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鶴出門, 從別墅外的大廚房取了幾塊紅薯。

大廚房米面齊全,窗臺邊晾着紅薯土豆白菜等易儲存的菜,高處還挂着臘雞臘肉, 兩排冰箱裏塞滿了各種飲品醬料,後面房間還種着水培有機菜。

要是世界末日喪屍危機,傅雲峥的莊園能直接建成觀雲山基地。

關燈時, 餘鶴聽見了櫃子後窸窸窣窣的聲音。

不會是有老鼠吧。

餘鶴打開燈,抄了摘臘肉的竹竿捅開櫃門前的簾子。

十分鐘後,餘鶴抱着一個紙殼箱回到別墅。

傅雲峥看到餘鶴懷裏的紙箱:“你拿了多少紅薯?怎麽還抱個箱子回來了?”

餘鶴把紙箱放在茶幾上,從羽絨服兜裏掏出兩個紅薯:“就拿了兩個。”

傅雲峥疑惑道:“那箱子裏……”

餘鶴把箱子抱過去給傅雲峥看, 紙箱上蓋着塊兒絨毯。

撩開絨毯,四只小貓崽和傅雲峥面面相觑。

另有一只大貓用尾巴把小貓崽圈在懷裏,頭都沒擡,只是動了動耳朵。

傅雲峥:“……”

餘鶴:“我撿了一窩貓。”

還真是一窩,連大母貓都給連窩端來了。

傅雲峥沉默了片刻:“我看見了。”

餘鶴問:“怎麽辦?”

傅雲峥說:“你想養?”

餘鶴看了眼紙箱裏的大貓,壓低聲音用氣聲跟傅雲峥說:“我怎麽覺得這是野貓啊。”

傅雲峥:“……”

傅雲峥也壓低了聲音, 微微探身在餘鶴耳邊說:“野貓也聽不懂人說話。”

餘鶴:“……”

紙盒裏的母貓看了餘鶴一眼,餘鶴總覺得大野貓的目光意味深長。

餘鶴把紙箱放回茶幾上:“我在大廚房看見的, 躲在櫃子後面,還摘了只臘雞吃, 家貓哪兒能跳那麽高, 再說這荒山野嶺的哪來的流浪貓。”

傅雲峥又看了一眼紙箱 :“野貓倒也沒什麽, 不是猞猁就行, 沒撓你吧。”

餘鶴搖搖頭:“可乖了。”

傅雲峥說:“都說剛生完貓崽的母貓護崽,下回別直接上手抓。”

餘鶴也看向那紙箱:“那這些貓怎麽辦, 寒冬臘月的小貓崽最容易凍死了。”

“先養着吧。”傅雲峥轉動輪椅,帶着餘鶴往一樓走廊盡頭的房間走, 推開房門:“我之前養過幾天貓,這兒還有些貓砂貓糧,你看着弄吧。”

餘鶴非常不可思議:“你還養過貓?”

傅雲峥應了一聲:“嗯,你來之前養的。”

“那貓呢?”餘鶴問。

傅雲峥:“養不好,送走了。”

餘鶴皺起眉,上下打量傅雲峥:“你不會哪天覺得我不好養,就把我也送走吧。”

“不會。”傅雲峥擡眼看着餘鶴:“你好養。”

擺好食水貓砂,餘鶴又把紗窗開了條小縫方便大貓進出。

貓科動物是警惕性很強,倘若它覺得這裏不安全,自然會離開。

餘鶴撿貓撿的很随緣,充分尊重貓咪意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并不強求,不會因為覺得小貓崽可愛,就硬把它們留在別墅裏陪自已,推着傅雲峥輪椅回到客廳的路上,餘鶴總覺着這種随緣的态度很熟悉,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遇見過。

年夜飯是一種極豐盛的糊弄。

乍一看林林總總擺滿餐桌,仔細看才發現以半成品居多,連糖水黃桃都單獨盛在水晶盆裏湊數。

面食種類繁多,這得益于餘鶴和傅雲峥上午和了整整五斤面。

有兩個形狀詭異的面包,是從面包機裏烤出來的;還有油炸面果,顏色接近于麻花,咳下去卻并不松軟,反而有些硌牙。

湯也有兩種,一份喚作珍珠翡翠白玉湯,是傅雲峥的傑作,珍珠和白玉都是面塊兒,白玉是大面塊,半生不熟,珍珠是小面疙瘩,熬煮的稀爛,另一份是接近于面片的面條,餘鶴做的刀削面,削到後來怪刀不鋒利,該用手揪,揪完一抻,潦草糊弄出個面條形狀,匆匆忙忙下鍋。

二人一道在廚房忙活了進三小時,不約而同地得出結論:

