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陛下。”事已至此,許朝歌不得不認清現實。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在自己呈上這麽多證據之後,皇帝依然選擇聽信他人讒言,将貪污受賄這一罪名強加在自己身上。最想要她許朝歌死的,不是眼前這個面目可憎的張梅行,而是那個坐在最上頭,假仁假義的一國之主。
眼下三國交戰,“強盛”了這麽多年的大銘卻是國庫空虛,連一支像樣的軍隊都募集不到,眼看就要亡國,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穩住民心,平息這滔天的民怨。
眼前的這位君主過于大膽卻又過于懦弱。他大膽到上位二十餘年,每年不餘遺力地搜刮民脂民膏,沒有邊界地增加賦稅,大肆修建宮殿,除去功勳顯著的陳家軍,以至于到今天這個無軍應戰的地步。
但他又是懦弱的男人,他憚于成為史官筆下的昏君,便将這亡國的罪名強加在她一個女子身上。
沒想到,祁牧野所說的蛀空國庫的罪名,竟是這麽來的。
許朝歌在心裏一陣冷笑。
她與祁牧野都沒有錯,錯的是她們之間可笑的命運,錯的是她們一心想要守護信任之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命運要她的人生在建寧二十六年的寒冬終結,她別無他法。只是······她那個愛哭的愛人該如何在千年後面對她早早離去的事實?
“陛下要治臣的罪,臣無話可說。眼下三國交鋒,民心不穩,百姓需要對大銘近年的疲弱一個交代,臣這一命不足挂齒,若是能以此保我大銘無恙,臣死得其所。”許朝歌的手指摳着昭獄凹陷的地面,單薄的衣衫在寒風的呼嘯中瑟瑟發抖。
“只是與臣相近的百姓心裏清楚臣的為人,待臣百年之後仍會為臣鳴不平。大銘的安寧來之不易,陛下也不想後人在評價起皇室之時,責怪皇室将治國不力怪罪到一個女人身上。我大銘還會綿延千秋萬代,,還會迎來又一個盛世,希望在那個時候,陛下可以為我的死找一個合理的說辭。”
“陛下大可以推辭今日之舉不過是為了安穩民心,鑒于我治水有功,特許我辭官還鄉,終身不得再入尹江。”
“陛下。”張梅行上前拱手道,“莫聽這妖女胡言,若真依她所言,後世該如何評價陛下,史書又會怎麽寫今日之事?陛下,三思吶!”
“陛下。”皇帝身側的宋心居直接跪在皇帝身前,“臣以為,許氏言之有理。自建寧三年起,許氏便與百姓一同治水,在尹江已成一段佳話,若硬要将這罪名強加在她身上,怕是難服民心,後世考證起來也難以說服。不如就依她所言,待家國穩定了再給個衆人能夠接受的說辭,于大銘,于皇室都百利而無一害。”
惠帝眯着眼打量着跪在身前的三人,許久,視線定格在叩首的宋心居身上:“宋相,聽聞許氏與那叛賊自小一塊兒長大,今日你為她求情,可是因着這層關系?”
“微臣不敢。”宋心居再度叩首,“微臣辦事,向來為國、為陛下考慮,不敢徇私。”
惠帝不置一詞,盯着宋心居的脊背思量片刻:“罷了。”他揉着鼻梁疲憊道,“就依你說的做吧。”
“陛下!”張梅行擡起頭,意欲反對。
“行了,今日頭疼得很,就這麽定了。”惠帝擺着手,不耐煩道。
“謝陛下。”許朝歌對着石板重重一叩,“臣還有一事相求。臣自幼失親,與一衆異姓姐妹一同走到今日這一步,情深意重,臣今日這一去,她們必有怨言,大銘不日就要開戰,容不得半點差池。還望陛下開恩,容我回去與家人見上最後一面,了卻後事。”
惠帝慵懶地開口:“我怎知你這一去,不是去挑唆——”
宋心居再度跪拜:“陛下,臣願随許氏一同前去。”
“罷了罷了,朕乏了,就這樣吧。”惠帝打了個哈欠,起身往外走去。
張梅行彎着腰跟上去,确定身後無人跟着,在皇帝跟前輕聲詢問:“陛下,許氏的身後事,不如就由我來安排?這許氏向來奸詐,臣擔心她到時候又要出什麽主意。”
惠帝半眯着眼打發張梅行,扭頭使喚着身旁的公公:“讓貴妃到宮裏候着,有些日子沒見着,朕還怪想她的。”
“宋大人。”在馬車前,許朝歌叫住宋心居,對他行了一個大禮,“大人的這一份恩情,我沒齒難忘。”
宋心居頓首,喚來侍從,将其手中的衣物轉交給她:“于情于理,今日這個忙我都得幫。許大人為百姓付出這麽多,卻落得今日這個結局,是大銘虧欠于你。宋某日後定會還大人一個清白。”
許朝歌撫摸着手中那件披風,搖頭輕笑:“我向來不在意這些虛名。況且,我的是非功過,後人會明白的。”
“只是宋大人。”她擡頭直視宋心居的雙眸,“世人皆說宋相工于謀國,為了大銘鞠躬盡瘁,但請大人謹記,凡事要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切記不要落得我今日這個結局。我工于治水,如今運河已成,我別無遺憾。只是大人您不同,您志在四方,萬千大銘百姓還等着您去救他們于水火,請您務必保全自己。”
宋心居點點頭,嘴巴裏哈出一口白氣,擡頭仰望着陰沉天空:“今年這冬天,比往年的還要冷吶!”
