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茹蘭生日宴結束後沒幾天, 餘鶴又接到了餘清硯的電話。

午休時手機開了靜音,手機屏幕亮起又暗滅兩次,餘鶴才發現手機有來電, 他手指一劃,接起電話。

“幹嘛?”餘鶴問。

餘清硯脾氣很好:“餘鶴,你怎麽不接電話?”

餘鶴笑了:“我又不是你老公, 為什麽要接你電話?”

餘清硯深吸一口氣:“微信你也不回。”

餘鶴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自從他們上次見面開始,餘清硯很熱衷于和餘鶴聯系,隔三差五給餘鶴發微信,比朋友圈裏培訓學校賣課老師還過分, 經常轉發一些警如【定了,一月,這些考試即将報名】、【三個月,手把手帶你考下 XX 資格證】、【初中可報!2584個崗位等你來】之類考證招聘的信息。

可以看出餘清硯對餘鶴現在的職業非常不滿意了。

但這些消息誰愛回?餘鶴每次看到都忍不住翻白眼,後來就把餘清硯設置成消息免打擾了。

餘清硯可能是有什麽救世之心,打定主意要幫助餘鶴自力更生, 脫離現狀。

餘鶴完全不能理解,也不知道餘清硯哪根筋搭錯了, 還是最近又讀了什麽有關救風塵的名著。

他不勝其擾,對電話那頭的餘清硯表達自己的堅定立場:“不考證、不招聘, 我就願意躺着掙錢, 你還有別的事兒嗎?”

餘清硯:“這些事我也想和你談, 但現在有更重要的事……爸爸生病了, 你知道嗎?”

餘世泉生病的事情,餘鶴隐約知道一點。

被趕出餘家前, 餘世泉帶他做了個體檢,說是這病症可能會遺傳, 帶他去篩查會不會發病。就是這個檢查結果出現異常,顯示餘世泉和餘鶴的基因序列不匹配,這才發現餘鶴并非餘世泉的親生兒子。

餘鶴将這件事大概講了一下,最後說:“應該挺嚴重的吧,小病小災他也不能去醫院,那個篩查你做了嗎?”

餘清硯的聲音有點低落:“是腎衰竭,這事一句兩句說不清,我想當面和你說。”

餘鶴啊了一聲,往後一仰倒在床上:“又見面啊,我和你又不是談戀愛,哪兒那麽多面要見。我暈車,不愛出門。”

餘清硯溫聲細語、循循善誘:“餘鶴,下學期開學,我選了中醫食療課做選修,從中醫藥學院學些營養知識幫爸爸調養身體。媽媽說你在醫學上很有天賦,你要跟我一起去上課嗎?”

餘鶴握着手機的手指驀地一緊。

在餘世泉眼中,餘鶴一無是處,而張婉也從沒當面誇過他有什麽天賦——除了長得好看。

餘清硯脾氣好、性格好、成績好,完全符合這對夫妻對優秀兒子的想象……

可張婉居然對餘清硯說自已醫學上有天賦?再說他有什麽天賦啊,不過是會紮輸液針罷了。

張婉講話一如既往的誇張。

餘鶴側過身,狀若無意地問:“她讓你來找我的嗎?”

餘清硯應聲道:“是,她很擔心你,傅總畢竟……見面談吧,你如果不想來奉城,我可以去雲蘇找你。”

上次見餘清硯,窗外的樹枝才剛開始落葉,那天一片銀杏葉落在了傅雲峥身上,餘清硯在楓樹下看到了自已和傅雲峥接吻。

現在樹葉都落盡了,光禿禿的樹幹筆直地指着天,像在朝天發問,真不知道它有什麽不滿意的。

餘鶴沒拒絕,說:“好吧,那你來找我。”