傅雲峥/餘鶴沒有廚藝天賦。

開席後,餘鶴與傅雲峥一撞紅酒杯,彼此道賀了句新年快樂,而後拿着筷子在席面上轉一圈,筷子不約而同,先落到了糖水黃桃裏。

這是唯一一道沒有經過二人加工的菜,保留了原本的鮮美。

傅雲峥日常飲食向來食不厭細,每一餐飯都是經過嚴格的營養搭配,即便如此,車禍後的虧空依舊沒補回來。

眼下看到傅雲峥在一衆難以下咽的菜品挑挑揀揀中,最終夾着水煮青筍蘸醬油吃,餘鶴心中忽然湧上來一陣愧疚,總有種尊貴的王孫公子下嫁自己吃糠咽菜的錯覺。

餘鶴把一道烤乳鴿往傅雲峥面前擺了擺:“你吃這個,這乳鴿是廚房提前腌好的,應該好吃。”

傅雲峥很不在意地說:“你做的青筍也好吃。”

春節是一個很奇怪的節日,明明是團聚的日子,人們卻很容易在這一天無端生出離愁別緒。

思念先人,思念亡者,思念所有曾經在自己身邊卻又離開的人。

歡聚一堂時越熱鬧,越顯出各自散場後的空寂,也更容易理解曲終人散四個字背後的落寞。

繁忙勞碌的一年的人們帶着期盼返回故鄉,滿懷積攢整年的鄉愁,然而物是人非,這一年發生了太多事,重聚總是想象中的場景不同,相聚過後是又一場別離,時光向前,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明年今日,他們還會在嗎?

繁華落盡後,人終究是要踟躇獨行的,無論多難。

餘鶴情不自禁想,明年的春節,傅雲峥還會在他身邊嗎?

喜歡一個人,會想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他面前來。

青嫩的竹筍很不錯,但傅雲峥值得更好的。

按理說傅雲峥此時應當同傅家人一起過年,一大家子花團錦簇阖家團圓,就算各家有各家的小心思,在傅雲峰面前也都是恭恭敬敬。

傅雲峥如今關上私邸的門稱病不見客,說到底,還是想讓餘鶴過個清淨年,可清淨是清淨,但除了清淨餘鶴什麽也給不了傅雲峥,連頓像樣的年夜飯都籌措不出來,如果不是傅雲峥有錢有勢,換做個普通人跟了他,不會連飯都吃不上吧。

餘鶴也夾了青筍慢慢啃着。

焯水過的青筍很脆,帶着股竹葉清香,确實很好吃。

可是青筍好吃是因為它本來就新鮮,和餘鶴的廚藝無關。

就像傅雲峥,他原本就風生水起,多了個餘鶴,連錦上添花都不算。

餘鶴正在胡思亂想,傅雲峥卻握住了他的手。

傅雲峥倒像是知道餘鶴在想什麽一般,他放下筷子,說:“小鶴,我喜歡跟你在一起,喜歡沒有那麽多條件。”

餘鶴陷入了自我否定的情緒中,郁郁道:“可是我很沒用,你不該吃這些。”

傅雲峥說:“如果世上的事都要‘應該做’才能做的話,我最不該的就是放縱自已的欲望,把你接到我身邊。”

傅雲峥看向餘鶴的眼神溫柔,卻帶着無限的暖意,這是他眼中罕見的明顯情緒:“可是我也很沒用,明明知道自己身休抱恙難以痊愈,知道這樣做就注定會在你人生上抹上污點,知道你和我有萬般不相配,但我還是想要你。”

餘鶴看着傅雲峥,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一直不清楚傅雲峥為何選擇自己,開始以為是因為他好看,但是傅雲峥對他太好了,世界上好看的人又那樣多,只用好看解釋根本說不通。

今天傅雲峥給了他答案。

傅雲峥告訴餘鶴:“我們很早就見過。大概兩年前,明都慈善晚宴,我致辭演講時,你站在臺下。”

餘鶴倏地擡起頭,看向傅雲峥,努力從記憶中尋找傅雲峥的影子。

傅雲峥慢聲回憶:“那天觥籌交錯、傳杯弄盞,卻沒人能遮住你的光彩,許多世家的少爺小姐都圍着你說話,旁人頻頻側目驚豔于你過分出挑的面容。而你滿不在乎,仿佛也好呼朋引伴,一呼百應也罷,都不能叫你真正高興起來。”

傅雲峥也看餘鶴,似乎也在透過現在的餘鶴看當年驚豔他的少年。

餘鶴皺起眉,兩年前他應該是上高三……

慈善晚宴,致辭演講?

早已抛諸腦後的回憶猛然複蘇。

餘鶴想起來了。

他早就見過傅雲峥!

