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到達城東工地時, 雨勢已經很小了。
傅雲峥把車停在工地後門,讓餘鶴在車上等他,下車時還用手機給餘鶴點了咖啡外送。
“在車上睡覺窗戶記得留條縫。”傅雲峥推開車門, 看了眼腳下泥濘的黃土,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而後邁下腿, 幹淨的皮鞋踩在泥裏:“你就別跟着去了,工地裏的路不好走。”
餘鶴趴在車窗上,好像一只被主人留在車裏的小狗,明明只是很正常地看着傅雲峥, 可傅雲峥硬是能解讀出可憐兮兮的意味。
在國外把小孩鎖在車裏是違法的,我得快點回來。
傅雲峥這樣想着,把車鑰匙遞給餘鶴,轉身進了工地。
這麽大個工地,門口連個看門的人都沒有,幾百個工人全圍前堂售樓處。
銷售經理極力疏散前來看房的顧客, 卻耐不住人人都愛看熱鬧,不遠不近圍在廊下, 下雨都沒能澆滅好奇心。
“我就說這房不能買吧!還什麽中式園林,雲蘇豪宅, 我看是騙子!開發商都跑路了!”
“開發商是傅氏啊, 怎麽可能跑啊, 那麽大個企業。”
“傅氏怎麽了?你看這工人的工資都沒結, 還能按時交房?鐵定是個爛尾樓,別想了。”
“這不是騙老百姓的錢嗎?這兒的房價這麽高, 看房還要驗資200萬才能看,掏空好幾代人的存款還得背上二十年的債!這群騙子真該死。”
有個懂行的人聽不下去, 忍不住說:“跑的是承包單位,被騙也是承包單位騙了傅氏,不是傅氏騙購房人,這麽多人排卡等看房不就是因為傅氏信譽好?約不上看房的時候求爺爺告奶奶,現在又開始罵?”
“你這話說的,誰買房子也不是為了虧錢呀……”
傅雲峥撐傘聽了會兒,吩咐後面的人說:“查查那個穿棕色夾克的人,他不像來看房的,先查他怎麽進來的。”
傅氏開發的商品房從來不愁賣,傅氏交付标準只會高于合同,從不減配,傅氏的商品房幾乎交房就漲價。
這是雲蘇城東最好的一塊兒地,拿地價格就将近3萬一平米,比其他地方貴了将近一倍,房屋總價最便宜的也要上千萬,需要驗資200萬才能獲得預約看房資格。
即便如此苛刻的條件,等着看房的預約排到了兩個月以後,別看時間長,能排上都是不錯的。
這麽好的項目,難免會引人眼熱,傅雲峥想過會有人使絆子,但沒想到會出了這麽大的纰漏。
看來有人等不及了,寧可豁出去五億虧損也要把他拉下來。
真是可笑。
工地後門,餘鶴放倒座椅,在單調重複的簌簌雨聲睡着了。
直到外賣小哥敲響車窗,餘鶴才悠悠轉醒,打開車門接過裝着咖啡的紙袋:“謝謝。”
外賣小哥拿起手機對着餘鶴,拍了張照片。
餘鶴很好奇:“您拍什麽呢?”
外賣小哥回答:“這單特別備注,如果車裏的人睡着了,又沒開車窗,就讓我拍張車窗的照片發給他。”
餘鶴眼疾手快,探身出去,一把握住外賣小哥的手腕,另一只手打開儲物箱抽出兩張鈔票:“哥,先別急着發,那個這辛苦費您拿着,我哪個……其實沒睡着,下雨天太冷了,我才關的車窗。”
外賣小哥接過錢,滿臉茫然:“什麽意思啊?”
餘鶴眼巴巴地看着外賣小哥:“哥,你要是把照片發過去,我今兒又得挨說。”
“你也是,這麽大的人了,哪兒能關着車窗睡覺。”外賣小哥把錢還給餘鶴:“錢就算了,這事兒我必須得跟你爸說,出事兒了是給點錢就能平的嗎?”
餘鶴沒好意思說對方不是他爸,而是他剛領了證的合法老公。
外賣小哥扶着電動車把後退掉頭:“困了回家睡去,在這兒睡什麽,你爸過來買房啊?別買了,前面售樓處都打起來了,說這樓要爛尾。”
餘鶴心頭猛跳,還想問些什麽,外賣小哥卻一擰把手,黃色電動車一下子蹿出好遠。
來不及多想,餘鶴繞到駕駛座上,把車開到了前面售樓處。
售樓處們前很亂,停着好幾輛警車和救護車,場面吵吵鬧鬧,警察正在疏散圍觀的群衆,售樓處一樓二樓擠滿了人,有專程來鬧事的,也有看熱鬧不肯走的。
售樓大廳門口,一群人正吵嚷着什麽,還有人躺在臺階上,喊警察打人了。
吵吵鬧鬧的場面像是一場鬧劇。
售樓大廳裝修極盡豪奢,巨大的水晶燈垂下來,璀璨的光影中,餘鶴看到了站在一邊的傅遙。
“傅遙!”餘鶴喊了一聲:“傅雲峥呢?”
