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再次與陸存聯系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後。十二月末,尹江已經穿起了羽絨服,大多樹葉已經落下,只剩下一些常青樹為這個冬天增添一些生機。
祁牧野摘下登山手套,從外套內襯裏拿出手機,揭下面罩走到一邊:“喂?”她一路都沒有停歇,還有些喘,低頭踩着地上的枯葉,沙沙作響。
陸存在電話那頭輕笑:“你在幹嘛,怎麽呼吸聲那麽重?”
祁牧野望着四周,左手搓了一把臉溫暖臉頰:“我在徒步爬山,正好在野外實踐一下我辨別方向的技巧。”
“你一個人嗎?”
“對啊,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比較喜歡獨來獨往。”
陸存叮囑道:“一個人要注意安全。”
祁牧野不屑一笑:“你這是把我這一個多月的課程當擺設嗎?我這一個多月可是比以前三十年的任何時間都要充實。”
她看了眼時間,問道:“找我什麽事?我得抓緊時間下山,不然天黑了就不好走了。”
陸存也不說廢話,直切主題:“之前出土了一處銘朝墓葬,你知道嗎?”
祁牧野點點頭:“知道,上一次出院的時候無意間刷到了。怎麽了,有最新消息了嗎?”
估計是山裏信號不太好,陸存的話斷斷續續的。“那裏出土了大量木簡,專家推測是開鑿大運河時一個工人與母親的書信往來,上面有提到許朝歌。”
祁牧野心一緊,忙問道:“說了什麽?”
“……我就是來通知這個消息,具體說了什麽,我希望你能親自去看。有時候他人的描述遠沒有親眼所見的文字來得震撼。”
挂斷電話,祁牧野忙打開浏覽器,但跳轉到一個白頁上,顯示網絡連接失敗。祁牧野低頭罵了一聲,看了眼時間,将手機塞回到內兜裏,重新戴上手套,深吸一口氣,懷着緊張而又期待的心情快步下山。
下山的時候夜幕低垂,像極了die for you的專輯封面。祁牧野顧不得早已抗議的脾胃,關上車門,連暖氣都顧不上打開,坐在駕駛位上搜索相關的信息。
這個剛發現的墓葬應該屬于一個家族,相鄰的幾處接連發現三個,從其規模來看,應該是一個普通人家,沒有什麽精致的陪葬品,幾匹早已化解的布料,幾罐植物種子,墓主人生前喜愛的首飾,剩下的就是本次最重要的發現——墓主人的兒子黑驚給母親的書信。
開鑿運河的中期正是銘朝的一個尴尬時期,那時因為接二連三的天災人禍,銘朝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加上周邊的小國不斷騷擾,銘朝沒了陳家軍毫無抵抗之力,只能連連賠款退讓。皇帝自然是不願讓自己吃虧,賠給他國的皆是從百姓那搜刮而來的錢財。朝廷內外有衆多說法,有讓皇帝停止開鑿大運河的,也有說半途而廢只會浪費前期的投入,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堅持下去,說不定以後能守得雲開見月明。
許朝歌一生都為了大運河,自然是力排衆議,堅持開鑿。那時候朝廷的撥款少得可憐,大家都是勒緊褲腰帶幹活。尹江的冬天濕寒,他們又每日浸着水汽挖那粘稠的淤泥,冷得刺骨,工作的磨損讓他的衣服漏風,無法禦寒,黑驚便寫信讓母親送些衣服過來。
因為這項工程,大多數人都是駐紮在工地現場,加上尹江地域遼闊,縱使連年天災,也有幾十萬人,就是在現代坐公共交通,從這邊到另一邊也要花費兩三個小時,現場的工人都是靠書信與家人聯系。
那時經濟下滑,普通人已經買不起紙筆,大多都選擇削幾塊木片,用燒黑的木棍往家中帶去只言片語。
墓中沒有墓主人的回信,估計那位母親并不識字,連孩子的書信也是讓識字的人讀給她聽的。我們無從得知墓主人是否及時給自己的兒子寄去了衣裳,但從後面的信件發現,黑驚确實得到了一身暖和的衣裳,只不過那件衣裳來自許朝歌。