餘清硯就讀的奉城大學并非專門的醫學院校,但中醫藥學院享譽全國,蓋因中醫界泰鬥沈涵每學期都會來講公開課,在奉城大學讀書的學生有機會成為沈涵的外門弟子。

沈涵又名沈三針,在中醫界是活化石一般的人物,是某位領導人的專屬禦醫,輕易不接外診,傳說一手針灸能和閻王搶人,只要沒斷氣,他都能給紮回來續命。

他是中醫學院針灸推拿學的客座教授,直播平臺的孟大師就是沈三針的外門弟子,餘清硯選修的中醫食療課雖然與針灸推拿學無關,但上課地點卻在中醫學院。

挂斷電話後,餘清硯又給餘鶴發微信勸說:

【餘鶴,你就跟我一起去中醫學院轉轉,萬一有機會碰見沈三針呢?我想請沈老給爸爸看病。】

這大孝子。

餘鶴把手機扔到一邊。

看來餘清硯和餘世泉張婉他們相處的很融洽,可自己的親生父母……

算了,餘鶴把抱枕摟緊懷裏,餘清硯說的沒錯,要是讓他親生父母知道自己被人包養,一定會氣吐血吧。

可是傅雲峥很好啊。

一想到傅雲峥,餘鶴心裏那點郁悶就跟宛如晨霧見朝陽,瞬息消散。

去中醫學院學食療餘鶴沒興趣,但他倒是真想學學推拿。

傅雲峥諱疾忌醫,腿很久沒有再進行過專業的理療按摩,肌肉已經出現退化。

按摩經絡能夠直觀展現雙腿的狀況,然而傅雲峥每次推拿理療,得到的結果都是肌肉僵化情況加重,經脈血管又添了堵塞,情況一次不如一次……沒人願意總是聽到壞消息,傅雲峥也不例外,即便後來理療師不再當面說,可表情又沒辦法騙人。

傅雲峥因而不再請理療師過來,他已經習慣在輪椅上生活,治愈的可能又微乎其微,推拿的效果一時也看不到,對心态的影響倒是很直接,權衡之下,傅雲峥放任自流。

好在傅雲峥倒是不排斥餘鶴給他按腿,總的來說,傅雲峥不排斥餘鶴做任何事情,頗有些随着餘鶴折騰的意思。

從孟大師直播間買的保健儀器,他們基本上都嘗試了一遍,至于效果,聊勝于無吧……孟大師直播雖然也會教一些推拿手法,但更多時候還是在賣貨,能找個正經地方系統的學一學也不錯。

孟大師說手穩的人天生适合學醫,餘鶴的手就很穩,之前在短視頻平臺測試手抖的藍線挑戰,很多人拍的時候針頭都抖成波浪線,而餘鶴去拍,藍線掃過就是一張握針的照片。

他記得傅雲峥曾偶爾提過一句,說針灸比按摩有效果,餘鶴有點想學針灸,但他不敢看別人施針。

就好像暈血的人沒法做外科大夫,暈針的人怎麽學針灸啊。

餘鶴從針線盒裏拿出一根針,他看着針線盒裏的針沒事,親手拿針也沒事,自己用針紮自已一下也沒事,這給了餘鶴很大勇氣。

他從網上找出個針灸學習視頻,講課老師拿針紮假人時餘鶴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當銀針即将碰到講師搭檔的剎那,餘鶴把手機扔了出去。

手機砸在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傅雲峥從電腦屏幕後擡起頭,目光越過手機落在餘鶴身上:“怎麽了,一上午魂不守舍的。”

餘鶴長出一口氣:“我在看恐怖片。”

傅雲峥轉動輪椅,附身把地上的手機撿起來,看到标題為【針灸入門講解與實踐】的視頻,眼底微不可查蕩出一絲笑意:“好別致的恐怖片。”

餘鶴趴在床上:“哎,餘清硯叫我去上學,他選修了奉大中醫學院的課,我還挺想學針灸的,但是我暈針。”

“奉城大學?”傅雲峥聽餘鶴提起,以為餘鶴也想去奉城大學,他大學是在國外念的況且畢業了十幾年,并不是很清楚現在國內大學的現狀,很真誠地問:“捐座圖書館能去那兒念書嗎?”

