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回程祁牧野就交了辭呈。但哪個領導會放過她那般聽話又肯吃苦的下屬?拉着她苦口婆心地畫了幾小時的餅,扣下她的辭呈,讓她休息個幾天,散散心,再回公司。

祁牧野也沒覺得公司能輕易放她走,畢竟幹工程的,有命掙,沒命花。每年都要來個大換血,像祁牧野這樣在公司好幾年的老員工,想要離職,就得做好持久戰的準備。

公司培訓一個出色的員工也要花血本的,沒在你身上吸回來,想走?那是癡心妄想。

不過也好,祁牧野收拾好背包,最後看了眼自己的工位,仔細算來,自己也有三個多月沒有休息了,趁這幾天,狠狠彌補自己一番。

啧,早知道剛剛就順便把年假也給休了,離職前反薅資本家一把。

上級給了祁牧野半個月的假期,前五天,祁牧野全消耗在了床上,非必要不睜眼,非必要不下床,非必要不出門。

但生物鐘也不是擺設,前段日子每天睡四五個小時,早就刻在了骨子裏,突然松懈下來,一天睡個十幾二十小時,反倒比趕進度時疲倦。

簡單地來說,就是賤骨頭,享不得福。

三四個月沒有娛樂活動,突然閑下來,除了睡覺,祁牧野一時也确實想不起還能幹什麽。她端着巧克力蛋糕,半坐在飄窗上,不時刷一會兒手機,不時吃一口蛋糕,不時看着窗外的風景發呆。

她是個無趣的人,一輩子循規蹈矩,沒什麽遠大的理想。唯一的目标,大概就是盡早掙足夠的錢,然後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什麽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一時之間,祁牧野也說不上來,但至少不像現在,被人趕着走,沒有規劃,為了生活而生活。那不是祁牧野想要的。她生性向往自由,愛叛逆,即便是自己喜歡的事情,一旦被要求所束縛,那再喜歡,便也提不上任何勁。

這就是為什麽,她不選任何關于歷史的專業。她是以一顆赤子之心愛着歷史的,她不想因為任何學術上的任務去研究歷史,去接近歷史。她不願往自己的喜歡裏灑下任何雜質。

說到歷史。祁牧野刮掉盒子裏最後一口奶油送入嘴中,今天就去圖書館看看吧。

許朝歌這個人,她也确實想多靠近一點,多了解一點。起碼得搞明白,為什麽在見到她之前,自己就在夢中與她道別。

生活在一線城市的便利之處就是,随時随地可以點上自己喜歡的外賣,随時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想要的東西觸手可及。尹江每個區都有幾個圖書館,甚至,祁牧野住所附近就有三個。每個圖書館藏書的類型不盡相同,她喜歡歷史,經常去的圖書館也都是歷史人文類書籍較多,只是她之前從未想到過要多了解許朝歌這個人,更沒有想過要懷疑史料所著。

畢竟許朝歌墓葬出土的那段時間裏,她也去圖書館查過許朝歌。記載不是少之甚少,就是以各種犀利的語言進行批判。就像之前所說,批判最多的,就是妻不以夫綱。祁牧野向來對這種思想嗤之以鼻,看的多了,便也對許朝歌的興趣消退。

但這次,她想起陸存的話,或許,真的有一些被隐藏的真相呢?

她想起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兩人。在那篇墓志銘出土之前,史學家一致認為兩人是向來的死對頭。千年萬歲,椒花頌聲,誰敢去想,太平公主會對上官婉兒有這樣的感情呢?

歷史是講依據的,但歷史卻又是由人書寫的。

在那個男權社會裏,女性生來就是男人的附屬,她們的存在就是一種過錯,他們又怎能容忍這般低賤的人在自己眼前攪弄風雲呢?

他們當下比不過她們,但是他們掌握了筆杆子,他們扼住了真相的咽喉,他們腦中想象的故事情節,随手添幾筆事實,半真半假,便成了我們現在探索的歷史真相。

誰能說,我們沒日沒夜研究的史書不是一本話劇呢?

許朝歌,你也是這樣的嗎?他們對你那簡短的描述,是他們願意看見的故事情節,還是說,你這一生,真如他們筆下那般不齒?

不!怎麽能說是不齒呢?建寧三年,尹江大水,萬間房頃刻毀于一旦,死傷八萬餘人,百姓流離失所,萬畝良田被毀,餓殍遍野,哀嚎聲、嗚咽聲遠隔十裏如聲臨其境。災後又起瘟疫,人人自哀,感染者數萬人。同年九月,尹江縣丞奉命治水患,年年治水年年發洪。兩年間,竟逃了七個縣丞。建寧六年,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旱,秋收僅往年的三成,家中無糧,易子而食。建寧八年,許朝歌登上歷史的舞臺。歷時十餘年,分流,挖道,修堤壩,建水庫。一千多年來,建寧三年和建寧六年的噩夢在尹江的歷史上銷聲匿跡。