聽到餘鶴的聲音,傅遙詫異地轉身,讓出身後的傅雲峥。
看到傅雲峥安然無恙,餘鶴懸着的心才落回胸口。
傅雲峥站起身:“小鶴,快進來,外面亂……”
售樓處的地磚又大又亮,纖塵不染,餘鶴大步走過去,突然發現腳下斑斓絢麗的燈影微微閃動。
餘鶴停下腳步,疑惑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燈怎麽在晃,難道是地震了嗎?
餘鶴擡起頭,望向那廳堂中央吊着的水晶燈。
餘鶴瞳孔猛地一縮,霍然看向傅雲峥,厲聲喝到:“傅雲峥!別站在燈下面,危險!”
人類到底不是機器,服從性很差,好奇心卻極強,在聽到餘鶴的高聲提示後,幾乎所有人第一反應不是跑,而是擡頭看向水晶燈,想要親眼一探究竟。
這一看,全身的血液瞬間凝結,寒氣從後頸瘋狂蔓延!
吊着水晶燈的鋼索居然斷了一根,其餘兩根鋼索艱難地維持平衡,鑿進天花板的部分出現了一道明顯的裂痕。
五米高的水晶燈搖搖欲墜!
“疏散群衆!”“所有人立即後退!”
這座水晶燈極盡奢華,做工精細反複,有上百個燈泡組成,明亮華美。
層層疊疊的玻璃燈管高高垂下,原本優雅靡麗,可當它從高處墜落,一條條美麗的燈管就化為鋒利異常的棱錐,足以在墜落速度的加持下刺穿腦殼,能夠奪人性命!還有那些數不清的水晶球,更會讓人無從閃躲。
短暫的怔忪後,大家意識到危險,驚慌失措地沖向大門,四散着逃開!
“快跑啊!燈要塌了!”“啊!讓開,讓開!”“救命!”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只有傅雲峥和餘鶴奔向彼此。
‘咔’得一聲輕響,餘鶴頓下腳步。
鋼索發出‘吱呀’一聲哀鳴,徹底崩開斷裂,天花板簌簌落下大量牆皮灰塵。
摧枯拉朽,水晶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轟然墜落。
餘鶴來不及多想,條件反射般擡臂,死死護住傅雲峥後腦。
傅雲峥轉身抱住餘鶴,把餘鶴的頭護在懷裏。
餘鶴聞到了他最熟悉的淡淡皂角的香味。
‘嘩啦——’
巨響在餘鶴耳邊炸開,噼裏啪啦的碎裂聲震耳欲聾,掩蓋了所有的痛呼與哀嚎。
餘鶴感覺到有細碎的水晶玻璃濺到了身上,落在地上彈起來的玻璃球砸在小腿上。
并不是特別疼,但非常密!
短暫的寂靜後,人群爆發一陣嘩然。
“快救人!”“傅總!”“傅先生!”“還好嗎?傷到哪兒了?”
餘鶴從傅雲峥懷中擡起頭:“傅老板?”
傅雲峥單手捂着額角,擡起手示意身邊的人稍安勿躁:“沒事。”
滿堂煙塵,遍地都是水晶燈的殘骸。
餘鶴嗆咳了幾聲,環顧四周。
破裂的水晶到處都是,像是砸碎了一場經年的繁華夢。
受傷的人很多,之前工人鬧事時,趕來的警車和救護車全都派上了用場。
醫生護士進進出出,忙成一團。
傅雲峥擡頭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痕,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公共安全事故的嚴重程度不言而喻,第一責任人甚至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刑事犯罪!
相較之下,五億的工程款不值一提。
如果在售樓大廳砸死了人,誰還回來這個項目買房?
好在因為工人聚集在售樓處鬧事,警察趕到後進行了現場疏散清場,留在售樓處裏面的人并不多。
水晶燈的墜落不像是意外,很像是一場有預謀的人禍。
到底是誰?
或者說,到底都有誰?