“若是陳訴當年也如你這般想,該有多好?”
他後退一步,對許朝歌拱手行禮:“宋某就送你到這。家中铮兒已經在等着你,你的後事,我也會盡全力妥善安排,大銘有我,許大人放心。”
許朝歌圍上披風,靠在車窗上汲取一絲暖意。她的雙手藏于衣袖下,指尖摩挲着那一枚月白色的玉戒。自那人離去,她便将此貼身帶着,若是思念得緊了,就拿出來摩挲一陣,聊解相思之苦。
不知那人在那個世界過得可好?她可知道當年那一別,已是她們的最後一面?
那個笨蛋可別做傻事才是。許朝歌笑着擦去眼角的淚水,如今那人就是再怎麽折騰自己的身子,她都無法回到自己的身邊。
許朝歌将玉戒戴回到無名指上,就着馬車內昏暗的光線觀察着這枚玉戒。
遺憾是有的,若是能再見她一面,該有多好?
罷了……許朝歌輕嘆着,如今這種結局,還是不要讓那人知曉才好。若是讓她知曉了,怕是又要哭腫了眼睛。
這一次,可沒人為她煮雞蛋了。
“诶!下雪了!”馬車外一個女孩驚喜地喊道。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周遭紛紛有人驚訝地呼喊。
許朝歌呼出一口氣,收拾好情緒,掀開車簾朝外頭探去。
外頭果真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地上,沾在旁人的頭發上。許朝歌仰頭望去,漫天的雪花撲在她的臉上,陣陣陌生的涼意激得她眯了眼。她伸出手,一片晶瑩的雪花恰巧落在她的手心。她欣喜而又視若珍寶地觀察手心的那一片雪花,她人生中的第一場大雪,她們期待了這麽久的雪色,在建寧二十六年的十二月,降臨人間。
“朝歌!許朝歌!你有沒有見到許朝歌?”
許朝歌的思緒被突如其來的呼喊打斷,她的嘴唇輕顫,擡眼循着聲音朝遠望去。不遠處的女子穿着奇怪而又單薄的衣衫正發了瘋一般四處抓着人詢問自己的蹤跡。她的雙眼通紅,一看就知道又是哭着過來的。雪花落在她的發間,侵入她的脖子,她全然不顧,抹了一把眼淚繼續朝前奔去,奔向她們曾經的小家。
許朝歌哭着笑着,眼淚滴落在窗樘上,她的手指撫摸着手心的那一枚玉戒,再度仰望着滿天的大雪,溫柔道:“下雪了。”
“瑞雪兆豐年,明年該是很好的一年。”
許朝歌剛一下車,就被陳铮撲了個滿懷,他抱着許朝歌,擡頭哭道:“铮兒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姑姑了。”
“怎麽會?”許朝歌溫柔地撫摸他的發髻,“姑姑最喜歡铮兒,怎麽會不告而別呢?”
她牽着陳铮的小手走進屋內:“姑姑知道,铮兒又聰明又聽話,所以姑姑說的,铮兒都會做到的是嗎?”
陳铮十分用力地點頭:“铮兒最聽姑姑的話了。”
許朝歌欣慰地抱着陳铮坐在門檻上:“铮兒可還記得你的姑丈?”
