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鶴把汝窯爐握在手上,心裏很歡喜。
這份歡喜和價值無關,而是因為餘鶴能看出來傅雲峥很喜歡汝窯爐,卻肯割愛送給自己,傅雲峥的行為賦予瓷器更深的意義。
就好像……餘鶴和瓷器都是傅雲峥喜歡的小玩意,可既然傅雲峥把汝窯爐送給餘鶴,那就證明在傅雲峥心裏餘鶴比汝窯爐重要。
成熟的人可能認為這種比較方式很可笑,甚至無法理解,但餘鶴很吃這套。
君子不奪人所好,餘鶴知道結果就很滿足。即便不懂瓷器古玩,也知道傅雲峥能夠拿出手送人的東西想必價值不菲。
餘鶴不貪財,他并不打算要。
他拿着汝窯爐站起身,往紅木架走去:“先存在您這兒。”
才邁出兩步,忽然腳下一滑,餘鶴猛地撞在紅木架上。
嘩啦一聲脆響。
二米高的紅木架很沉,不會被撞倒,只是上面一件細高柳葉瓷瓶晃了下來,落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
青瓷易碎,粉末在陽光下輕蕩,顯然是再沒修複的可能。
這下撞得實,餘鶴按着肩膀愣在原地。
黎靜聞聲而來,見狀驚呼聲:“這可是天藍釉柳葉瓶,傅先生!”
她轉頭看向餘鶴,責備道:“你怎麽這麽不小心?”
傅雲峥看都沒看那一地碎瓷,他轉動輪椅來到餘鶴身邊:“磕到肩膀了?”
餘鶴倒不在意自己的肩膀,他蹲下來,撿起地上的碎片:“真是可惜了。”
“可惜?”黎靜居高臨下俯視餘鶴:“好好的柳葉瓶,經歷了幾番戰火都完好無損,倒碎在你手裏了,何止是可惜,這還是老傅先生從海外拍賣會上買回來的……”
老傅先生?
是傅雲峥父親買來的,那柳葉瓶對傅雲峥而言會不會很重要?
畢竟傅雲峥的父親已經去世多年,這天藍釉柳葉瓶算是遺物。
餘鶴垂下了眼。
傅雲峥把手輕輕搭在餘鶴肩上:“撞着骨頭沒有?”
餘鶴擡起頭,漂亮的桃花眼濕漉漉的:“傅先生。”
“是仿品。”傅雲峥信口胡說:“真品捐給國家了,在首都博物館裏。”
黎靜自然不知這個柳葉瓶是真是假,只覺得這個餘鶴運氣倒好,紅木架上各個是有市無價的珍玩,餘鶴居然偏偏撞掉了一件仿品。
傅雲峥吩咐黎靜道:“去叫個人把這兒收了。”
黎靜應聲退去,傅雲峥卻叫住她。
“黎靜,聯系你們公司換個經理和傅宅對接。”傅雲峥淡淡地說:“你的情緒影響到工作了。”
黎靜倏然轉身,難以置信:“傅先生,我……”
傅雲峥擡了下手,制止了黎靜接下來要說的話:“去吧。”
黎靜深吸一口氣,她清楚傅雲峥是通知她而不是和她商量,這件事沒有任何回轉的餘地,她萬萬沒想到這個餘鶴在傅雲峥心裏這樣重要,重要到一句是非對錯都不問,直接辭退了自己!
傅雲峥決定的事情,沒人能夠改變。
黎靜追悔莫及,心中一時百感交雜,如置夢中,她恍惚地欠了欠身,而後離開。
餘鶴把碎瓷撿起來,他翻看瓶底精美古拙的紅印,怎麽瞧都不像是仿品,遲疑着問:“這不是真品?”
“別玩碎瓷片了,紮手。”傅雲峥拽着餘鶴胳膊把他拉起來:“你可以去博物館自己看。”
餘鶴把手裏的天青釉三足樽式爐遞給傅雲峥:“還是你拿着吧。”
傅雲峥接過來,不動聲色道:“怎麽,不過摔個不值錢的玩意,餘少爺就要吓哭了?”
餘鶴抿了下唇:“黎姐說是你父親留下的。”
聞言,傅雲峥忍俊不禁:“我爸成日裏不務正業,專在各個拍賣行看美女,瞧上哪個拍賣師漂亮,就不停舉牌拍藏品。要說他留下的遺物……那可真是太多了。”
餘鶴:“……”
老傅先生本就是新聞報紙上的常客,和傅雲峥母親離婚後更加肆無忌憚,臨終前身邊陪着他是一名年輕影後,比老傅先生小了整整二十歲。
餘鶴結結巴巴,這話真不知道怎麽接,他硬着頭皮說:“令尊,令尊還挺風流。”
“風流談不上,好色罷了,”傅雲峥直截了當,對自己父親的豔聞沒有避而不談之意:“喜歡年輕的,好看的,我也如此。”
餘鶴腳下一頓。
傅雲峥又把天青釉三足樽式爐遞還餘鶴:“我給出去的東西就沒有拿回來的道理。這不是我爸買的,是我買的,你要是不喜歡,也可以摔碎聽響。”
餘鶴半蹲在傅雲峥的輪椅邊:“這三足樽也是仿品嗎?”