餘鶴:“……”

用捐圖書館換取大學就讀名額,這是什麽豪橫行徑?

餘鶴回答:“不能吧,早就都統招了。”

傅雲峥若有所思,沉吟道:“統招了……那就捐個實驗室。”

餘鶴:“??????”

統招跟實驗室有什麽關系,意思是得加錢嗎!

“一個實驗室,不得大幾千萬啊?”

餘鶴小心翼翼地問,這輩子沒想到他有朝一日會在錢上露怯。

傅雲峥用餘鶴的手機查了一下:“幾千萬也能建下來,好一點的上億。”

餘鶴是真被傅雲峥豪邁作風震撼了。

這會兒功夫,傅雲峥已經從奉城大學官網上找到了項目管理部的電話,手指一按就要撥過去咨詢。

餘鶴趕緊把手機按下來:“你先等等……你要花錢捐一個實驗室,就為了讓我去奉大讀書?”

“怎麽能說是為了讓你去奉大讀書呢?”傅雲峥雲淡風輕:“于公而言,為祖國教育事業做貢獻,每個企業家都義不容辭,于私而言,是積德行善,而且可以免稅。”

餘鶴雙目失神:“……”

還能這樣?

傅雲峥看着餘鶴呆呆的樣子,被餘鶴按住的手不由輕輕一動,餘鶴猝然一驚,被燙着般猛地松開傅雲峥的手。

餘鶴回過神:“那也不用你捐實驗室。而且我也沒想去奉大讀書,只是他們中醫學院……總之你別管了。”

傅雲峥略一點頭,把手機還給餘鶴:“那你什麽時候想念書告訴我,國外也有幾家大學不錯。”

餘鶴倒回床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以後再說吧,我現在就想和你呆着。”

傅雲峥忍俊不禁,笑意從長眸中潋滟而出:“因為我不管你是吧。”

餘鶴在床上打了個滾:“嗯,和你在一起,就算各作各的事,不說話,也比自己呆着有意思。”

已經快到吃午飯的時間,餘鶴卻忽然生出幾分困意,他脫掉衣服鑽回被窩裏,皮膚直接與棉質床品接觸帶來愉悅地觸感。

餘鶴哼唧一聲,裹緊被子閉上了眼睛。

傅雲峥什麽也沒說,只是替他拉上來窗簾。

餘清硯到雲蘇已是下午四點。

出門前,餘鶴從衣櫃裏翻出件短款羽絨服,白色的。

餘鶴套上羽絨服,對傅雲峥說:“跟他們說下次別買淺色,不禁髒。”

傅雲峥将手裏的書放下,說了三個字:“難伺候。”

餘鶴拉羽絨服拉鏈的手一頓,狐疑地望向傅雲峥。

傅雲峥漫不經心地拂過書冊封面上的燙金字:“自已懶得挑,設計師幫你選還挑三揀四。”

“設計師選的那些也不實用啊。”餘鶴把拉鏈拉到頭,反手把帽子扣上:“我又不去拍時尚雜志封面,随便選點簡單的款式就行。”

餘鶴越過那些極具設計感的羊絨大衣,選了保暖的羽絨服穿,再往下是灰色抓絨運動褲、籃球鞋,一身最尋常不過的裝扮。

随便從學苑路開車路過,十個男大學生裏八個這麽穿,然而餘鶴身高腿長,蓬松的羽絨服穿在身上也不顯癱腫。白色是非常挑人的顏色,但耐不住餘鶴顏值抗打,還是那種能直接拉去攝影棚拍封面的好看。

再普通的衣服也蓋不住餘鶴身上那股紮眼的意氣,在人群中看到就能讓人眼前一亮。

有些人就是随便穿也比別人精心搭配的有氣質。

在樣貌和氣質上,餘鶴屬于老天爺追着喂飯吃,最氣人的是,餘鶴不以為意,真心實意覺得這沒什麽,從沒有任何要把誰比下去的意圖,這比蓄意為之更可惡,這也是餘鶴招人恨的原因之一吧。

傅雲峥對餘鶴口中的‘随便’不置可否。

“晚上回來住嗎?”傅雲峥随口問。

餘鶴把帽子摘下來,眉心緊鎖,很不信任地盯着傅雲峥:“問這個幹嗎?想趁我不在找別人?””

