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我的夢中,總會出現一個女子的身影。我看不清她的臉,也不記得自己曾在何時見過她,可每次她向我揮手,我總能心痛着醒來。夢中,她總是不斷笑着向我道別。穿着湖藍色羅衫裙的她,背着籮筐的她,穿着素缟的她。
我不認識她。卻總能感受她悲痛的心境。
這大概就是一切故事的開始。
–
“祁工。”
“祁工好。”
“祁工。”“祁工早。”
祁牧野經過身邊的同事,點頭示意。昨天是尹江工程竣工的日子,今天主要是做一些掃尾的工作,剩下的時間就留給大家自己安排。
她的安排無非就是一個:去看一眼許朝歌的博物館。
去年許朝歌的墓葬被偶然發現,其規模宏大在尹江考古歷史上實屬少見,挖掘一年多了,還只是在外室,可見其奢華程度。
不愧是貪污國庫,借口工程不斷斂財的人。
對于許朝歌這個人,祁牧野不算特別陌生。她從小就在尹江長大,祖祖輩輩就是靠着尹江那條大運河發跡的。而那條大運河,就是許朝歌在一千多年前動舉國之力挖掘的。
對于許朝歌的評價,一千多年來大家衆口不一。有人贊頌她将一生都奉獻給了運河,罪在當下,功過千秋;有人批評她罔顧初心,在國家危亡之際還勞民傷財,乃至國庫空虛,無力抗敵;有人對她表示同情,一生治水,最後落了個孤獨終老的結局;也有人痛罵她不守婦道,妻不以夫綱。
在衆多聲音中,最響亮的,竟是最後一條。
其實祁牧野對最後一種聲音最為不恥。作為新時代女性,妻以夫綱這樣腐朽的三綱五常早已被時代摒棄。但同時,她又有些好奇,年輕時候的許朝歌,确實優秀得無可挑剔,能被她看上的男人,為什麽最後又莫名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
簡單收拾了一下,祁牧野就準備出發了。其實說實在的,她對許朝歌這個人并不太了解,關于她的記錄也就史書上那寥寥幾筆,唯一知道的幾點都是在網上偶然刷到的。但因為她那條大運河對尹江市的貢獻,祖祖輩輩靠大運河吃飯的祁家也就對許朝歌這人略知一二。
“祁工,今天打算去哪裏玩?”一同出門的小張問道。
祁牧野打開導航,随口回答道:“去趟博物館。去年不是出土了一處墓葬嘛,趁今天有空,去看看。”
“您這對歷史的喜歡程度,做工程真是可惜了。”
祁牧野淡笑着:“工作和愛好還是要分開的。”
工作日的緣由,博物館人并不多,祁牧野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停車位,在網上買了門票,跟着導航走進場館。
進門處便是對墓主人的生平介紹。從一個鄉野丫頭,到尹江的商販老板,再到大銘王朝史上第一個女官,最後落得隐姓埋名孤獨終老的結局。
整篇介紹的篇幅很短。因為主墓室還未開掘,博物館陳列的都是外室已經出土且經過考古論證的物品。對墓主人的辨別也是通過出土的墓志銘加上僅有的一些史料加以論證。
按理說,依照許朝歌的生平功績,史書上少說也要單獨列一段介紹。可奇怪的是,包括正史野史,對于許朝歌這個人都是一筆帶過,鮮少提起。對于祁牧野這樣的歷史愛好者來說,這般反常的跡象,反倒是勾起了她濃烈的探索欲。
館內只有零落的幾人,對着玻璃罩內的文物打量一番,拍幾張照片,便跟做任務一般轉身走向另一處。
陳列的大多是一些珠寶玉石,古玩器具,還有一些墓主人收藏的水利書籍,開鑿大運河所用的工具裝備。目光所及之處,無不贊嘆其做工的精致,規模的奢華。
這大概就是考古的意義。不論是正史還是野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都只是一家之言。人難免會帶有一些主觀情緒,難以對一些歷史人物作出客觀的評價。但是經過對出土文物的考古工作,結合史料的記載,往往更能公正地還原歷史的真相。
按照銘朝的俸祿,許朝歌就算是一生為官,一輩子的積蓄也不會擁有這般規模的陪葬品,更何況她後半輩子隐姓埋名消失在歷史中。
這下,算真是坐實了她貪污的罪行。
許朝歌啊許朝歌。祁牧野看着眼前那只奢華的金碗,搖頭嘆道,你要是能堅守初心,一直為國為民該多好?