兩年前,宴會廳後門,他倆還一塊兒抽過煙!

兩年前,明都慈善晚宴。

宴會上,被評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青年慈善家衣冠楚楚,長身而立。

他手握榮譽獎杯,侃侃而談,與臺下衆人分享去年做慈善事業的全部歷程。

餘鶴站在臺下,百無聊賴。

身邊站的是明都首富的小兒子黃少航。

黃少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餘哥,你看什麽呢?”

餘鶴收回視線,随手把黃少航手裏的酒杯拿過來,放在侍者的托盤上:“成年了嗎?喝橙汁吧你。”

黃少航在明都是作威作福的小公子,在餘鶴身邊倒是很聽話,被餘鶴拿走酒杯也不生氣。

黃少航嘻嘻一笑:“都聽餘哥的。”

餘鵝瞥了黃少航一眼。

黃少航和餘鶴對視一秒,臉唰的一下紅了,側過頭避開餘鶴的視線,扭扭捏捏地說:“餘哥,你怎麽這麽看我啊。”

餘鶴心不在焉,随口說:“你喝酒上臉也太快了。”

黃少航心髒砰砰直跳。

慈善晚宴結束後餘鶴就要回奉城了,他本來想借酒勁跟餘鶴表白,但一口酒喝下去他更緊張了。

黃少航和餘鶴在同一所貴族私立高中念書,是餘鶴的學弟。

餘鶴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是全校公認的男神,長得好,打架厲害,性格也明朗,學校裏喜歡餘鶴的男男女女能繞操場三圈。

黃少航剛轉學過去時人生地不熟,被高年級的學長堵着欺負,餘鶴從旁邊路過,一腳把那個人踹倒在地,漫不經心地踩在那個人肚子上,說:“這個人我罩了。”

從那天起,黃少航就一直跟在餘鶴身邊,替餘鶴買飯、抄作業、收情書……

但沒人知道黃少航也喜歡餘鶴。

餘鶴馬上就要畢業了,黃少航擔心再不說就沒有機會,這次慈善會正好在他家這邊開幕,他便提前邀請餘鶴來自己家玩,想要趁機表白,可惜一直沒敢開口,一拖就拖到了晚宴當天。

明都慈善晚宴邀請到了新銳青年慈善家,學校組織學生代表參加——

其實就是在學校裏選出家室最好的幾位,以家校活動為契機,給這些學生家長結識那個青年慈善家的機會。

聽說那個青年慈善家非常、非常有錢,去年一年在全世界個人捐款總額超過三億美元。

這只是個人捐款額,還沒算家族企業的捐款額度。

黃少航的目光從青年慈善家身上移開,轉而看餘鶴身邊零零散散站着的幾個同學。

餘鶴的人緣特別好,晚宴一開始,同學就都圍到了餘鶴身邊,他根本沒機會單獨和餘鶴說話。

黃少航側頭對餘鶴說:“餘哥,你聽的好認真啊。”

餘鶴回過神,動了一下肩膀:“這人誰啊?”

黃少航全副心思都放在餘鶴身上,根本沒認真聽,只記得父母說那是什麽傅家的掌權人,很有權勢。

晚宴光線幽暗,黃少航知道餘鶴夜盲,便眯着眼睛讀出致辭人的名字:“傅什麽峰。”

“什麽峰啊?”餘鶴也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會場本就暗,那人站在臺上,一束光正好打在名牌卡上,他是一點看不清,就說了一句:“哎,算了。”

黃少航問:“什麽算了。”

餘鶴揉了下眼睛:“看他挺帥的,想認識一下。”

黃少航臉色一下變的很難看:“餘哥,他歲數也太大了吧。”

餘鶴詫異道:“和歲數有什麽關系?再說他也不大吧,不就二十多歲?”

黃少航說:“得三十多了吧。那是大資本家,可牛逼了,連我爸跟他搭話都費勁,別說咱們了。”

餘鶴失笑道:“你在說什麽啊,我是說他經歷帥,你沒聽他說嗎?他去過西南山區支教,還去過非洲發展醫療,每年都帶着自己的專屬車隊去西北青藏線防風固沙,救援野生動物,還在緬北和偷獵者交過火…..太牛了,這才是男人該做的事啊,這一路絕了,簡直是驚心動魄,要不然人家是全球最具影響力的青年慈善家。”

黃少航根本沒聽那個男人說什麽,他光想着餘鶴了,聽餘鶴這麽說有點不好意思,讪讪道:“哦,我以為你說他長得帥。”

餘鶴仰起頭:“帥嗎?我看不清,他在我眼睛裏就是一團墨綠色的人形,哎呦你餘哥我這個眼睛啊。”

黃少航無語了一陣,說:“餘哥,你要不還是吃點胡蘿蔔吧,人家穿的是墨藍色的西服,你咋能看成墨綠色呢?”

