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大年初八,前線傳來了陳家軍大捷的消息,臣民情緒激昂,在大軍班師回朝之時,京師的百姓夾道相迎,呼聲如浪潮般擊穿人們的耳膜,就連皇帝下旨賞賜時的聲音都被城外的呼聲蓋過,護衛軍幾次喝令才将将平穩現場的秩序。

處理好京城的事務,陳訴便快馬加鞭往尹江趕。自出征那日生出那樣的心思,他便滿心念着自己的小家。年輕時候将青春獻給了家國百姓,如今青春不再,他也該心思放回自己的小家裏了。

他要趕回去,與自己的家人度過元宵節。

“姐姐。”緊趕慢趕,陳訴在元宵節前一天回了家,當晚就派人請許朝歌兩人來府一起度過元宵節。還未到約定的時間他便在門口等着了,瞧見兩人的身影,快步迎上去,輕聲喚道,“許久未見,姐姐與朝歌都瘦了。”

祁牧野拍着陳訴的肩膀:“還說我們呢,瞧瞧你,幾個月不見胡子拉碴,眼窩都陷進去了,就不怕你家夫人嫌棄?”

許朝歌跟着笑道:“陳嬸見了你的模樣,怕是心疼極了。”

陳訴不好意思地低頭撓着後腦勺:“母親見着我第一面便泣不成聲,是我考慮不周,着急趕回來,忘了顧及家中兩個女子的感受。”

白姨早年的腿疾一直未能得到根治,如今年歲上來,變得愈加嚴重,雙腳無法着地,行動都得坐在椅子上,靠人擔着。

陸琦的肚子也大到行動不便,走上幾步路便喘得不行,一手扶着後腰扶着椅子的扶手緩緩落座。她站上一會兒便腰酸膝蓋痛,如今的醫鋪請了旁人打理,她在家中主掌家中事務,不時看些醫書,搜羅疑難雜症的書籍研究治療方案。

府中侍從正在陸續上菜,白姨坐在主位,笑眯了眼看着滿桌的後輩,笑着笑着,不時低頭用手帕揩掉眼角的淚花。陳叔前兩年外出受寒,感染了肺痨,沒多久便撒手離去。兩夫妻一輩子都在為陳訴這一個孩子努力,好不容易捱到了陳訴成親,卻未能等到孫輩的出世。

許朝歌坐在陸琦身邊,說着家長裏短,一個談論工程,一個談論醫術,不時默契地擡頭,望向各自的夫君,再一齊掩嘴偷笑。

“訴兒。”思慮再三,祁牧野拉着陳訴的手臂走到角落,輕聲問,“那日姐姐說的,你可有放在心上?”

陳訴扭頭看了眼陸琦,皺着眉看向祁牧野,并沒有言語。

“那日京師發生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百姓只知陳家軍而不知聖上,你可知這會給你們帶來多大的麻煩?大銘是怎麽來的你該是比我還要清楚,這世上沒有比既得利益者更害怕重蹈覆轍的,哪怕你沒有以下謀上的心思,陳家軍沒有,但皇帝相信嗎?那些大臣相信嗎?”

祁牧野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那日之事無疑是在皇帝心中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日後你的名聲愈來愈大,陳家軍愈加所向披靡,你覺得朝廷還能容下你們嗎?”

“姐姐——”陳訴擡頭道。

祁牧野打斷他:“我知道,你的志向一直是忠君報國,但人心複雜,我們有時得用最壞的打算猜測旁人。你哪怕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家中兩個女人着想。白姨年紀大了,她只你這麽一個孩兒,你若是出事,她的晚年該當如何?陸琦為了你抛棄一切,你們還有個未出世的孩兒,你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她們母子又該如何?你身為家中的頂梁柱,不可······”

“姐姐。”陳訴笑着按住祁牧野的肩膀,示意她歇一歇,“你說的那些,訴兒都有考慮,早在出征那日,我便有了打算。”

他轉身,再度望向飯桌前的三個女子,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我陳訴半生戎馬,這十幾年來未曾與家人好好相聚,如今是時候激流勇退了。姐姐你說的對,在我肩上,不應該只有家國,還應該考慮我的這個小家。”

“如今西胡已被擊退,短時間內不會再侵擾大銘,陳家軍也已成熟,有沒有我陳訴,不會影響這些弟兄的報國心。陳家軍可以不姓陳,只要能保百姓安逸,這一軍統帥要與不要,于我無足輕重。過些時日我便向朝廷遞上辭書,卸甲歸田,我們一家三口過上平淡富足的生活。”

祁牧野推搡着陳訴的肩膀,怪道:“你小子,有打算了還瞞着我,就想看我笑話是吧?”

