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很懂得拿捏分寸,把大家的胃口都吊上來,卻在高潮時戛然而止。
其實聽的人已經很盡興,很少有人去探究高潮的後續。
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一定要有一個結局。
齊桓靜靜的坐在袁朗身後,看着他繪聲繪色的講那個著名的割盲腸記,新鮮老A們聽得目瞪口呆,約略已經猜到故事的男主角是誰的人,已經把往昔仇恨的目光自動轉換成敬佩。
軍人,向來只敬重更剛硬的軍人。
“好啦,故事講完啦,大家情緒不錯,加個餐吧。看見那400m越障沒?30動。”袁朗很随意的伸手一揮,偉人指點江山的架勢,卻帶一點惡作劇的俏皮。
于是成功的把新鮮老A們的敬佩和感動趕走,而老隊員如吳哲者,也不過就是對天翻個白眼,認命的帶隊跑起來。
齊桓沒動。
袁朗站起來伸個懶腰:“走吧,活動活動筋骨。”
齊桓仍然沒動。
袁朗上腳踹他:“哎我說你今天怎麽了?想偷懶啊?”
齊桓靜靜的看着他:“我看到批下來的報告了。”
袁朗一下子愣住了,表情扭曲而猙獰,狼狽的點上一支煙,惡狠狠的抽了口,嗆着了似的,劇烈的咳嗽,撕心裂肺的倒好像把眼淚都咳出來了。
齊桓不作聲,靜靜的看着他。
“你他媽的就不能裝不知道?”也許是那樣的眼神戳痛了袁朗。
齊桓剛站起來,袁朗的拳頭就砸了過來。齊桓沒躲,生生挨了一拳,然後架住了第二拳。
這已經不是日常訓練的擒拿格鬥,有人需要發洩,有人陪着發洩,如此而已。
遠處的老A們的目光不可避免的投射過來,但沒有人擅自過來拉架,盡管他們對中隊長和分隊長類似鬥毆的舉動很莫名。
等30動過後,集合起來的老A們只看到了一臉平靜的鼻青臉腫的分隊長正在理自己的衣領。
過低的氣壓讓飯桌上所有人戰戰兢兢,慣常喜歡插科打诨的主兒,現如今也縮起了脖子小心翼翼的審視自家的隊長們的表情。
“吃飯啊。”齊桓敲了敲飯盆,“看我們能看飽了?”
C3想開個玩笑:“那不是隊長們秀色可……”
剩下的話被C2在桌子下掐掉了。
袁朗依然坐在齊桓身側,呼嚕嚕的吃自己的飯,齊桓也不再吭聲,筷子依然如常的往喜歡的菜上招呼。
于是氣壓在如此正常的氛圍下,再度詭異的降低一半。
當事人渾然不覺般,吃完了撂筷子走人。
是夜。齊桓摸上樓頂時,袁朗正依在欄杆上,嘴上的煙,忽閃忽閃的火星,顯示他抽得很兇。
齊桓把懷裏抱着的啤酒放在地上,卡擦,擰開一只瓶蓋,遞過去,撞撞袁朗的胳膊。
袁朗就手接過去,一仰脖兒,灌了兩大口,盤腿坐下。
齊桓便也坐在他身邊,手往兜裏掏了掏,然後一把東西塞進袁朗的手裏。
竟是一把鹽花生米兒!
袁朗哭笑不得:“你連下酒菜都準備啦?”