陳铮點點頭:“記得,他是姑姑的丈夫。”
許朝歌笑着流下淚水:“對,她是我丈夫。”
“如果你見到你的姑丈,你不要與她相認,也不要說出關于我的事情。如果她認出你來,你也切記,不要将今日之事告訴她。”
“姑姑你呢?姑丈要是看見你了該怎麽辦?”
“不會的,在這裏,她不會再見到我的。”
陳铮撓着腦袋問:“為什麽?”
“我要去一個地方。”許朝歌晃着陳铮的身子,“姑姑等了她那麽久,或許換一個地方,能夠等到你的姑丈。”
“換個地方就能等到嗎?”
許朝歌帶着哭腔笑答:“會的。”
“好诶!”陳铮一陣歡呼,“姑姑你帶我一起吧,這樣我也能等到我爹娘了!”
許朝歌寵溺地捏着陳铮的臉頰:“現在還不行,因為姑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這件事特別特別重要,姑姑只信得過你。”
“姑姑你說,铮兒一定幫姑姑完成。”
許朝歌抱着陳铮,看向屋外的雪色,目光柔和,記憶回到她與祁牧野初次見面的時光。
自六歲初見,十六歲、十九歲、二十五歲、二十七歲、三十五歲、四十歲,乃至現在的四十三歲,每次相見,無一不讓許朝歌心動。與那人相遇、相識、相知、相愛,便是許朝歌此生最大的幸事。
“在姑姑六歲時,第一次遇見你的姑丈……”
祁牧野再度疾馳在雪花飛揚的大街上。她這三十二年的人生,每年都在期待雪的降臨,可今年的這場雪,卻讓她覺得異常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每走一步路,都要耗去她的大半力氣。
她與許朝歌曾經的小家已被夷為平地,曾經的面館也已被查封,當初熟識的夥伴也早已不知去向。她不知這兩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她的心中總有些不詳的預感,總覺得這樁樁件件,都與許朝歌的死有關。
今天,正屬于建寧二十六年的臘月。
她無處可去,在尹江只剩下翁子渡較為熟識。她虛弱地叩響翁府的大門,說明來意後便昏了過去。待她醒來已是深夜,翁子渡坐在圓凳上面色憔悴地看着她。
祁牧野急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翁子渡身前,握住他的雙手如救命稻草一般:“你與我說,她現在如何了?”
翁子渡輕嘆一聲,疲憊地抽出手,從桌上拿起一個木匣遞給祁牧野:“許姑娘料到你可能會來找我,要我将此轉交給你。”
祁牧野顫抖着雙手打開匣子,在看清裏面的物品時猛地咬破嘴唇,情緒失控,一手捂着眼睛痛哭。
匣中所置,正是建寧八年她親手為許朝歌戴上的那一枚玉佩。
“她有什麽話讓你轉交給我嗎?”
“許姑娘說。”翁子渡看着匣中的那一枚玉佩,“你見到這玉佩就會明白她的用意。”
祁牧野握着那枚玉佩失聲痛哭。
她怎會不知許朝歌是何用意?她當然知道許朝歌的良苦用心,這個傻女人,在這個關頭還要為她考慮。
“她……還在嗎?”
翁子渡閉上眼,遲緩地搖頭。
見狀祁牧野又是一陣嗚咽。
“你知道她的為人,你分明清楚她不會那樣做,你為何不站出來幫她說一句?”
“祁兄。”翁子渡欲言又止,“我又何嘗不想站出來幫她說話?在這尹江,想為許姑娘鳴不平的不止我一個。只是現在大銘處于非常時期,多一人站出來,便是多一個替罪羔羊。許姑娘不願我們做出這樣的選擇,我也不會癡到做這個冤死鬼。尹江沒了許姑娘,不能再沒有我,我雖不如許姑娘,但好歹也有些作用,她未完成的事業,便由我來繼續。”
祁牧野幾乎要将手中的玉佩嵌入手心。
臨走前,祁牧野轉身問道:“子渡,這些年,你都是孤身一人嗎?”
翁子渡點點頭:“這些年,我都是一個人。”
“你為何……不尋個伴過來?”
雪停了,翁子渡負手走到庭院裏,仰頭望着夜空中的那一輪明月:“緣分之事不可強求,緣分未至,子渡不願勉強。”
“那日你說……可都是真的?”
