前,我想的是……”餘鶴低下頭,在傅雲峥耳邊悄悄說了五個字。

聽到那五個字,傅雲峥眸光閃爍,沉聲警告道:“小鶴……你不可以這樣。”

餘鶴揚起下巴,彎起眼睛笑了:“所以你遇到危險時得考慮清楚,你要是死了,可就管不了我了。”

傅雲峥嘆了一口氣。

他既憂慮餘鶴對于死生契闊的執拗,又欣喜餘鶴矢志不渝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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