傅雲峥無語地搖搖頭,翻開書繼續看,不再搭理餘鶴。

從理性上來講,餘鶴分析傅雲峥找別人的概率很小,但從感情上來講,那怕是萬分之一的概率,那個’一’亦是餘鶴不能接受的。

不知不覺間,餘鶴對這件事排斥的原因已經從擔心失業,逐漸轉變為對傅雲峥的占有欲,在餘鶴還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潛意識已經替他為這段關系增添了排他性。

餘鶴很不放心地穿過玄關,在開門前又探頭喊了一句:“我一會兒就回來啊。”

餘清硯的車直接開進了莊園,就停在門口。

車裏溫度很高,餘清硯只穿着米色高領羊絨衫,淺色的衣領包着尖下巴,看起來清秀又溫柔。

上次見面時,餘清硯身上略顯浮躁的小家子完全沉澱下來,他的變化是如此巨大,僅僅半年時間就打磨掉了身上所有‘不夠矜貴’的地方,硬生生将自己磨成了一塊兒光華潤澤的玉。

餘鶴拉開副駕駛的門:“餘少爺親自來接,我可真是受寵若驚。”

餘清硯側頭看餘鶴一眼,挂擋倒車:“你和我說話非得這麽陰陽怪氣嗎?”

餘鶴脫了外套仍在後座上,調低座椅靠背,半躺在副駕駛座椅上,懶懶散散:“你可以不跟我說話。”

車輛從莊園開走時,沿途遇見的侍從幫傭紛紛停下朝車輛微微躬身行禮。

傅家的排場餘清硯已經體會過,回去後也多番打聽過傅雲峥的背景,對此見怪不怪。

餘清硯調轉車頭:“我開進來的時候可沒這陣仗,不知道以為我車上拉個太子呢。”

餘鶴撐着手臂扭頭看餘清硯:“不許我陰陽怪氣,你自已在說什麽瘋話。”

外人都知道餘家的真少爺餘清硯雖然在普通人家養大,但彬彬有禮,性格随和,明明是少爺命卻沒有少爺脾氣,極好相處,回到餘家後很快得到全家的認可,祖父餘老爺子更是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把傳家的帝王綠玉牌送給了餘清硯。

只有餘鶴知道,餘清硯那看似溫馴的皮毛下藏滿了心眼,餘清硯在別人面前僞裝的毫無破綻,在餘鶴面前卻裝的很敷衍。

可能覺得以餘鶴的智商不值得他認真。

所以餘鶴覺得餘清硯假死了,以餘清硯的手段如果有意和他好好相處,餘鶴肯定把餘清硯當好兄弟相處,可偏偏餘清硯只在他面前炸刺。

餘鶴受了一肚子氣,和別人說別人還不信。

這個黑蓮花!!!氣死他了!!!

餘清硯道歉快到沒誠意:“抱歉,只是我在來的路上一直很擔心你過得不好,到了之後卻發現你做金絲雀做的很開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能懂嗎?”

“你在是來的路上擔心我過得太好,到了之後發現我就是過得很好,心裏不平衡吧,連兔子皮不披了,直接展現真面目了?”餘鶴把窗戶打開一條小縫:“你這麽活着不累嗎?上回見面,有外人你溫聲細語還幫我剝螃蟹,裝的跟真關心我一樣,這回只有我了,你也不裝什麽好弟弟了……”

“哥哥,”餘清硯打斷道:“我比你先出生的。”

餘鶴冷笑一聲,薄唇輕啓,吐字如珠:“弟弟。”