陳訴笑着躲過:“姐姐上來就是大通道理,我就是想插嘴也沒得機會。”

祁牧野揚手就要打他:“你還說!”

陳訴笑着跑回餐桌前。

席間,一女子一手牽着五六歲的女孩,一手提着油紙包裹被侍從引了過來。

“這是何人?”祁牧野輕聲向許朝歌詢問。

“建寧三年城北有一個失去雙親的女孩,你可還記得?”

祁牧野略一思索,微微點頭:“那女孩如今該有二十好幾了吧?”

許朝歌點頭回應:“如今二十三年華。大水過後,我也曾帶她到學堂識字,見她對醫術感興趣,便引薦給陸大夫,如今也能看得街坊鄰居一些小病小痛。”

“姐姐,姐夫。”林月見将手中禮品放下,朝陸琦屈膝行禮:“前些日子隔壁嬸嬸犯了頭疾,未能向姐姐拜年,如今姐夫凱旋,趁着元宵佳節,我便帶着朝顏拜訪姐姐。”

“你我相識這麽多年,還這般見外做什麽?”陸琦行動不便,使了個眼色讓陳訴将母女二人牽起,“如今醫鋪交由你打理,我已過意不去,怎麽還能收你這些東西?”

“姐姐對我有知遇之恩,此等恩情我此生難忘,自然是要時時念着。”林月見說道。

“朝顏。”白姨招着手,“到奶奶這邊來,讓奶奶看看你長大了沒有。”

陸朝顏立馬松開娘親的手,跑到白姨身前,撲在她的懷中甜甜地喊了聲奶奶。

“诶~”白姨樂呵着回應,抱着陸朝顏的胳肢窩就往腿上攬。

陸琦撫摸着自己的肚子,看向坐在一旁看熱鬧的兩人:“若真要感激,你倒是真要謝謝旁邊二位。”

林月見的視線移向一旁,屈膝向許朝歌行禮,在看向祁牧野之時有略微怔愣:“這是——祁先生?”

祁牧野微微一頓,起身朝她拱手行禮:“正是。”

林月見當即朝她跪下叩頭:“早些時候便聽聞先生回了尹江,只是我事務纏身,未能有機會前去拜見先生。”

祁牧野吓得立馬從座位上走出來,彎腰扶起林月見:“初次見面,你跪我做什麽?折煞我了。”

“我這一跪,便是謝先生的救命之恩,若沒有先生,我難以活到今日,有如此見識,更不會有朝顏這般可愛的孩兒,先生是我們一家的恩人。”林月見情緒激動道。

“我——”祁牧野轉身看向許朝歌,神情有些為難,“我何曾救過你的性命?當初的洪水該是旁的學子将你救出來的,要謝,你該謝他才是。”

“若非先生連夜動員,我這條命将和家人一起淹沒于建寧三年的那場洪水中,即便僥幸逃脫,也會殒于那場瘟疫之中。六歲之前,父母給了我第一條命,六歲時,先生與許大人給了我第二條性命。”

許朝歌走上前,在祁牧野耳邊輕聲提醒:“她的夫君做布料生意,便是你第一夜救下的那一家,次日他家就被洪水沖毀,晚一步都會是另一種結局。”

她輕輕拽着祁牧野的衣袖,笑:“你看,你還是改變了很多的,不是嗎?”

