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拂曉,祁牧野就走出了帳篷。夜裏濕寒,加上帳篷不及牆壁禦寒,她一整晚沒有睡好。想着其他人也是這種情況,她幹脆在河邊洗了把臉,挑了幾桶水生火為大家煮姜茶驅寒。
她剛将姜片放進爐中,許朝歌便掀開帳篷走了出來。見狀,祁牧野趕忙迎上去,向她行禮問安:“早,許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周邊無人,大家都還在睡夢中,那人竟還要這般演戲。許朝歌無奈地瞥了一眼,陪着她将戲演下去:“早,祁公子的帳篷搭得很好,昨夜睡得很安穩。”
祁牧野拉着許朝歌在火堆前坐下,将早已準備好的暖壺放到她手中,叮囑:“你在這邊坐着,我去打水給你洗臉。”
“祁牧野。”許朝歌拉住祁牧野,與她一起起身,“我又不是孩童,為何連洗臉也要讓你給我打水?”
“這不是……”祁牧野低頭笑着,這不是不久後就見不到你了,得抓緊對你好。她将脖子上的圍巾解下,圍在許朝歌身上,“我比你大嘛,照顧你是應該的。”
許朝歌沒有拒絕她的圍巾,貼着臉感受她的溫度,輕聲道:“我與你一起去,在河邊簡單清洗一番就行了。”
河水清冷,拍在臉上,讓人清醒不少。待二人回到營帳,大多數人都已經起身,打着哈欠對着春色伸懶腰。祁牧野準備的姜茶也熬煮得差不多了,她隔着棉布提起水壺,倒下一碗碗姜茶,招呼着大家一同喝下。
待大家收拾完,收了帳篷,如昨日一般,踏上馬車回城。這一趟考察,或者說,這一場春游,就如同以往的無數次出游一般,沒有任何特別的事情發生,一切如同呼吸一般自在,可隐隐中,總覺得什麽東西在慢慢流失。
至于什麽東西,祁牧野也說不清楚,大概是她現在太幸福了,老天見着不順眼,要讓她難受難受。
不過好在她不久之後就要去洛縣,沒有許朝歌在身邊,她不會再因為過于幸福而回到現代。
–
對于祁牧野的這次遠行,許朝歌表面上沒什麽反應,但她每日都會檢查祁牧野的行李,每日都會對曹炎叮囑一番,每日,都會盯着祁牧野失神。
大家心知肚明,她在不舍,她在牽腸挂肚,她已經開始了自己的思念。但祁牧野有自己的事情要幹,她沒有資格将她拘在自己身邊。祁牧野說她是一只展翅翺翔的鷹,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只高飛的鷹?她們各有各的一片天地,祁牧野從不拘束她的想法,她也不能強行将祁牧野留在自己身邊。
只是,怎能不擔憂呢?祁牧野從未在銘朝出過這樣遠的地方,曹炎自己還是個孩子,能否護着自己都還是個問題,再加上她的身子這般疲弱,舟車勞頓,回來之後,她的愛人該虛弱成什麽樣?
自己跟着去是最保險的辦法,只是面館離不開她,她也不想讓那人覺得自己是她的束縛。
不過是一個月,這麽多年她都等下來了,她自然是無懼的。可是,萬一途中發生了意外,萬一她又突然消失了怎麽辦?她還要等幾個兩年?說不擔心那都是僞裝,她清楚的知道那兩年的滋味,她內心深深的不安,她只能将自己的情緒轉化為牢牢的擁抱,轉化為無微不至的準備工作中去。
“我走了。”祁牧野看了眼衆人,對許朝歌說道,“那幾個孩子也都麻煩你了。”
她這一去就是一個月,幾個孩子的學習都交給了許朝歌。
“你放心,這裏有我。”許朝歌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祁牧野不敢過于停留,緊緊一捏許朝歌的手掌,轉身鑽進馬車。
“曹炎,出門在外,萬事都聽祁公子的。”
曹炎拍拍胸脯:“許姑娘放心,我一定都聽祁公子的。”
“祁公子身體虛弱,在外注意飲食,不要怕麻煩,不要怕花錢,該用的時候盡情用。”
“知道了,許姑娘。”
“你也還是個孩子,路途中若有不舒服的地方,及時跟祁公子說,不要忍着,知道嗎?”