齊桓的臉在暗夜中就有點窘紅:“愛吃不吃。”
喝一口酒,撮一口花生米,嘎嘣嘎嘣的嚼,也不說話,就是一徑的沉默着,三瓶啤酒下肚,袁朗終于放松了身體,輕聲的說:“齊桓,将來有老婆了記得對她好點,她們不容易。”
齊桓依舊挺得筆直,沒應聲。
“我從來沒有結婚的打算,即使,後來小敏她把組織批準的結婚報告拍在了我的桌上。”袁朗有點醉了,聲線壓的很低,“就等着我簽字了,鐵頭兒說他那時都恨不得抽我一頓。特種兵要讨個老婆多難啊,那麽好一姑娘,我還他媽的犯混矯情。政委都恨不能替我簽字了。政委說,人小姑娘三天兩頭往老虎團跑,打聽着你這出去學習咋還不回來呢,後來知道你當了特種兵了,更是二話沒說結婚報告就打上來了,只差沒寫血書了。”
齊桓不動生色的借了個肩膀支着有點萎頓的中隊長。
袁朗渾然未覺的繼續說:“組織上要我們當面談談。那就當面談談吧。我說,我們這種兵啊,有今天沒明天的,真結了婚,你得自己換燈泡買大米扛煤氣罐,多苦。她就說,那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在男人身邊,女人看見個老鼠都怕得尖叫,要只剩她自己了,面前就是有條河她也能自個兒想法兒趟過去。”
“就是這句話打動了我。我想,結婚也不錯。然後就有了小野。”袁朗往嘴裏倒酒,“她自己一個人帶孩子帶了四年,前些天,她突然找來,說,袁朗你給小野聯系個幼兒園吧。我這才恍然,哎呀小野已經到了要上小班的年紀。可是新一批的南瓜到了,我騰不開手,于是就擱在那,一直擱到她找來,氣憤的把離婚證明拍在我桌上。她說,我可以容忍一個經常不在家的丈夫,可是我不能忍受一個總是缺席的父親。”
齊桓沉默不語。他見過嫂子,很可親的一個女人,他也見過小野,很靈氣的男孩。
他聽着自己的隊長絮絮的傾訴那些前塵往事,心思卻飄的有點遠。
午夜,齊桓把喝醉的隊長扛下樓,在放置到床上時,袁朗有短暫的清醒:“齊桓,幾點了?”
齊桓靜靜的說:“天快亮了,我先上去收拾下垃圾。”
那個周五,齊桓跟着袁朗去幼兒園接孩子。兩個人都是便衣,但齊桓鶴立雞群的身高,還是讓剛下課的小野一眼就見到了他的“菜刀叔叔”。
四歲的小野,其實正是淘氣的年齡。在超市裏看見略小的孩子都坐在購物車裏被爸爸媽媽們推着,于是非要自己也坐進去。
袁朗不得不蹲下身子和他講道理:“小野,你已經念書了,是小小男子漢了。”
小野不理,賴在地上不肯走。到底是個孩子,自己寵着慣着自己,嘟着的小嘴能挂個油瓶。
“四歲半的小男子漢,要不,叔叔抱你?”齊桓捏捏小野鼓鼓的臉頰,把孩子飛快的抱起,讓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看吧,現在那些孩子一準兒都羨慕你比他們高。”
“菜刀叔叔好棒,騎大馬。”小野開心了,搖着齊桓的頭,指揮着齊桓往玩具區跑。
袁朗的購物車裏堆滿了玩具。
齊桓馱着小野順便逛了逛少兒讀物區,買了“聽媽媽講故事”系列的光盤,以及啓蒙類的書籍,塞進了購物車裏,然後問小野:“媽媽平常都給你買什麽牛奶啊?”
小野把手圈住嘴巴,哞哞的叫,于是齊桓拿了一大罐蒙牛嬰幼兒奶粉,還細心的看了看保質期。
順便把袁朗買的玩具槍和糖果放回去,認真的說:“隊長你不要一味的慣孩子,這槍你已經買了很多把了,從孩子還沒生下來就買。還有,糖果不要給小野吃太多,會蛀牙。”
袁朗就不滿的看着齊桓:“你兒子還是我兒子?沒兒子的人沒有發言權。”
齊桓就抿嘴樂:“結帳吧,嫂子要等急了。”
季敏是等得有點急。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我們還要去上補習班呢。”她看見兒子騎在齊桓的脖子上,立即就有點不好意思,“哎呀這孩子怎麽這麽沒規矩。還不快下來,跟媽媽去補習班。”
“補習班?”袁朗愣了下,“他才四歲啊。”
季敏橫了他一眼:“小野起步已經晚了,現在很多孩子英語日常會話都會了呢。”
袁朗把東西遞給她,伸手把小野抱下來:“孩子還小,不要操之過急。”
季敏在看他買的東西,忽然眼淚就流出來了,吓了兩個男子漢一大跳。
“你怎麽了小敏?”袁朗看她抽噎得不成聲了,連忙把手帕遞過去。
季敏沒接,顧自的抽噎:“如果,如果你早一點學着關心孩子的成長,而不是每次見面就拿玩具和棒棒糖來補償,我們又何至于今天呢?”
小野慌亂的看着媽媽哭,直覺是爸爸把媽媽惹哭了,自己唔哇唔哇的哭起來:“媽媽不哭哭,媽媽不哭哭,小野要媽媽不要爸爸了……”
袁朗的眼淚再也克制不住,嘩啦啦的流,在這個曾經剛如鐵的男子漢臉上,寫滿了愧疚與難受。
齊桓默默的開車回去,車上坐着失魂落魄的隊長。
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