世人常說事與願違,陳訴的辭書還未送到皇帝案前,西胡與南蠻勾結侵襲的消息便先一步傳回朝廷,衆大臣連夜商議也無法商量出個所以然來。

雙方兵力懸殊,若真要應戰,那将是傾舉國之力的血戰。只是連年的天災與揮霍無度,國庫早已空虛。打仗是國與國實力的對比,若沒有強大的後援,就是全民皆兵,斷了糧草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朝中大臣分為主戰主和兩派。主戰派認為應該趁此戰将對方打個落花流水,樹立銘朝威嚴,也能以此換取邊境幾十年的安穩。主和派則以為,近年來國庫本就入不敷出,如今又是開鑿運河,又是修築宮殿,每一樣都是耗資巨大的工程,不可孤注一擲倉促應戰。

陳訴自然是主戰的一方,他雖起了卸甲歸田的心思,但這遠不能平複他滿腔的熱血。從軍十幾年,身為一軍将領,如今國難當頭,他怎能因為自己的私心就置邊境百姓于不顧?

皇帝也是猶豫不決,他無法割舍國內的兩大工程,可讓他不戰而降,他又是咽不下這一口氣,若是因此求和,後世該如何評說不想而知。

這幾年他的心态逐漸放平,他不再追求像父王那般的明君,只求中規中矩,不在史書上落下污點即可。

商議兩日,朝廷派下兵部尚書宋心居前往尹江。一來尹江屬于銘朝的運輸中心,附近有兩大糧倉,若真要應戰,糧草便要經過尹江。二來,尹江有銘朝的主力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由他這個兵部尚書親自監察,再合适不過。

宋心居在官場摸爬滾打十餘年,朝中局勢自然是要比陳訴這個浸潤沙場的将軍要清楚。他雖為兵部尚書,卻也清楚,若要應戰,這便是決定銘朝生死的一戰,也是決定陳家軍生死,決定陳訴人生的一戰。

不論是站在朋友的立場還是上級的立場,他都不願陳訴參與其中。

不論勝與敗,陳訴的結局都将只有一個。

銘朝的軍隊頹靡幾十年,它需要像陳家軍這樣的隊伍,更需要像陳訴這樣的将軍。

銘朝若要強盛,它需要陳訴。

可偏偏它的掌權者被猜忌蒙蔽了雙眼。

無可避免地,兩個多年的好友爆發了激烈的争吵。

陳訴并不懂官場的那些彎彎繞繞,他在沙場浸潤那麽多年,向來是直來直往,有話直說,兩人吵到心力交瘁,宋心居喝下一口茶,無可奈何道:“陳訴,靜水流深。”

陳訴不依不撓:“我雖是糙漢子,但也得過先生教誨,知曉“為臣者,對下,理應全情為民,簡樸清廉,對上,即便忠言逆耳,也要肝膽赤忱”的道理。我陳訴可以等下去,可以在這世上茍全性命,但那些身處戰亂的百姓該如何?誰來給他們機會?難道他們生來就該承受這戰亂之苦嗎?”

“心居,大銘有你這樣直臣,是大銘的榮幸,我能結識你這樣的好友,亦是我一生所幸。只是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選擇,朝廷上下需要你來整頓,你選擇靜水流深,那是最合适的選擇。只是我身為軍人,你們文臣的信條于我不合适。”陳訴上前一步,拍着宋心居肩膀輕嘆,“我又何嘗不知朝廷的暗流湧動,不知聖上的猜忌?若用我一條性命換南境一方的安寧,那便值了。往後百姓的生活,便全仰仗于你。”

出征前一日,祁牧野才得知消息。她連夜跑到陳訴府前求見本人。

“陳訴,那日你與我說的,可是你的真心話?”剛一見面,祁牧野就開門見山。

屋內陸琦撫摸着肚子坐在椅子上,雙眼通紅,低着頭一言不發。陳訴坐在一旁,眼白上有幾條紅血絲,眼窩一如凱旋時這般凹陷,他許久沒有洗漱,兩頰的胡須長得老長。

他嘆了口氣,并沒有擡頭,手掌緊緊握着桌角,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訴兒從不敢欺騙姐姐,那日所言,是我的真心實意。”

“那你為何……”