“曉得了,謝謝許姑娘。”
“祁公子受不得驚吓,切記,不要讓她受到刺激。”
“曹炎記下了。”
“夜晚寒冷,你們二人記得保暖禦寒。”
曹炎已經坐上馬車,拉着缰繩準備出發:“曉得了,許姑娘。若沒有別的事,我們就出發了。”
許朝歌點點頭,曹炎一揮馬鞭,許朝歌仍覺得不放心,追上去叮囑:“曹炎,切記,不要讓她受到刺激。”
曹炎駕着馬車,頭也不回,聲音洪亮:“知道了,我定會護祁公子周全。”
許朝歌站在原地,看着馬車拐進街角,沒了蹤影。她愣在那,看着一旁那滿枝的花骨朵,暗暗嘆道:“祁牧野,下個月我們一起賞花。”
–
古代的道路坑坑窪窪,馬車也沒有緩震的功能,不過幾個時辰,祁牧野就受不了跑路邊吐去了。
祁牧野在現代就暈車,更何況這馬車就跟坐海盜船一樣,遇到石頭曹炎也照樣加速通過,連人帶車原地起飛,把祁牧野搖得七葷八素的。
“曹炎,去那歇一會兒。”祁牧野坐在曹炎身旁,指着不遠處的草地說道。若再這樣晃下去,不出兩天,她定原地升天。
“祁公子,我們還是盡快趕路吧,早些到洛縣,将事情辦妥,我們還能早些回去不是?”曹炎一臉為難。
祁牧野拍着馬屁股,引着馬匹往草地跑去。
“馬的腳力也是有限的,總得讓它歇息會,喝點水吃點草補充體力不是?我看過地圖了,天黑之前我們能趕到下一個村落,到時候在那歇腳,天亮就出發,不會耽誤行程的。”
許朝歌臨走前就讓他萬事都聽祁牧野的,他向來都是聽許朝歌的,她既然這麽說,曹炎只能照做。
牽好馬匹,曹炎又忙活着挑水,收拾行李,準備吃食,忙得不可開交。祁牧野上前打住,讓他跟着她一起躺草地上休息一會兒。
“曹炎,我可比你年長,按道理,應該是我照顧你。”祁牧野眯着眼,望着天空,緩緩說道。
曹炎仍坐在那,不敢躺下:“但是許姑娘讓我照顧你。”
祁牧野幹脆掰着他的肩頭,讓他一起躺在草地上:“現在她又不在。我也是個健全的人,水我可以自己挑,吃的我也可以自己拿,冷了會自己添衣服。”
她突然笑道:“若是遇到危險,你人高馬大,你幫我壯膽就行了。你我一同出行,本就應該互相照顧,沒有道理讓你一個孩子照顧我這個大人。”
祁牧野這樣說,曹炎心中也沒了顧慮。他枕着手,眯着眼睛舒爽嘆道:“真是許久沒有出來了,真懷念。”
祁牧野側臉看他。曹炎雖然長得健壯,但談吐間還是能流露出孩子氣。古時孩子比較早熟,一臉稚氣就已經成了家。算算年紀,這小孩過個兩年也要成家了。難怪他這麽着急學字。
“曹炎,聽說你不是尹江人?你是如何遇見許姑娘的?”
“這個嘛——”他拔出一根草叼在嘴裏,“一年前,我娘親去世,我成了沒人管的野孩子,整日與人打架,打得渾身是傷。我長得高,力氣大,單打獨鬥總是沒問題。但他們不講武德,總是成群結隊與我鬥毆,每日我都被打得鼻青臉腫。”
“後來。”曹炎的眼中突然出現亮光,出現難以掩蓋的傾佩之情,“許姑娘路過這,見我被欺負,忍不住出手相救。她一個女子,竟将十幾個健壯男子打得落花流水。我縮在一旁看愣了眼,許姑娘問我話也忘了開口。”
“她本着急趕路,無暇顧我,聽我無父無母無家可歸,又心軟了,帶着我走南闖北,教我道理,給我一個家。”
“你家在何處?她怎麽會經過你那?”
“我以前的家在姑蘇嘞,那時許姑娘趕着去中原尋親,順帶将我帶去了。祁公子,不止你去過中原,我和許姑娘都去過呢!那時我們可是将中原的每個角落都尋遍了。你也知道中原有多大,一圈下來,我和許姑娘都累得不成人樣。後來許姑娘帶我回了尹江,開了蓬門面館,我在尹江也有了新家。”
祁牧野內心酸脹不已,她強忍着淚意,字字問道:“她可曾說過她去中原是去找誰?”