餘鶴:“……”

正這時,臺上的青年慈善家結束了致辭,臺下人一同舉杯。

結束致辭後,臺上人在衆人掌聲中緩緩下臺,被人擁簇着,走遠了。

餘鶴又在會場待了會兒,身邊的同學圍着他說話,會場燃着茉莉花味的熏香,和酒香混在一起莫名有些黏膩,聞久了有些氣悶。

他推開身邊的黃少航:“你們聊着,我出去轉一圈。”

黃少航拉住餘鶴的胳膊:“餘哥,我有話想對你說。”

餘鶴皺起眉:“等我回來說。”

黃少航松開了手,餘鶴走出宴會廳。

明都城中種滿了楊柳,恰逢三月,柳絮如雪如煙漫天飛舞,連空氣中都是股草木香。

餘鶴深吸一口氣,打了個噴嚏。

好煩。

在這種攀高結貴名利場呆久了,餘鶴很容易生出煩躁的情緒,摸了摸兜也沒有煙,就往繞着宴會廳慢慢走,想跟路上遇見的安保人員要一根煙。

每當餘鶴心理出現負面情緒時,尼古丁都是他最好的撫慰劑。

只要一口,他就能和這個美好的世界重新連接,否則他就會異常煩躁,非得找誰打一架才能發洩的那種。

餘鶴運氣不錯,走到後門那兒的時候,正巧有輛車開進去,兩個保镖從車上下來,其中一個手上就夾着煙。

餘鶴非常自來熟,喊了一句:“大哥。”

兩個保镖同時回頭。

餘鶴邊走邊說:“借個火。”

抽煙的保镖一揚頭,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扔給餘鶴。

餘鶴接過打火機在手裏轉了一圈:“再來根煙就更好了。”

那保镖笑出聲來,又把煙盒扔過去:“小帥哥,都給你了。”

餘鶴接過煙,叼起來點燃抽了一口。

連接成功。

餘鶴身心舒暢,順手摘下西服上的鉑金袖扣,他一邊往後門走,一邊把袖扣扔給保镖:“謝了大哥,這煙救命。”

保镖沒回話,很恭敬地快步上前,拉開玻璃門。

餘鶴擡眼,正巧看見個穿着墨藍色西裝的高大男人從後門走出來。

瞧着人形像是青年慈善家,但餘鶴也不太敢認,萬一認錯了怪尴尬的。

室內暖橘色的燈光透過玻璃門映出些許,餘鶴視力十不存一,也只能恢複到能分辨墨藍和墨綠的地步。

那男人身高腿長,西裝挺括,滿身貴氣,和餘鶴差不多高,但可能是更成熟,氣場也更強大的原因,餘鶴總覺得他比自己高似的。

那人看到餘鶴也不驚訝,只是掃了眼餘鶴手上的煙:“成年了嗎就抽煙?”

人總是會産生種錯覺,就是你看不清別人長什麽樣的時候,就總會覺着對方也看不見自己長什麽樣。

反正餘鶴這輩子都不知何時才會再來明都,面對這可能僅有一面之緣的年輕男人,餘鶴及其放飛自我,他把煙盒一遞:“當然了,來一根?”

那男人低下頭,輕聲說了句:“成年就好。”

男人抽出一支煙,對餘鶴說:“沒火。”

餘鶴沒多想,從兜裏掏出打火機。

下一秒,夜風忽起,柳絮打着旋卷過來,迷了餘鶴的眼。

男人也側頭避風。

長風席卷,餘鶴按了幾次打火機,每次火苗剛出來就被風給吹滅了。

餘鶴不由嘆氣,投籃似的随手一抛,把這廢物打火機扔進垃圾桶,破罐子破摔:“我也沒火,要不你別抽了,吸煙有害健康。”

“心裏有點亂,就想抽這一口……”那男人沉吟一聲,聲音在胸腔震出共鳴,是當下最受歡迎的低音炮,特別有磁性:“小孩,你過來。”

那男人把煙含在嘴裏,一揚下巴,姿态說不出的潇灑。

餘鶴懂了,也叼着煙湊過去。

煙嘴對着煙嘴,猩紅的火焰在夜色中格外亮眼,随着餘鶴一吸氣,火光如星,順利渡到了男人的煙上。

餘鶴恍惚聞到了一股特別好聞的味道,但下一秒,這股味道就被煙味蓋過去了。

他們幾乎同時吐出一口淡藍色的煙霧。

不同的是,隔着淡淡缭繞的煙霧,傅雲峥記住了餘鶴的臉。

而餘鶴自始至終都沒看清那個人長什麽樣。

只記得那晚的柳絮特別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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