翁子渡搖頭輕笑:“祁兄,子渡敬重許姑娘,欽佩她,無關男女之情。”
“許姑娘有你相扶相依,已經足夠了。”
祁牧野低頭看着手心的那一枚玉佩,如今玉體已浸滿她的體溫,一如當初那般。
“朝歌有你這樣的朋友,她應該也覺得格外幸運。”
—
“曹炎,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濕暗的地牢內,懷仁甩着長鞭,氣急敗壞地繞着曹炎打轉。
曹炎的雙手被架在木棍上,耷拉着腦袋,聞言他費力地擡起腦袋,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露出沾血的牙齒對懷仁笑道:
“你就是問再多遍,老子還是一樣的答案。”曹炎龇着牙換了個支撐點,“許姑娘一生勤儉,絕不可能做貪污受賄此等龌龊之事。”
懷仁揮動長鞭,皮肉破裂的聲音在陰暗的地牢內顯得格外刺耳。
“她都已經服罪了,你竟還在這幫她嘴硬。”
曹炎低頭咬着嘴唇一陣沉默,混着血水的淚珠滴落地牢的縫隙中,在角落中濺起血花。
“她這一生被奸人所害已是可惜,若我因貪生怕死說了違心的證詞,我曹炎就是僥幸活了下來,也無顏面對妻兒。”
“虧你曹炎還知道你家中還有妻兒。”懷仁拿着皮鞭抵住曹炎的下巴,“你夫人嫁與你,便是這般由你将性命當作兒戲?你的孩兒上輩子究竟做了什麽孽,攤上你這樣的父親?”
曹炎回想起謝宜寧的容顏,內心酸脹不已,他抽了幾下鼻子,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大腿,語氣疲憊:“我的夫人深明大義,就是她現在在這,她也絕不會說半句違心的話。”
“我的孩兒——”曹炎大笑一聲,“我的孩兒自然是個血性男兒,沒有許姑娘就沒有我們一家,我的孩兒自小受許姑娘教導,他自然是願意向着自己的姑姑。”
“張梅行,你不知廉恥!”曹炎看着坐在高處的張梅行,怒目圓睜,“人各有所長,你能走到今天,全仰仗許姑娘的功績。可你偏偏見不得旁人強于你,見不得女子壓你一頭,千方百計地置她于死地。許姑娘何處對不住你?大銘有你這樣的蛀蟲,是大銘的不幸,難怪大銘如今無軍應戰,皆是你們這幫國之蛀蟲害的。”
懷仁見狀,揮起長鞭在曹炎身上呼呼甩下兩鞭,動作之劇烈使得他站在原地喘了好一陣。
“給你臉了是不是?敢對大人這般無禮?”說罷又覺得不解氣,擡腿在曹炎的傷口上狠狠踹了一腳,“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家子都是一把賤骨頭。”
天色已晚,獄卒将脫力的曹炎拖了出去。張梅行皺着眉頭彈去衣袖上的血水,負手向外走去。
“大人,小的有一事不明白。”懷仁弓着身子走在張梅行身旁,“既然那鄉野村婦已經伏法,為何我們還要執着尋找那勞什子的證詞?更何況現如今相關的幾人死的死,逃的逃,我們還能從哪找?”
張梅行清了清嗓子,在喉嚨裏發出含糊的聲音,他的右手一揮,背着手走進庭院,輕蔑地瞥了眼懷仁,緩緩道:“那罪婦伏法是一回事,聖上命我搜羅罪證是另一回事。如今這罪婦在民間頗有聲望,若無鐵證在手,怕是難以服人。大戰在即,最重要的就是穩定民心,至于這證據該從何而來,那就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
懷仁彎着腰連連稱是:“大人深謀遠慮,其遠見不是我等小人能比的。”
張梅行對這麽一句奉承十分受用,眯着眼,縷着下巴那一撮山羊須漫步向前。
“誰?”張梅行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警惕地看向四周的黑暗。
“張梅行。”祁牧野從角落裏走出來,懷仁一個激靈,一個欠身護在張梅行的身前,“你今日所為,可會在午夜夢回之時感到愧疚?”
張梅行推開懷仁,眯着眼上前,待看清來人後從鼻腔裏哼出一口氣:“我還以為是誰,原是那罪婦不争氣的丈夫。”
“這些年來你行蹤不定,怎麽,你家夫人都已伏法了,你還敢回來?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愧疚?”張梅行逼近祁牧野,銳利的眼睛如盯獵物一般俯視祁牧野,“我張梅行此生就不知愧疚二字是怎麽個寫法。”
“你那夫人落得今日這個下場,難道不是她咎由自取?”