“不曾,許姑娘只是說來中原尋找至親,但從未跟我說過名姓。後來回到尹江,她便不再提起了,就像是從未去過中原那般。所以祁公子你說起中原的時候,我從未插嘴,就怕勾起許姑娘的傷心事。”
祁牧野低頭看着自己的那一身粗木麻衣,那是為了僞裝,許朝歌特地縫制的。看着簡陋,實際暖和得很,針腳緊密,随身帶的銀票也貼心地縫在心口處,順帶一張她在寺廟裏求來的平安符。
“曹炎。”祁牧野站起身,吸着不知從何而來的鼻涕,喊道,“我們趕快出發,早些到洛縣,早些回家。”
曹炎跟着踉跄起身:“祁公子,怎麽突然改變主意了?剛才不是……”
祁牧野已經在收拾行李:“沒什麽,就是突然想家了。一會兒我們輪流駕車,飯食也在車上吃些幹糧将就将就,我們争分奪秒回家。”
他們二人出行,難免會遇上山匪,好在祁牧野早有準備,拿出提前準備好的錢財孝敬。遇到好說話的,便放他們走了,不好說話的,祁牧野便扯出“。趕回家見病危老母親最後一眼”的瞎話糊弄,實在不好說話的,免不了被搶走全部家當,再被踩在地上打一頓。山匪只要錢財,官府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出了人命,那官府就不得不動手了。
這一路上,祁牧野不是被人推倒在地上拳打腳踢,就是滾下山坡摔個頭昏腦脹,出門剛穿上的粗布麻衣已經支離破碎,就是現在去城裏當個叫花子也能賺個幾文錢。之前滾下山坡撞到石頭,恰巧将腿給撞到了,前些日子教給衆人的法子竟用在了自己身上。
只能說,好慘一個千年打工人。
“祁公子。”曹炎跪在祁牧野身邊痛哭着,手足無措,“這可怎麽辦吶?回去我該怎麽向許姑娘交代啊?”
他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臉腫,眼皮上的淤青三四天了還沒有消下去,他的眼睛本就小,這下子就只剩一條縫了。
祁牧野咬着牙将木頭綁緊,打了個醜陋的蝴蝶結,寬慰道:“這有什麽不好交代的?你自身難保,怎能分出心思來照看我?回去你就把事情說得嚴重點,說你被打得如何慘,這樣許姑娘不僅不會怪你,反而會心疼你。”
反正樣子也這樣慘了,祁牧野幹脆與曹炎一同坐在車外。一些山匪見他們這寒酸模樣,也不打他們的主意,偶爾遇見一些自己都揭不開鍋的山匪,連他們幾個發硬了的馍馍也要罵罵咧咧地搜刮幹淨。
诶!外面的達官貴族夜夜酒池肉林,可這些底層人民就連當劫匪都吃不起飯,只能說這看似強盛的大銘王朝已經到了外強中幹的地步。
衣服漏風,兩人就将擋雨的油布圍在身上禦寒,途中遇見清查的官兵,瞧見他們的寒酸模樣,心知他們被沿途的劫匪欺負,于心不忍,送了他們兩件外衣禦寒。
如果說這兩人可以代替唐僧取經,就這幾日的經歷,早已度過了九九八十一難,足以立地成佛了。
“陳訴?”祁牧野正褪下身上的油布,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循着聲源一瞧,這不是兩年前這個新兵蛋子嘛?瞧他現在這威風模樣!
陳訴正在訓斥犯錯的士兵,聽見有人喊他名諱,皺着眉回頭尋找。只見一個身着灰色破爛衣裳,腳上綁着木棍,嘴角一片淤青的男子正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他走上前,仔細觀察,遲疑道:“祁——大哥?”
祁牧野有些難為情,整理身上破爛的衣衫:“這你都能認出來。”
陳訴快步迎上去,關切道:“祁大哥,你怎麽會——成這副模樣?”
曹炎在一旁小心戳着祁牧野的手肘:“祁公子,你認識這位官爺?”
祁牧野點點頭,對陳訴解釋道:“我要去洛縣辦點事,遇到些山匪,身上沒有閑錢,只能拿我們出氣。”
“這些個混賬!”陳訴破口大罵,“早晚有一日,我要将他們清剿幹淨!”