餘清硯深吸一口氣,勉力壓下怒火。

餘清硯一直覺得自已涵養夠深,無論在什麽場合都能沉得住氣。

可只要和餘鶴相處幾分鐘,他全身的血就蹭蹭往腦袋裏竄,整個人就像被下了降智的詛咒,什麽涵養城府全都不好使,恨不能掐着餘鶴的脖子和他打一架。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餘清硯相處如沐春風。

餘清硯明明從來沒打過架。

但是他想打餘鶴。

在這之前,餘清硯給自己設定的人設是親和悲憫,善于包容,他從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麽天生的仇人,于是上蒼把餘鶴派下來,叫他長長見識。

扪心自問,餘清硯現在對餘鶴沒什麽敵意,最費解的是,餘鶴對他也沒敵意,然而兩個人只要見面,總是莫名其妙就能掐起來。

餘清硯很清楚自己是讨好型人格,最擅長讓別人對他産生好感,養父母、親生父母、學校的老師同學、回到餘家後新認識的那些豪門少爺……

很多人能感受到他的親和力——

餘鶴不在此列。

一路上,他們誰也沒再和誰說話。

當車輛拐上高速,餘鶴扒着車窗:“你要帶我去哪兒?”

餘清硯面無表情:“奉城。”

餘鶴低聲罵了句髒話:“你是不是有病?把我騙出來往奉城帶,你怎麽這麽陰啊。”

“爸爸住院了,他現在狀态很不好,每三天就要進行一次透析……”餘清硯神情很淡,看不出什麽悲傷,只是在稱述事實:“我做了腎源匹配,配型符合,但我的身體現在達不到活體腎捐獻條件,我也在努力調養身體,一年內不能進行腎源移植,他可能會死。”

餘鶴坐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餘清硯:“餘清硯,你是不是瘋了?你才認識他半年,有那麽深的感情嗎,你要給他捐腎?”

餘清硯沒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很平靜地說:“親人之間就應該相互幫助。你跟我去醫院看爸爸,我帶你回老家見你的親生父母,如果你還沒做好準備相認,我可以說你是我同學。”

餘鶴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餘清硯,說:“你可真是餘世泉的親兒子,利益交換這一套天生就玩的很6。”

“聰明人各取索取,”餘清硯看了一眼後視鏡:“笨蛋才相互內耗……餘鶴,後面有輛奔馳商務跟我們一路了。”

餘鶴回頭看了一眼,淡定地靠回座椅上:“哦,是保镖。”

什麽?保镖?

這是在拍什麽豪門電影嗎?

餘清硯險些握不住方向盤,高速行駛中的車輛快速左右搖晃了一下,這搖晃算不得劇烈,但足以把餘鶴晃暈。

餘鶴就跟中了毒一樣,精神氣從身體裏迅速消失,眩暈一波波侵襲而來。他閉上眼,虛弱地罵餘清硯:“你他媽會不會開車,都說了我暈車,一會兒我吐你身上。”

餘清硯意味深長地斜觑餘鶴一眼:“他可夠疼你的。”

餘鶴暈車暈的難受,朝餘清硯比了個中指。

餘清硯調低空調溫度,汽車一路飛馳,開向奉城中心醫院。

傍晚五點半,天空是種深海般的墨藍,臨近下班是醫院最忙時候,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跟着餘清硯穿過人潮洶湧的繳費大廳時,餘鶴停下來聽兩個大姨因為排隊吵架。

餘清硯都快走到電梯口才發現餘鶴沒有跟上來,回頭正看見餘鶴抱着手臂看熱鬧。

豪門中磨煉的矜貴修養岌岌可危。

“餘鶴。”餘清硯忍不住拽了一把餘鶴胳膊:“你在幹什麽?”