這般的人生,又怎會令人不齒?相反,抹殺這段歷史的人,才叫人不齒。

這般想着,祁牧野也來了興致。既然他們存心要将許朝歌從歷史中抹去,那她便幫許朝歌找回屬于她自己的人生。

她在圖書館找遍了尹江的地方志、江河注,堆積在桌子上,像個怪人一般,将自己包圍起來,低着頭,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企圖尋找許朝歌的點點蹤跡。

建寧八年以前,幾乎沒有關于許朝歌的記述。各種資料關于建寧八年以前的許朝歌,往往都是一句“家貧,至尹江入商販之流,目不識丁,舉止粗俗”概括。

古代的社會階層分為士農工商,商販處于社會的底層,所以後面對許朝歌的描述,倒也能理解。好在銘朝比較開放,不是特別在乎這些,這樣許朝歌才有機會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

建寧八年,尹江縣丞張梅行上任,招募百姓,在雨季來臨前疏浚河道。百姓深受水患之苦,一紙招募令,竟引得半個縣市的百姓報名。許氏朝歌,聞一知十,為衆婦女之首。

建寧十年,許氏首率群民改道分流,橫貫石鎮,以彼洪水灌溉我良田。

建寧十四年,許氏任尹江水利司長,乃大銘第一任女官,奉旨開鑿大運河。

建寧十七年,大洪。

建寧十八年,尹江縣丞張梅行率衆兵修堤壩,建水庫,滞洪蓄洪,安民心之根本。

建寧二十四年,張梅行任雲鄉郡郡守。離任之日,傾城百姓,無不夾道惜別。

建寧二十六年,女官許朝歌私占良田,蛀空國庫,搜刮民脂民膏,引得民憤,衆官聯名彈劾,至九月,入诏獄。同年十二月,禦上仁慈,賜酒一盞。

這段歷史在後面的銘文王有過更改。建寧二十六年,西胡頻繁騷擾,勾結南蠻占領大銘三個郡,大銘國庫空虛,軍心渙散,屢戰屢敗。又出許朝歌私占良田一事,為平民怨,銘惠王下令賜酒一盞。工部尚書張梅行聽聞冒死求見,諒許朝歌治水有功,曾一度造福地方百姓,着令其隐姓埋名,終身不得再入尹江。

這短短的幾百字,便是祁牧野所能找到的,關于許朝歌的一生。

一連查了三天,查到尹江的圖書館再也找不到關于許朝歌的記錄,祁牧野才不甘情願地離開。走出圖書館的時候,已夕陽如血。許朝歌的那條大運河,南北貫穿了整個尹江。也不知是命運還是巧合,那些記載她的生平的圖書館,無一不在運河旁。

背包裏的手機振動了幾下,打開一看,是公司群裏領導在問項目的事情。四下無人,祁牧野幹幹脆脆地翻了個白眼。且不說現在是在休假,周六大晚上在群裏問工作上的事,這擺明了就是讨人嫌。若是以前,祁牧野興許還會嘆口氣,撇撇嘴打開手機找個角落回複。但如今,她擺明心思了要離職,正好,讓公司早點趕她走。

索性,她直接将手機關機,扔進包裏,朝這挨千刀的資本主義豎了個中指,闊步走到河邊。

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最令人放松,肆意地讓自己的思維發散,慢慢消化自己無趣的一生。

現在的大運河與千年前定是不盡相同,可不知怎的,今天站在河邊,祁牧野卻怎麽也靜不下心來,內心深處總有一股別樣的情緒暗中湧動。千年前的許朝歌,是怎麽想到去開鑿大運河的?她又是怎麽一步步從目不識丁的小丫頭走到水利司長的位置?又是為什麽,讓她成了萬民口中蛀空國庫的貪官?

又是出于什麽目的,讓許朝歌的一生淹沒在歷史中?

祁牧野搖搖頭,企圖讓自己靜下心來,越是心亂,便越理不出頭緒。三月的天還絲絲泛冷,她緊了緊拳頭,擡頭望向不遠處的水面。

草木無情。千年來,早已“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眼前的景象,見不得一絲往日的蹤跡。時間是冷酷的,一個人跌宕起伏的一生,在這些亘古不變的事物面前,又顯得如此渺小。

晚風拂過,柳枝冒着嫩芽,輕撓着祁牧野的脖子。她輕笑着捉住這作祟的柳枝,嘆道:“許朝歌啊許朝歌,你過得好嗎?”

那段隐姓埋名的日子裏,她是怎麽過的呢?

“許朝歌過得好不好,不親自去問,怎麽會知道?”

祁牧野回頭,陸存正緩緩向她走來。

祁牧野切了一聲,一臉無語:“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去問?”她想起許朝歌還未打開的墓穴,“人都化作一具白骨了,還怎麽回答我的問題?”

陸存:“我沒說一定要面對面去問啊?”

“你今天去圖書館查那些資料,不也是和她的一次對話嗎?”

祁牧野驚道:“你跟蹤我?”