“阿娘,你不用擔心孩兒,今日孩兒與幾位兄弟都收到了許大人買的衣裳,暖和得很,手腳都暖了。別聽許大人看着冷漠,我們幾個不過是忍不住抖了一陣,她便看在眼裏,不聲不響地給我們買了新衣裳,她自己倒是穿着單薄的衣裳。不過好在有她的郎君為她捂手,這個冬天我們都不會冷。阿娘身體可還好?下雨時腿腳還輕便嗎?大哥嫂嫂可還好?孩兒不孝,未能在阿娘面前服侍。侄女可還乖,識字了嗎?許大人聽聞我有個侄女到了識字的年齡,送了我一本字林,我将它一起送過來。阿娘,天冷記得添衣,等運河修好,孩兒就能回到你身邊盡孝了。”
按照時間,這是黑驚給母親的最後第二封書信,最後一封給自己的母親帶來他要去前線打仗的消息。那時候運河已經建好,他甚至都沒有機會回家一趟,只能通過木簡告知母親他的去向。
此後便再也沒有黑驚的書信。
或許,并不是母親未能給黑驚回信,依天下母親的愛子之心,即便是不識字,她也會拿着木塊,一個個拜托過去,就為給自己的孩子帶去來自母親的關心,讓他按時吃飯,注意休息,記得添衣。
母親的回信該是被黑驚貼身帶着,永遠地留在了前線。
一個人死後,總是想将自己平生最珍愛的東西帶着陪伴左右。黑驚的那一封封真摯的書信,大概是母親最珍視的東西。
即便到了九泉之下,她仍不忘愛着自己的孩子。
祁牧野按下車窗,吹着冷風揩下眼角的熱淚。這大概就是許朝歌堅持的意義吧?縱使被權貴百般抹黑,仍會有人因她的善良為她發聲。
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好心有好報。許朝歌因為一直堅持心中的道義,因為她随手的一個善舉,在一千多年後的今天,大家開始重新認識這個飽受争議的女子。
因為黑驚的書信,學者們開始重新研究許朝歌,也逐漸開始懷疑史料的真實性,甚至,開始疑惑許朝歌為何會有這般豪華的陪葬品?畢竟據史料記載,自從開始開鑿大運河,許朝歌就開始貪污受賄,私吞工程款,可她當時連給自己多添一件衣服的錢都沒有。
也有評論說她那是作秀,就是為了洗白她貪污的罪行。但若在大衆面前這樣洗白尚且說得過去,許朝歌的贈衣之舉只是出于私人的情感,史料根本沒有這樣的記載,若不是這處墓葬被意外發現,沒人會發現這件事。許朝歌她也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無法預料到千年後的事情,也無法強制黑驚在給娘親的書信中寫下她的這一舉動。
其實有個驚人的想法漸漸在人們心中湧現,只是他們需要更多的事實來證實他們的想法。
祁牧野靠着車窗,擡頭望向天邊的那顆啓明星。離開的那個晚上,她便是望着它離開的。這兩個月她給自己安排極其豐富的課程,目的就是要抑制對許朝歌的想念。
她答應過許朝歌,要健康快樂,她說到做到,她沒有讓近乎窒息的思念占據自己全部的情感,她每天都過得很充實,很快樂,很陽光。
但現在,她好想她。
祁牧野吸吸鼻子,捂着被風吹痛的耳朵,關上車窗,收拾好情緒,驅車來到運河邊。每次她想念許朝歌到難以自拔的時候,她都會來這裏散心。也許,千年前的許朝歌也曾沿着河岸緩緩走着,聽着潺潺的水聲,和她一樣思念着對方。
這一千多年來,大運河沒有變化,她們之間的情感也沒有變化。
她一停好車,便飛奔向那棵柳樹,緊緊地擁抱它,如同擁抱着她心中思念的那人。
“我好想你。”她在心裏吶喊。
運河邊不時有人散步,瞧見她的模樣,一面驚恐地看着她,一面将自己的孩子拉到另一邊,以祁牧野與柳樹為圓心,五米為半徑,繞了個圓走過她。
樹不會說話,它只能默默站着傾聽祁牧野的思念。年底的晚風刺骨,吹過耳邊只帶來陣陣呼嘯聲。祁牧野登了一整天的山,晚上也沒有吃飯,身上沒有熱量禦寒,即便穿了沖鋒衣,也無法抵抗由內而外的寒意。她拍拍樹幹,笑着與它道別。
“許朝歌,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
她去便利店買了兩個飯團,坐在車上解決完畢,匆匆往家裏趕。
她的笛子還放在家裏,她要現在就去拿那支笛子。
她要現在就去見許朝歌!