餘鶴回過神,張口就來:“觀察人間百态。”

餘清硯閉了閉眼,拽着餘鶴往前走:“去17樓也能觀察,你養父病重難治,你就這麽無所謂?他好歹養了你十九年。”

餘鶴被拽進電梯,他半倚着電梯裏的欄杆,還沒說話就被餘清硯拉起來。

餘清硯:“站好,電梯髒。”

餘鶴想說的話被餘清硯一打斷,想不起來自己要說什麽了,他拍開餘清硯的手:“你怎麽管那麽寬啊,別拉拉扯扯的,我有金主的,別影響我生意。”

電梯裏正在整理報告單的護士動作微頓,回頭看了他倆一眼。

餘清硯比餘鶴矮一點,護士擡起頭先看到餘清硯,眼睛微微瞪大,又掃了一眼餘鶴後直接愣在原地。

餘鶴拉起羽絨服拉鏈擋住半張臉,又側過身用餘清硯擋住自己。

餘清硯:“……”

血壓高、血壓高、血壓高。

叮的一聲,柔和的電子音響起:17層到了。

電梯門打開,餘清硯拽着餘鶴走出電梯。

住院部這層很安靜,電梯間空空蕩蕩,沒了洶湧的人潮,屬于醫院特有的酒精味格外刺鼻。

餘鶴停下腳步。

當餘鶴真的不想再往前走的時候,餘清硯才發現餘鶴的力氣那樣大,他根本拽不動。

“算了吧。”餘鶴說:“他見到我也不會高興,只會覺得我是來看熱鬧的。”

餘清硯皺起眉:“餘鶴,你的心怎麽這麽冷?”

餘鶴無所謂地說:“對,我就是心冷,養父母不想見,親生父母我也不想見了。”他雙手抱胸,居高臨下看着餘清硯:“你不是喜歡做那個唯一的好兒子嗎,你做吧,我不要了。”

餘清硯臉色一變,就像被誰當頭扇了一個巴掌,臉色火辣辣的發燙。

他很久沒有這麽難堪過了,藏在心底的小心思就這樣被翻出來,赤裸裸的晾在光天白日。

原來餘鶴什麽都知道,餘鶴只是……懶得計較。

餘鶴按下電梯下行鍵,轉身等待電梯:“餘清硯,你已經很優秀了,不用總拉着我當參照物,也能和他們其樂融融、相親相愛。”

餘清硯張了張嘴,最終只是低下頭,輕聲說:“……對不起。”

餘鶴搖搖頭:“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你得到的一切都是應得的。說出來也許你不信,但我不欠你的。”

“我從來沒覺得你欠我的。”餘清硯微微哽咽:“我只是……我從小在縣城長大,大學報道那天是我第一次來奉城,被接回餘家前,那些豪車豪宅我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而你就像個天生的大少爺,一擲千金,風流潇灑……”

餘鶴打斷道:“你先等等,我什麽時候風流了,你少造謠。”

餘清硯慘然一笑:“你知道奉城纨绔圈裏有多少人喜歡你嗎?”

“我不知道。”餘鶴轉身挑起眉盯着餘清硯:“你別在這兒瞎編啊。”

正在這時,電梯到了,餘鶴低頭往電梯裏走。

電梯門打開,一陣淡淡的香風襲來遮住了刺鼻的消毒水味。

好熟悉的香水。

餘鶴倏地擡起頭,和一位身穿焦糖色羊絨大衣的貴婦打了個照面。

那貴婦塗着紅色胭脂的嘴唇張開,露出很吃驚的樣子。

是張婉。

餘鶴同樣驚訝,登時愣在原地。

他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過張婉了。

張婉一把拉住餘鶴,眼圈微紅:“餘鶴,你也來看你爸爸了?”