餘鶴對傅雲峥說:“先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傅雲峥應了一聲,跟在餘鶴身後往外走。
皮鞋踏過碎裂的水晶,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聲響。
傅雲峥落後餘鶴兩步,叫來秘書交待道:“先跟警察做筆錄;統計受傷人數、一對一跟進洽談賠償事宜;請第三方機構檢測吊燈墜落原因、負責安裝燈具的施工單位責任具體到個人,媒體那邊也要聯系,盡快發布權威事故報告……”
餘鶴站在門口,看傅雲峥有條不紊,把要做的事情一項項吩咐下去。
無論遇見什麽難題,傅雲峥都處變不驚,鎮定自若。
他就像一尊不可撼動的巨樹,頂天立地,能夠抗住所有風霜雨雪。
水晶碎片在傅雲峥面頰上留下一道血痕,更襯得傅雲峥面容冰雪般冷峻。
正說着話,傅雲峥忽然晃了一下,餘鶴下意識擡步往傅雲峥那邊走。
傅雲峥察覺餘鶴走過來,冷冽的眼神溫柔下來,朝餘鶴笑了笑。
下一秒,傅雲峥高大的身影倒了下去。
餘鶴:!!!!!
這一刻,餘鶴的世界轟然傾塌。
“來人!快!救護車!”“醫生!”“有人暈倒了!”
餘鶴站在原地,腳下像灌了鉛,一動不能都動。
意識深處明确知道發生了什麽,可身體四肢卻像失去控制。
靈魂是靈魂,身體是身體,餘鶴整個人仿佛飄了起來,空空蕩蕩,游離在人群之外。
餘鶴看到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沖進來,将傅雲峥擡上了擔架,又大步從他身邊跑向救護車。
白色救護車閃着藍色的冷光。
傅雲峥手腕上腕表的表盤磕碎了一角。
傅雲峥有很多昂貴的腕表,這是其中最貴的一只,因為他們是出來領結婚證的,傅雲峥開了最新的車,戴了最貴的腕表。
哪怕今天雨這麽大。
原來傅雲峥也和普通人一樣,在重要的時刻會把平時不常用的‘好東西’都拿出來,一股腦堆砌在身上。
這是對傅雲峥而言很重要的一天,也是餘鶴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為什麽會這樣?
餘鶴心緒紛亂,目送醫生遠去。
擔架被擡上救護車,護士把氧氣面罩扣在了傅雲峥臉上。
傅雲峥最不喜歡戴氧氣面罩,他的鼻梁很高,氧氣面罩會卡在鼻梁山根處,不一會兒就會壓出條印子。
可惜傅雲峥現在陷入昏迷,沒有辦法對此提出異議。
餘鶴想,或許我應該幫他扶着點氧氣面罩。
大腦下達一條指令後,僵在原地的身體終于恢複了行動能力。
餘鶴大步朝救護車跑去,用手擋住了即将關閉的車門。
護士吓了一跳:“你幹嘛的?我們這兒搶救病人呢!”
餘鶴喘着粗氣:“我來……幫他扶氧氣面罩。”
護士哭笑不得,很不耐煩地一揮手,态度也很生硬:“這是你朋友吧?想陪護直接去第一醫院急診,我們這救護車不是什麽人都能上的!你是他什麽人啊?快回去,別在這兒添亂了。”
餘鶴扶在車門的手指微微扣緊。
餘鶴說:“他是我丈夫。”
聽到這個回答,護士瞬間愣住,顯然這個答案完全不在她預料之中。
護士嘴唇微動,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內心為自己莽撞地質問懊悔不已。
旁邊另一位護士趕緊過去推開門,柔聲對餘鶴說:“那你快上來吧。”
餘鶴邁上救護車,也不知誰讓了個位置給他。
他坐在傅雲峥身邊,伸手扶住了那個氧氣面罩,氧氣面罩上又層淡淡的水霧,是傅雲峥呼吸間凝結的霧氣。
餘鶴坐在那兒,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護士把止血帶紮在傅雲峥手臂上,給傅雲峥下了一根留置針。
留置針的針頭很粗,也很尖,餘鶴眼睜睜看着那根針穿透傅雲峥的皮膚,刺破淡藍色的靜脈。
針管裏回血了。
餘鶴後知後覺,他怎麽不暈針了?
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他的關注點不在這兒,全都在傅雲峥身上。
血壓、心率、血氧……
水晶燈落下來時,餘鶴和傅雲峥最近,但他也不知道傅雲峥哪裏被砸到了。
餘鶴大腦一片空白,但他必須冷靜下來。
新項目的售樓處出了這麽大的事故,将來一定還有很多事情等着處理。
和以往不同,這次不僅是傅雲峥和餘鶴的危機,也是整個傅氏的危機。
數不清的敵人藏在暗處,伺機而動,慌亂是沒有用的。
短暫的失過後,餘鶴迅速鎮靜下來,一種近乎絕對的理智再次包裹住了他全部的感情。
餘鶴幾乎要慶幸自己患有躁郁症,情感障礙成功幫助他屏蔽掉了內心的驚慌。
他抽離了自己全部的恐懼,緊緊握住了傅雲峥的手。
如果傅雲峥這棵巨樹倒下,那餘鶴必須要在一夕之間拔山舉鼎,替傅雲峥撐住這片乾坤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