他看向祁牧野的小腿,皺眉關切:“你的傷?”
祁牧野搖搖頭:“沒事,我去臨近的縣城找個大夫醫治一下即可。”
“這怎麽行?我軍中有軍醫,快些讓他看一下,傷着骨頭了可拖不得。”
兩人身上也沒多少閑錢,祁牧野不再推辭,任陳訴叫來兩個士兵将她擔到營帳內。
“兩年不見,你威風很多嘛!”祁牧野調侃道。
陳訴:“多虧祁大哥那日的提點,才有如今的陳家軍。”
“陳家軍?”祁牧野輕笑一聲,欣慰道,“原來你這麽快就有了你的陳家軍。”
“如今軍中兄弟都曾是幹雜役的苦命人,如祁大哥所說的,忠心,能幹,肯吃苦,骁勇善戰,跟随我一路清剿山匪,立下汗馬功勞。”
“挺好的。”祁牧野拍着陳訴的肩膀,“再接再厲,你們能幹出一番天地。你讀過書,懂得道理,凡事遵從自己的內心,不會出錯的。”
陳訴抱拳,恭敬道:“訴兒謹記大哥教誨!”
“不是我的教誨。”祁牧野笑着,“我不過是耍耍嘴皮子鼓勵你,人生在世,能常伴左右的,只有自己,你能取得今日的成就,靠的是你自己。哪怕我那日沒有提醒你,以你的聰慧,也能想到這樣的辦法。”
“不說了,我那同伴怎麽樣了?”
“哦,他受了傷,軍醫正在外面給他敷藥呢。”他拿出幾張銀票,“祁大哥,訴兒沒有什麽錢,這些你就拿着,到了縣城好生休養。待你要回尹江,我護送你回去。”
祁牧野推開陳訴遞來的銀票,一臉自豪:“姐姐有錢,朝歌給我準備了很多,縫在我衣服裏呢!只是一路山匪衆多,我不敢拿出來罷了。”
“朝歌如今可還好?那日姐姐離開,她——”
祁牧野擺擺手,打斷他:“我知道。她現在在尹江開了面館,日子還算安逸。我和她現在……”
她糾結着要不要将她們二人的狀況告訴陳訴,嗫嚅着換了詞語:“過得很好,待哪天你回尹江,我們三人再聚一聚。”
外面的軍醫走了進來,解開祁牧野的鞋襪觀察傷勢。陳訴不便待下去,就一直守在門口。
只能說,古代的軍醫實在是暴力,正好好說着話呢,猝不及防地将腳腕一扭,剛緩過勁來,又狠狠地捏着祁牧野的傷口。若不是顧及陳訴的面子,她的慘叫聲必定能震碎方圓十裏的樹葉。
兩方都有要事在身,不好逗留。陳訴問了那幾處山匪的位置,咬着牙就要去收拾他們。他給祁牧野派了三個護衛,一直護送到洛縣。有官兵在旁,這一路上倒也安生。
只是這一路磕磕碰碰,耽擱了不少時間,原計劃十天到達,現如今竟用了二十多天。她怕許朝歌挂心,謝過三位士兵後,又連忙提筆寫信回家,向許朝歌報平安,這一路的衆多坎坷她只字不提,只道是馬車壞了,耽誤了行程。
曹炎一路護着祁牧野,受了不少的傷。現在他帶着滿身傷痛,看着同樣渾身是傷的祁牧野,又是懊惱又是愧疚,茶不思飯不想,整日想着如何向許朝歌交代。
這般狼狽去談生意實在是不禮貌。祁牧野決定幹脆在旅社休息兩日,讓曹炎這孩子在洛縣玩上兩天。
小孩子記性不好,有的玩就忘了傷痛,頂着滿臉的傷痕在洛縣到處晃悠,不時買些小玩意兒塞到包裹裏,要給大夥帶回去。
“你不怕回去的時候被山匪搶走啊?”
曹炎緊緊抱着包裹:“我就算是死也要守住它們。”
祁牧野:……這人還挺好。
只是,他光守着這些禮物,她祁牧野誰來保護?如今她還瘸着腿啊喂!
祁牧野看着曹炎的緊張樣,搖頭輕笑,這孩子真是,難怪許朝歌願意将他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