餘清硯扭頭擦了擦眼淚,啞着嗓子叫了一聲:“媽媽。”

張婉手上還拎着保溫桶,她把保溫桶塞進餘清硯手裏,拽着餘鶴問:“你這孩子怎麽也不回家看看,真跟我們記仇了是嗎?”張婉捶打着餘鶴的肩膀:“你知不知道這幾個月……你爸爸……嗚嗚嗚嗚嗚嗚。”

她抱住餘鶴,潸然淚下。

餘清硯攥緊保溫桶提籃,情不自禁地咬了下嘴唇。

餘鶴眼睛一酸,他攬着張婉嬌弱的肩:“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張婉很不好糊弄,她從口袋中掏出絲帕抹去眼淚:“什麽回來了,你這不是等電梯要走呢嗎?你這孩子從小就沒一句實話,不像清硯那麽老實。”

餘鶴:“……”

張婉這才想起來餘清硯還在,她推開餘鶴,握起餘清硯的手,柔聲問:“清硯眼睛怎麽也紅紅的,是不是餘鶴又欺負你了?”

餘鶴:“……”

什麽叫又欺負餘清硯,他什麽時候欺負過餘清硯,餘清硯不欺負他他都要燒高香了好嗎?

很好,因為重逢而産生的情感波動完全消失了。

餘鶴雙手插在口袋裏,跟在張婉和餘清硯身後走進病房。

門牌號1712,下面寫着餘世泉的名字。

是間單人病房,有獨立衛生間,還有一個小小的客廳,桌椅擺放的很緊湊。

護工從裏間迎出來,說:“夫人和少爺來啦,餘先生剛輸完液,正念叨你們呢。呦,還帶了朋友。”

餘世泉咳嗦一聲,沒說話。

護工朝張婉擠擠眼,示意餘世泉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惦記着妻子兒子的,她接過餘清硯手上的保溫桶,揚聲道:“夫人又炖了燙,您現在喝嗎餘先生?”

餘世泉的聲音傳出來:“端進來吧。”

護工便捧着保溫桶往回走,五十多歲的阿姨嘴上閑不住,喋喋不休道:“少爺還帶了朋友來看您,哎呦,好高的小夥子,帥着呢。”

通向裏間的房門很窄,只能一個個進,四個人都走進去後,房間一下子局促起來。

餘世泉靠坐在病床上,臉上的紋路很深,半年不見卻像是老了十歲,滿臉的倦容和病氣。

看到餘鶴,餘世泉愣了一下,看看張婉,再看看餘清硯,從兩人的表情上猜出是餘清硯把餘鶴帶來的。

餘世泉擡起眼皮看向餘鶴,聲音很沉,不鹹不淡道:“來了?”

餘鶴走過去,下意識看了眼病床旁邊監護儀的數值,微微皺起眉。監護儀上的各項數值,他原本只能看得懂小紅心代表心率,自從傅雲峥說過三年後要動手術,餘鶴就有意無意地學習一些醫療知識。

他順手拿起床頭挂着的病案本,檢查報告單有好幾頁,餘鶴粗略一翻,心漸漸沉下。

真的是腎衰竭。

檢查結果顯示:血小板降低,白細胞增高,細胞沉降率加快,是明顯貧血的表現;尿滲透壓比重降低,只有1.014;而尿蛋白定量卻在增加。

餘鶴不喜歡餘世泉功利處事風格,甚至有點讨厭這個喜怒無常的‘父親’。

養父餘世泉是個很功利的人,同時堅信棍棒底下出孝子,餘鶴從小覺得父親過于嚴厲,他曾經努力學習,努力做到最好,希望父親的心情能夠好一點,他挨的打就能少一點。

然而沒什麽用,學習好免不了挨打,而且後來他發現餘世泉打他也不全是因為學習,他就是餘世泉的出氣筒,餘世泉只要不順心就會那餘鶴出氣。

後來,餘鶴抄起椅子反抗,餘世泉倒是再沒打過他。餘世泉很狡猾,意識到餘鶴紮手後就不再找餘鶴麻煩。

那時餘鶴十三歲。

所以初中到高中那段時期,餘鶴對父親甚至稱的上恨,這份恨又随着他長大逐漸消解,畢竟六年過去了,餘鶴不再是只能躲在角落裏發抖的少年,而餘世泉日益蒼老,也不再怎麽管餘鶴。