“張梅行。”祁牧野上手拽住張梅行的衣領,“你莫忘了,你能走到今日這一步,都是誰的功勞?”
“改道河流,灌溉石鎮,防洪減災,開鑿運河,修堤壩、建水庫,滞洪蓄洪,這樁樁件件,皆是許朝歌的功績。而你呢,在位十餘年,一無所成,若非許朝歌未雨綢缪,在尹江保百姓一時安寧,你真覺得你能坐上今日這位置?”
“張梅行,技不如人并不可恥,但求無愧于心。同朝為官這麽多年,許朝歌從未因你毫無政績而輕視你。她敬你尊你為師長,而你呢?被妒忌蒙蔽雙眼,竟萌生害人的心思。她何處對不起你,你何必害她至此?”
懷仁從這劍拔弩張的形勢中反應過來,他踹了祁牧野一腳,使她踉跄摔倒在地。
“果真是一家人,這村婦的夫君竟也是粗魯之人,還自稱是中原的世家子弟?我呸!”
張梅行上前一步,一腳踩在祁牧野的臉上,揪着她的衣領冷笑:“她何處對不起我?她在尹江一日,就是對我的不敬。我張家自開朝以來就是書香門第,祖孫四代自小飽讀詩書,涉獵廣泛。我自四歲便能識字,六歲寫得一手好文章,十歲拜師學藝,名揚一方,提起我的名字,何人不會誇贊一番?”
“唯獨到了尹江,唯獨遇見你這鄉野夫人,她處處壓我一頭,使我在尹江失了臉面。說起尹江,衆人只知許朝歌,而不知張梅行,我才是這尹江的縣丞!”
“她既已嫁做人婦,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不也挺好?可她偏要出來與我争風頭,她的光芒愈烈,我對她的恨意愈深。她何處對不住我?她只要在這世上一日,那便處處對不住我!”
他奪走祁牧野藏在衣袖裏的匕首,狠狠摔到一邊:“想殺我?你那夫人都沒辦到的事,就依你的本事,你還妄想殺我?”
“懷仁。”張梅行松開祁牧野的衣領,對一旁的懷仁使了個眼色。
懷仁點點頭,駕輕就熟地扯出腰帶,蹲下身圈住祁牧野的脖子。
“張梅行,你罪無可恕!”祁牧野的手指抓着脖子上的腰帶,給自己留有喘息的餘地,“你真以為你可以一手遮天嗎?早晚有一天,真相會公之于衆,你的小人之心也将為世人知曉。”
“懷仁,你真以為你在他身邊可以善終嗎?”祁牧野的面目通紅,她吐着舌頭咳了好一陣,窒息感使得她的心髒尤為不适,“你知曉他那麽多把柄,你真覺得他會讓你久留于世?”
“建寧三年,是許朝歌将你們一家救了出來,做人要知恩圖報,如今你的所作所為,對得起這幾條人命嗎?”
懷仁緊了緊腰帶,龇着牙在手指上纏了幾圈:“你與那村婦一個樣,話多。”
祁牧野看着遠處的那片月光,眼角流下生理性的淚水,她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意識逐漸模糊,在脖子間掙紮的雙手逐漸失了力度。
原來,這一切真的是她的錯。是她讓許朝歌在一開始就信錯了人。
“大人!”懷仁猛地松開手,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驚慌失措地擡頭看向張梅行,“人——不見了。”
張梅行狐疑地看着祁牧野消失的地面,雙手微張,驚詫地後退幾步,轉而仰天大笑幾聲,驟然收斂笑意,衣袖一甩,厭惡地看向那處地面:“原是有妖孽相助。”
“不愧于妖女這個稱呼。”
“大人,那對夫婦既是妖孽,若他們回來尋仇該當如何?”懷仁站起身,跟在張梅行身後問道。
“這又有何所懼?我乃朝廷命官,正氣所聚,此等妖孽之身如何敢靠近我?”
懷仁笑着稱是,攙扶着張梅行走上臺階:“翰林院的桂大人已經在裏面候着了,您要現在就去會他嗎?”
張梅行點點頭,轉身盯着适才的地方皺眉:“明日去道觀請位大師過來去去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