場館最裏面挂着一幅畫像。祁牧野依着順序一一看過去,一個轉身便看到了那幅畫像。
“女士,你沒事吧?”身邊一人扶住祁牧野的手臂,關切地問道。
也許是前段時間趕進度太過于勞累,以致于一轉身,視線剛聚集在那幅畫像上,祁牧野便眼前一黑,一個踉跄,差點跌倒在地上。
祁牧野擺擺手,向那人道了謝,緩步走到牆邊,手指捏着鼻梁,閉眼稍作休息。
果然啊。祁牧野在心裏苦笑道,不能總仗着自己年輕有恃無恐,錢嘛,總是賺不完的。
擡眼間,祁牧野察覺到一道關切的視線,不遠處有一男子正皺眉盯着自己。
或許是自己剛剛的模樣吓到人家了,畢竟最近工作到一半猝死的人也不在少數。
她稍稍站直身子,對着那男子點頭,示意自己并無大礙。
男子收到信號,轉身欣賞別的展品。
祁牧野搭手摸摸自己的脈搏,還好,還算正常,大概率不會猝死。
她是個怕死之人,身體稍有不适,就立馬去搜索引擎看病,由于一些衆人皆知的原因,搜索出來的結果都是癌症起步,每回都吓得祁牧野往醫院跑。
一年下來,在醫院的檢查費用都能花掉她不少工資。
她站在原地緩了幾口氣,繼續走到畫像前,用視線細細描摹畫像上的女子。
畫上正是許朝歌。她正穿着湖藍色的羅衫裙,站在運河旁,雙手搭在身前,拘謹地看向前方。畫上并沒有蓋章,無法考究是何人所作。據介紹,這幅畫不知何種原因,被裝在匣子裏随意放置在地上。
心髒像是被一根細針貫穿一般,痛得無法呼吸。祁牧野彎下腰,右手緊緊抓着胸前的衣物,企圖借力緩解心髒的刺痛感。
為什麽?她擡起頭看着眼前的許朝歌,紅着眼,不解。今天明明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為什麽你卻早早地出現在我的夢中?
“你沒事吧?”剛剛那位男子出現在身旁,同樣彎着腰問道。
祁牧野一時痛得無法出聲。
男子将手指搭在祁牧野的脖子上,半眯着眼感受她的脈搏。“正氣虧虛,面白唇紫,大汗淋漓,脈搏微弱。最近沒少熬夜吧?”
祁牧野躲開男子的觸碰,挪步與他保持一段距離。“小哥還懂中醫?”
那男子低頭含笑:“祖上世代行醫,我算是略知一二。”
“我姓陸,名存,您貴姓?”
祁牧野偏過頭,不予理會。
陸存不知尴尬,站在她身邊一起擡頭看向許朝歌的畫像。
“我看你一路都這樣仔細地看過來,想必是對墓主人很感興趣吧?”
祁牧野搖搖頭:“不算感興趣。只是從小就在尹江長大,身為尹江人,誰不知道許朝歌?”
陸存點點頭:“确實。許朝歌短短的幾十年,給我們尹江帶來千年的便利。”
祁牧野想起這條大運河對祁家的幫助,不置可否。
“你覺得,許朝歌是個怎麽樣的人?”
祁牧野撇撇嘴,轉身指着身後那些奢華的展品。一切不都在明面上擺着嗎?
“連你也覺得,許朝歌會是一個貪污的人嗎?”
祁牧野:“如果說,她的墓葬沒有被發現,她的那些陪葬品沒有出土,單單靠幾張紙片,我可能不會相信史書上對她的評價。畢竟史書被事實打過很多次臉。”
“但這次,事實就擺在眼前。如果許朝歌沒有貪污,沒有貪圖享樂,以她那點俸祿,怕是養不起那麽多玩物吧?”
“早期的許朝歌我确實很敬佩,上下五千年,很難再找出第二個許朝歌。但,古往今來,能不忘初心的,又有多少個呢?”
“等下,什麽叫連我也覺得?”
“哦,是這樣的。我也是一個考古愛好者,之前在很多個博物館都見過你,對你有些印象。覺得,你應該會和我一樣,會更客觀一點。”
祁牧野覺得有些可笑:“墓葬裏正兒八經出土的文物還不夠客觀嗎?”
“如果說,那是想讓世人看到的呢?”
“什麽意思?”
“史書也好,陪葬品也罷,死人不會說話,也做不了什麽。”
“照你這麽說,史料,墓葬這些都不可信了?”
陸存擡頭盯着許朝歌的畫像,嘆道:“說不定呢。”
祁牧野嘀咕着:“照你的想法,現在的考古工作不就是毫無意義了嗎?”