祁牧野是連跑帶摔地跑回自己的房子。其實她慢慢走回去,坐着電梯緩緩上樓也無妨,不差那麽幾秒,但她就是等不及,她想盡快見到許朝歌,越快越好,早一秒都是賺的。
出院時她便将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之前畫的畫像也被她裱起來挂在牆上,每回與畫像上的人視線相撞的時候,她總會感受到難以自拔的心痛,每回都是移開視線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時機還沒到,現在還不是時候。她總是這麽對自己說。
但現在,她管不了那麽多,她只想盡快回到許朝歌身邊,告訴她這兩個月關于她的故事,告訴她現在的人們已經開始對她大為改觀,過不了多久人們就能認識真正的許朝歌,告訴她,她有多想她。
她跑得急促,膝蓋碰到床角也無暇顧及,抓起笛子就往畫像那跑。她的眼眶盈滿熱淚,有一種即将見面的激動,也有一種思念成疾的心酸,更有一種自己的努力即将被他人認可的感動。
她的視線逐漸模糊,腦海中閃過一幅幅她與許朝歌相處的畫面,耳邊不斷響起許朝歌的呼喚。許朝歌的嗓音總是那麽清脆動聽,尤其是她喊自己的名字時,那無意間吊起的尾音總是讓她聽得心曠神怡。
她能夠感受到自己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心裏清楚,那是屬于銘朝的土地,是同屬于她與許朝歌的土地。
祁牧野費了很大的勁才睜開雙眼,吐掉嘴裏進的沙土,拍拍身上的灰塵,起身環顧四周。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黃土,此情此景,讓祁牧野的心沉了一沉。這場景定然不會是尹江的縣城,但按照她多次穿越的經驗,此處離尹江不會有多遠,只是為何會這般荒蕪?
莫非今年是建寧六年?那場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旱?祁牧野不敢妄下定論,她得找個人明确當下的年份,還有,最重要的是,找到許朝歌。
她估摸着方向,極速奔跑着,瞅見一位砍柴的大哥,連忙上前打聽:“大哥,請問現在是建寧幾年?”
砍柴大哥背着一捆柴,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麻布擦拭額頭上流下的汗水,奇怪地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女子,後退一步,警惕道:“你是哪裏人?”
祁牧野低頭看着自己的裝扮。來得太匆忙,她還穿着那一身沖鋒衣,甚至連登山手套都還沒有摘下,因為劇烈運動,衣服裏已經兜了一身汗,面色潮紅,怎麽看怎麽奇怪。
“哦!”祁牧野指指自己的那一身衣服,“這是西域的服飾,跟着商隊來到此地,不慎撞壞腦袋,忘記時間了。”
砍柴大哥皺眉繼續觀察祁牧野的那一身裝備,仍不肯上前,縮着脖子回答:“當今建寧八年。”
祁牧野一愣,心髒鈍痛。原來已經過去五年了,她又讓許朝歌等了那麽久。這五年,許朝歌又是如何度過的?
建寧八年,正是許朝歌登上歷史舞臺的時刻。
“大哥,現在是幾月?”
砍柴大哥眯着眼憐憫地看着祁牧野,心想這人該不是真的撞壞了腦子,連現在幾月都搞不清楚。“現在四月。”大哥毫無感情地回答道。
四月,那就是張梅行擔任縣丞,招募百姓疏浚河道的時候。現在的許朝歌,應該是當地婦女小隊的頭頭吧?想起許朝歌當領導的樣子,祁牧野不禁嘴角微勾。
“大哥,尹江縣城怎麽走?”