傅雲峥說:“聽說官窯産的天青汝瓷爐內壁有暗紋官印,你下次摔碎時看看就知道了。”
餘鶴被傅雲峥反複揶揄,終于忍不住駁了一句:“我是踩到地上的棕桐油才沒站穩的。”
他蹲下撿瓷片時就聞到了棕桐油味。
餘鶴對氣味很敏感。
紅木架上有的瓷器也刷了桐油,一般人聞到的氣味是混作一團,很難分出是那個方向傳來的,餘鶴卻能夠清楚分辨氣味的方位。
他聞到桐油的味道是從地板飄上來的。
過于靈敏的嗅覺也是餘鶴非常容易暈車的原因之一,他特別怕氣悶,連冬天睡覺都得把窗戶打來一條小縫透風。
餘鶴說:“可能是黎姐不小心滴在地上的吧。”
“她也許是不小心滴到地上,但卻一定是故意沒有擦掉。”傅雲峥掐住餘鶴的下巴:“很多人被冤枉連緣由都不知道就被害了,你明明知道原因,為什麽不說?”
餘鶴一時語塞,他很擅長噴人吵架,卻不擅長攻讦控告,從沒有向誰告狀申辯,在他的記憶裏,解釋是沒有用的,人們只相信自己相信的。
傅雲峥垂下眼,不看餘鶴,只是盯着自己的手,輕聲道:“黎靜不喜歡你,想把你從傅宅趕出去,你也不喜歡我,所以想從傅宅離開,是這樣嗎?”
“不是的,我沒有。”
餘鶴脫口而出,說完又很別扭。
他隐約感到些許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傅雲峥仿佛偷換了什麽概念,可餘鶴反複捋着傅雲峥的話,又沒捋出什麽頭緒。
餘鶴是個很擅長放過自己的人,想不通就不想了。
民間常言,碎碎平安,破財免災。
珍貴的柳葉瓶雖然碎了,傅雲峥近持續大半個月的風寒終于好了。
這天一早,傅宅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餘鶴刷直播刷到半夜,清晨五點半才将将入睡,睡着後沒多大功夫就聽見隐約的哭聲。
是一個女人,嗚嗚咽咽。
哭聲順着窗戶傳進餘鶴耳朵裏,聽到這動靜後,清爽的微風都變得陰森了起來。
怎麽會有女人在哭,還透着一股幽怨哀傷。
半夢半醒之間,餘鶴也不知在做夢還是真有誰在哭,鬼壓床似的醒不過來又睡不過去。
啊,他早就覺得傅家莊園太大也太偏了!
莊園隐在景區深處,入夜空空蕩蕩,缺少人氣,就傅雲峥一個正經主子,幾十個侍從幫傭住的地方離主宅也算不得近。
其他管理負責馬場、花房、地下酒莊、高爾夫草坪等設施的工作人員就住的更遠,其中還大多是雲蘇本地人,白天來上班,晚上也不住在莊園裏。
不管什麽地方,肯定都是人熱鬧,人少冷清,冷清到極致就是寂靜森然,怪吓人的。
所以,當餘鶴聽到女人哭聲時,非但不驚恐詫異,反而有種本應如此的詭怪錯覺。
常言道鬼怕惡人。
餘鶴幼時常常夢魇,家裏的保潔阿姨告訴餘鶴,人身上有三盞燈,體內的陽氣越足燈火越亮,所以做噩夢時千萬不要怕,越害怕燈火越暗。
相反,要氣焰足夠嚣張,用陽氣壓過鬼怪的陰氣,鬼怪自然不敢近身。
人口有靈,把它罵個狗血淋頭,咒它永世不得超生、千刀萬怪下十八層地獄,哪個鬼能不怕。
餘鶴記得他上小學時,有次高燒不退,養父養母都不在家,保潔阿姨就抱着他在別墅裏走了一圈,邊走邊罵。
保潔阿姨進城前在老家務農,是符合人們想象中‘農村大老娘們’全部形象,粗野跋扈、強悍能幹。
阿姨身強體健,看起來就陽氣十足,肩膀寬,手掌大,聲音也粗,罵起街來,那真是十殿閻羅都退避三舍。
如果說RAP饒舌是黑人的種族天賦,那罵街可真是農婦們的血脈本能了。
太牛了。
現在回想也沒什麽道理,只能說科學的盡頭是玄學,保潔阿姨抱着餘鶴轉完一圈,餘鶴下午就退燒了。
保潔阿姨的彪悍給了餘鶴無盡勇氣,他在心裏罵了兩句,可始終找不到阿姨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
被夢魇過的人都知道,想從夢魇中掙脫,人下意識地想要叫喊,當終于發出聲音時,一般也就能成功醒過來了。
可這個過程非常艱難。
餘鶴面臨着醒不過來困境。
他想張嘴罵那個不停哭泣的女鬼,沖破夢魇,嘴卻跟被膠水黏上了一般,餘鶴有點生氣了,心說我睡着的時候太陽都該出來了,哪個鬼道行這麽深,迎着朝陽出來頂風作案?
正所謂怒從心頭起,惡自膽邊生。
在和夢魇鬥争的過程中,餘鶴耐心耗盡,怒氣點滿,大罵了一聲:“卧槽,有病吧,頂着大太陽嚎喪?”
忽悠一下,餘鶴意識下沉,猛然驚醒。
睜開眼,耳邊的哭聲果然停了。
媽的,真他媽欺負老實人是嗎,不罵你三魂六魄都不安生,撒野到你餘爺身上了?
餘鶴從床上一躍而起,擡臂指着虛空,慷慨陳詞、壯懷激烈:
“我就睡會兒覺,什麽魑魅魍魉都敢跑到我這兒刷存在感,我他媽要睡覺,要睡覺你知道嗎!趁老子睡着想魇我,也不看看自已骨頭幾兩重,擔不擔得起!”
餘鶴深吸一口氣:“也不打聽打聽,老子稱霸三界的時候,還沒有你呢!”
瘋狂輸出之後,餘鶴神清氣爽。
他撩開窗簾,準備迎接美好的上午。
墨藍色的窗簾緩緩打開,窗外睛空萬裏,天青雲淡。
餘鶴推開窗,只見樓下花園石桌邊坐着幾個人,都正仰頭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