“會有意義的。主墓室不是還沒有發掘嗎?加上我們的現代技術,說不定會有我們期待的真相。”
祁牧野嘆了口氣:“但願真相大白的時候,我還能來看一回。”
陸存疑惑地看向祁牧野。
“我要走了。”祁牧野釋然笑道,“我可能要換工作了。正如你剛才看到的,這份工作太傷身體了。”
“我能冒昧地……”
祁牧野搖搖頭:“工程。”她給了一個懂的都懂的眼神。
陸存了然地點頭:“但是換工作也不一定要換城市吧?”
祁牧野轉身往外走去:“換座城市,換個心态嘛。”
她回過頭,回望牆上的畫像。“我還是比較重事實的。但願她能如你所說,只是被歷史冤枉了。”
陸存追上去:“裏面還有展品,你不再看看嗎?”
祁牧野擺擺手:“今天沒時間了,改天吧。”
“就幾個展品,也不差那麽幾分鐘。”
祁牧野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在腦海中估摸一下,問:“裏面還有什麽?”
“幾張手稿,還有,一只笛子。”
祁牧野詫異:“許朝歌的手稿?”
陸存點點頭。
心底深處歷史的火苗又開始燃燒,她埋怨一句“你不早說”,便甩下陸存朝裏走去。
陸存看着祁牧野那着急忙慌的身影,原地失笑。你也沒給我機會說啊。
展區另一邊陳列着幾張手稿,數量不多,像是搬家時不小心遺落的幾頁。上面細細記述了尹江發洪水時的災情以及當地官員治水的方法。看樣子,是許朝歌早年的手稿。
祁牧野對早期的許朝歌總是有一種莫名的好感。她彎着腰,細細研讀手稿上的字句,揣摩許朝歌當時的心境。
“其實我內心更偏向于你。或者說,更希望她真是你所說的樣子。”
陸存舉起雙手:“我可什麽都沒說。”
祁牧野笑,繼續彎腰觀察陳列的手稿。“她字跡還挺清秀的。”祁牧野想起她童年被書法支配的恐懼感,在那樣一個年代,能寫得這樣一手好字,也實屬不易。
陸存看向祁牧野,意味深長:“大概是老師教得好。”
祁牧野不疑有他。這麽多年,她對歷史的喜愛向來是獨來獨往,今天難得碰上一個有相同喜好的知己,不免打開話匣子。
“其實我一直有個疑惑。許朝歌那樣一個女人,即便後續犯了錯,但她那樣的功績,甚至銘朝後續能再次強盛,全仰仗她率人開鑿的大運河,為什麽史書上對她都不甚記載?”
“或許,有一些掌權者不想讓後人知曉的事情。”祁牧野剛想接話,陸存便接了下去,“歷史上這樣的事情還少嗎?”
祁牧野無法反駁,只能嘆道:“歷史這些事啊!”
“所以說,有些事,沒有親身經歷過,就不要妄加評判了。”
“一千多年前的事情,就算是想經歷,也沒有辦法不是嗎?”
陸存還是那副故作神秘的樣子:“說不定呢?”說着,徑直走向另一個展品。
祁牧野追上去:“這是啥?笛子?”她愣在原地,剛剛那種心痛的感覺去而複返。
臺上的笛子經過千年的滄桑變化,早已喪失當年的光彩,只能通過考古專家制作的複原圖來想象它曾經的模樣。
可不知為什麽,祁牧野心中總有一種熟悉感。
“心髒又不舒服了?”陸存看了眼跟前的笛子,站在祁牧野身前,關切道。
“沒事,前幾天工作太狠了。說不定等我辭職了就好轉了。”
“不過話說,你來這幾次了?看你對這裏很熟悉的樣子。”
陸存:“我平時沒事就來這逛逛。”
“啊?那你這門票……”
“沒事。”陸存從褲兜裏掏出一張卡,“我買了年票,多逛逛好回本。說不定等我以後缺錢了,還能在這當個講解員養家糊口。”
祁牧野笑:“依你對這裏的了解,當個講解員綽綽有餘。”
“時間不早了,我得走了。我們有緣再見。”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呢!”
“祁牧野。”場館裏沒多少人,祁牧野幹脆以正常的音量回複。她也不覺得兩人還能再見幾次,不解釋自己的名字,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經過牆上那幅畫像,她腳步頓了一頓,像夢中她聽到的千千萬萬遍那般,學着夢中那人,輕聲對畫上那人說了句,再見。
陸存看着祁牧野毫不猶豫的背影,緩緩走到畫像前,擡頭笑道:“許朝歌,祁牧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