砍柴大哥指着當前的小路:“沿這條路一直走,遇到岔路往東南方向拐,一刻鐘就能到城門口了。”
祁牧野在腦海中回憶她印象中的尹江。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此處應該是她們當初避雨的地方,只是為何會貧瘠成這個樣子。
她将心中的疑惑告訴大哥,對方只是哀嘆一聲:“兩年前天下大旱,莊稼樹木都枯死了,土地板結,今年才有所好轉,哪能見到什麽樹?就我身上的這捆柴也是我走了兩座山砍的,再這樣下去,飯都吃不了。”
祁牧野在史書中見過對此次旱災的描述,只是沒想到,這後果竟然延續到兩年後。不過想來也是,在戰亂之前,銘惠帝一直力求粉飾太平,後人又怎能在史書中了解到百姓的現狀呢?
祁牧野謝過大哥,便使勁往尹江跑去。現在已經是四月,穿兩件輕薄長袖就已經足夠,她還穿着羽絨服,跑起來實在是悶熱,但她沒有閑工夫脫去,只想早些到達尹江,只想早日見到許朝歌,見識見識建寧八年的許朝歌是何等風光。
跑過熟悉的城門她也沒有停留,一路抓着沿途的商販打聽許朝歌的下落。大家都對許朝歌很是熟悉,有說她現在可能在縣衙的,有說她現在可能正帶着人在城外挖道,也有人說她現在可能在自己辦的學堂內給尹江的婦女講解治水的知識……
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祁牧野就一路問過去。她從未停歇,四月的天,卻覺得自己快要中暑。她在一個攤位上讨來一碗水,先潤一潤快要冒煙的嗓子,再将裏面的羽絨服脫掉。
“喏,那不就是許姑娘嗎?”祁牧野正咕咚咕咚地喝着水,商販老板突然指着前方說道。
祁牧野順着他的指示轉過身去。
一隊女子正背着簍筐有說有笑地向前走着,她們不時用手指比劃着,幾個像是聽見了好笑的內容,掩嘴輕笑着。許朝歌走在中間,被她們簇擁着,偶爾與身邊的女子談論着,被她的言論逗笑,仰頭眯着眼大笑着,被另一邊的女子打趣,又用自己的肩膀撞向那個女子。
她穿着□□色的衣袍,藕粉色的腰帶修飾她的腰身。衣服并不顯眼,她卻能在人群中熠熠生輝。她伸着手,嘴唇微動,像是給一旁的女孩兒們解釋什麽東西。兩人的視線在人群中相撞,許朝歌停住動作,站在原地,怔怔地看向祁牧野。
她的腦袋微微向一邊歪着,眯着眼,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雙手垂在腿邊,任一旁的女子如何詢問,愣是一動不動地盯着祁牧野。
衆人的目光順着她的視線望向祁牧野。
祁牧野擦掉嘴邊的水珠抑或是汗珠,越過旁人,緩緩走向許朝歌。她走得慢,總有行人超過她。此刻她一點都不着急,因為她已經找到了想見的人,她已經很滿意了。
她們的眸中滿滿的都是對方。祁牧野嘴角帶笑,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許朝歌。她想,她要走得慢一些,她得讓許朝歌看清楚,她是如何走向她的,她要讓許朝歌看清楚,祁牧野,現在健健康康地,十分快樂地回來了。
許朝歌由一開始的懷疑、難以置信到後來的欣喜,再到現在的坦然,看着眼前的歸人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待那人在自己身前站定,她自然微笑,像是與一個久別的老友重逢那般緩緩問道:“你回來了?”
祁牧野回之以意味深長的微笑:“我回來了。”
“我這幾年幹了很多大事。”
祁牧野溫柔笑道:“我知道。”
“你在書上看的吧?”
祁牧野點點頭:“嗯,大家都在稱頌你。”
許朝歌揚着嘴角,帶着一絲自豪:“那你呢,在分別的時光裏,你做了些什麽?”
“我——”祁牧野低頭回憶着,“我有聽話,好好鍛煉身體,學了傍身的功夫,也學了很多知識,唯獨有一件事我沒有聽話。”
許朝歌笑問:“什麽?”
祁牧野擡起頭,直視許朝歌的雙眸:“唯獨有一件事我沒有聽你的,我忍不住想早點回來。”
“回到這,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