陸存連連擺手:“不存在不存在。我今天也去那查點東西,剛好碰見你也在那,本想跟你打個招呼,見你太過專注,便也不好打擾。我看你拿的都是尹江的水利,猜想你定是在查許朝歌。”

祁牧野剛剛武裝起來的尖刺轉瞬又收了起來。她打量了陸存一眼,嘟囔着:“一聲不吭地在那觀察別人,也很奇怪的好不好?”

“是是是。”陸存笑着向祁牧野鞠躬,道,“向祁女士道歉。”

祁牧野揉揉鼻尖,不自然地看向別處:“你這人怪兮兮的。”

陸存沒有在意祁牧野的吐槽,他走到她的身邊,與她一同看向粼粼的水面:“你這幾天去圖書館查閱,有什麽新發現嗎?”

祁牧野不答反問:“那你呢?我看你對許朝歌頗有研究,你有什麽發現,跟我分享分享呗。”

陸存笑:“銘朝留下來的史料就那麽多,對許朝歌的描述更是少之甚少,就算是再想研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不過,這也是我想研究許朝歌的原因。事出反常必有妖,說不定我能在她身上有一些重大的發現呢?”

“和你聊了這麽多,我還不知道你是做什麽的呢?”

陸存羞赧地笑了一聲。“我?我······我就是個閑散子弟。有幸家底還算厚實,也不用為了生計出門幹自己不喜歡的活計。”

祁牧野想着自己為了錢在領導面前任勞任怨的模樣,不由得牙疼。

“所以啊,我就到處搜羅喜歡幹的事情。今天去旅游,明天去看展,改天說不定就下鄉寫生去了。”

“不過對于歷史一事,我難得始終如一。這也是為什麽,上次我對你一見如故。身為尹江人,家家戶戶都知道許朝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了解她。我現在要做的,或者說,我現在想做的,就是向世人展示真實的許朝歌。”

“挺好的。”祁牧野淡淡地回複了一句,“我是說,你這個想法挺讓人敬佩的。能為一個素未謀面,甚至是已經死去那麽久的人正名,精神可嘉。這大概,也是每一個探索歷史的學者的精神內核吧?”

“祁女士不也是值得這樣的稱贊嗎?我看你這三天,每天都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離開,每天都将自己圍在書牆裏,想必也是想找到真正的許朝歌吧。”

祁牧野撓撓頭:“其實是閑的,要是領導不給我放那麽多天假,我也不會有精力來找這些資料。不過一番鬧騰下來,終究是一無所獲。”

陸存沉默良久,難得嚴肅:“上次在博物館一見,祁女士似乎對許朝歌還抱有偏見,幾日未見,為何會有這般大的轉變?”

祁牧野當然不能說她很早就夢見過許朝歌了,更不能說她看見許朝歌時那心痛的感受,只是随口扯了一句:“這大概就是歷史認同感吧?如果說,我是說如果,像衛青霍去病那般的英雄,最終落得寥寥幾筆的結局,你會甘心嗎?想必任何人都不會甘心吧?我便是這樣的心态,不論最終許朝歌成了什麽樣的人,她對銘朝的功績不可遺忘,她對尹江的貢獻不可遺忘,她對整個水利工程史的奉獻不可遺忘。”

陸存盯着祁牧野的眼睛望了好久,她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良久,他才開口說道:“祁女士,你真的很适合做歷史研究。”

這話祁牧野聽了好多回,大多都是一些同事與工程的同學,今天第一次從志趣相投的人口中說出,心中喜不自勝,但面上也只是聊表謙虛:“我這全靠興趣,比不得那些專業的人。”

“我這人啊,懶得很,天一熱,就想着天天空調,不開心,就想着蛋糕冰淇淋,吃不得苦,幹不了考古這樣辛苦的工作。”

陸存繞到她身後,看着祁牧野一旁的柳樹,問道:“祁女士可知,你身邊的這棵柳樹是何年紀?”

“是何年紀?”

“相傳,這棵柳樹在銘朝的時候便有了。現在啊,可是尹江的重點保護對象。前幾年,政府想在運河旁修一條跑道,最後因為這柳樹放棄了。”

“放棄得好。”祁牧野轉過身去,拍拍樹幹,“這般原生态,古色古香的大運河,幹什麽非得修什麽跑道,與周邊格格不入,毀了這景致。”

“每次我去翻閱許朝歌的資料,出來時總要與這柳樹一同站一會兒。樹不會給我答案,但它也曾是歷史的見證者,每每與它站在一起,我就好像,自己也曾參與了那段歷史。”

聽言,祁牧野上前一步,環抱着樹幹,喃喃:“柳樹啊柳樹,許朝歌是個好人對吧?”

陸存扶額無奈笑道:“我不是剛說了樹不會給我們答案嗎?”

祁牧野:“但是答案在我們心裏啊。你我之所以能相識,之所以有這番交談,不正是在潛意識裏認為許朝歌不像史書所說的嗎?”

陸存爽快地點頭:“你倒是認得很清。”

“祁女士打算什麽時候再去一回博物館?”

“博物館?我前幾天剛去過了啊。”

“看一次便夠了嗎?祁女士莫不是神童?過一遍書就能應付期末考?”

祁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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