大概是從前年開始吧,餘世泉對餘鶴甚至很好,不僅不對餘鶴提出什麽要求,餘鶴去哪兒玩、花多少錢他也不管。

可能那段時間餘世泉的生意比較順吧。

總之,時間非常了不起,它無聲無息卻能抹去很多東西,曾經無論多麽難過的坎,兩年後回頭看都可以一笑置之。

怨恨一個人是很累的,餘鶴最擅長的就是放過自己。

談不上原諒,只是釋然了、算了。

就像此刻,餘鶴瞧着這份宛如死亡倒計時檢驗單,那些不好的回憶霎時煙消雲散,他想起餘世泉帶他騎馬、帶他去游樂園,叫他‘好兒子’。

想起他因為不小心打碎張婉限量版香水而被張婉數落時,餘世泉輕描淡寫地說:“再買一個,多大點事。”

多大點事。

在生死面前,餘鶴自己都不好意思計較小時候那點事。

餘鶴放下病案本:“怎麽病成這樣了,尿滲透壓比重降低已經瀕臨危險數值了。”

餘世泉看了餘鶴一眼,沉聲道:“你能看懂什麽。”

對,熟悉的感覺全回來了。

餘世泉習慣性地打壓貶低餘鶴,在餘世泉眼中他餘鶴就是幹什麽什麽不行。

不好的回憶消散半秒,又凝結回來。

餘鶴一只腳還沒踏上‘誠覺一切皆可原諒’的境界,就被餘世泉簡單的六個字拉了回來。

還是原諒不了,連已經釋了的那些然都全部回來了。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怨靈這種東西,那餘鶴此時身邊應該全是黑霧,不斷譏諷餘鶴居然妄想得到不屬于他的親情。

餘鶴冷下臉,不再說話。

氣氛有些許緊張。

然而在醫院裏這種凝重氣氛并不少見,護工見慣不驚,搬來椅子招呼幾人坐下。

餘鶴對熱情親切的大姨沒有任何抵抗能力,順着護工拽他的力道坐在了椅子上。

病房裏消毒水的味比走廊淡略淡,還有化學試劑的苦味和一種水果過度成熟臨近腐爛的味道,餘鶴環顧病房,在角落裏看見三個還沒拆封的果籃。

果籃裏的香蕉已經起了黑斑,芒果皮微微發皺。

餘鶴找到了這股糜爛果香的來源。

沒有人會喜歡病房,這裏的一切都在昭顯生命的流逝,就連過了保質期的水果都像在暗示什麽。

餘世泉先和餘清硯說了會兒話,一問一答很是和睦,他情緒也很穩定,沒有對餘清硯指手畫腳。

餘鶴打眼一看就知道餘世泉在端着,跟談生意似的每句話都是揣摩後說的。

餘世泉的男權思想很重,為展示自己在家裏的絕對權威,習慣性否定別人的觀點,用訓導的語氣教別人做事,餘鶴明白過來餘世泉本質後,當然不會順着他,和餘世泉說話總是三五句就能嗆嗆起來。

兩個人都假了吧唧的,說的還挺帶勁。

餘鶴雙手抱胸,靠在椅子上看這對親父子對着演戲哄對方。

話題很快就繞到餘鶴身上。

和餘鶴說話,餘世泉毫不客氣:“聽說你最近跟在傅雲峥身邊?”

餘鶴一點頭:“是。”

餘世泉放下湯勺,用紙巾按了按唇角:“在餘家時一點本事不肯學,離了餘家只能做這種事,你就不覺得丢臉嗎?”

“不覺得。”餘鶴仰靠在椅子上,對他這個相處十九年的爹十分了解:“你就直說你想幹什麽吧。”

餘世泉被餘鶴噎得微微一窒,嗆咳起來,他一咳嗽,胸腔裏發出呼喽呼喽的蟬鳴,像是肺裏積了水似的。

一聽這動靜,餘鶴換了個姿勢,剛想站起來,護工和餘清硯就已經圍了上去,拍背的拍背,端水的端水。

混亂中,張婉握了握餘鶴的手,目光哀而不傷,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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