“國難當頭,我身為将軍豈能退縮?我最了解陳家軍,只有我才能讓陳家軍的戰力發揮到極致。”陳訴的聲音有些疲憊,全然沒有往日的精氣神。

“陸琦,你竟也同意嗎?”祁牧野知曉自己無法扭轉陳訴的想法,便将希望寄托在陸琦身上。畢竟陸琦是陳訴追求多年的女子,畢竟她肚子裏還有兩人的孩兒,如果陸琦……

“祁牧野。”陸琦的聲音還帶着未盡的哭腔,“天下未平,我怎能因為一己之私讓那麽多百姓身陷戰火?來銘朝前我不會這樣做,來銘朝後,身為他的妻子,我更不會這樣做。”

祁牧野有些氣急,她指着陳訴:“可你也知他此次一去是何結局,你也願放他走嗎?”

“我以為你是最懂他的人。”陸琦托着自己的後腰艱難起身,“不止你有悲天憫人的心懷,每個身有熱血的人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你也知許朝歌的結局,可你不還是一樣教她治水,一步步走上今天的位置嗎?”

“祁牧野,上天給了我們這樣的機緣,不是讓我們改變歷史,而是推動歷史的車輪,使它走向既定的結局。萬事都有它的因果宿命,我們不可太過自大。”

祁牧野哪能不知陸琦這番話是什麽意思,她頹喪着肩膀,眼睛無神地看着鞋尖:“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陸琦走到祁牧野身邊,輕聲安慰:“我們所看到的,已經是最好的結局。我的夫君是鐵骨铮铮的将軍,你的夫人是功過千秋的第一女官,如此不已經很好了嗎?”

陳訴也上前安慰道:“姐姐,人生如寄,但斯人不朽。人生短短幾十載,與南境的數十萬百姓相比又算得了什麽?若我此去能換來南境幾十年安寧,縱使身敗名裂,也甘之如饴。”

“自然可以。”祁牧野不斷深呼吸平息自己的情緒,“這一仗打得西胡南蠻一蹶不振,兩百餘年都不敢再來冒犯。”

聽言陳訴仰着脖子大笑幾聲,拍着祁牧野的肩膀:“如此我便放心了,便是死也值得了。”

祁牧野看着陳訴的臉龐。多年的沙場磨砺讓他早就褪去年少時的稚嫩,多了幾分狠絕與豪爽。可不知怎的,看着這樣的陳訴,祁牧野總是能回想起年少時他們姐弟三人在雙橫村捕魚摘果子的快樂時光。那時兩個孩子都不谙世事,肩上沒有家國責任,臉上總挂着世上最純真的笑容,每日只想着多釣些魚換糖吃。

她偷偷偏過頭,擦掉眼角的淚。

曾經在史料上讀到陳訴的生平時她都能熱淚盈眶,為他的結局感到不甘,卻也為他铮铮鐵骨而動容。如今與他以姐弟相稱共同度過那麽多年,此刻的情感激烈于以往的任何時刻,史書上那輕飄飄的幾段文字如今卻有千斤重。

史料從未記載戰前陳訴就有了卸甲歸田的念頭,也沒有記載他在出征前便已知曉此戰的結局,後人只道他勇猛無敵,一昧沉浸在勝利的榮譽中,不谙帝王權術,最後落得凄慘結局。

甚至,最後還是西胡國史為他恢複名譽。

“姐姐。”陳訴走到陸琦身邊,蹲下身貼着她的肚子,“往後夫人與孩兒就麻煩你多照看一下了。我與夫人商量過,待孩兒出世,便給他單名铮,鐵骨铮铮,不做摧眉折腰事權貴之徒,忠君報國,護好母親與祖母。”

祁牧野吸了幾下鼻子:“你怎麽知道是個兒子?萬一是個女兒呢?”

陳訴握着陸琦的手指柔聲道:“女孩也是極好。只是我不知後世如何,若是當前的世道,女子的處境該是艱難。夫人這一路走來已是讓我心疼,我不願讓我們的孩兒也這般辛苦。若是個男兒,有你和朝歌在,有心居在,他該是輕松些。”

陳訴站起身,輕松笑道:“往後姐姐可得幫我好生教導孩子,若是他不聽話,你便代我這個父親教訓他。”

“若他對母親不敬,那便将他吊起來打。”

祁牧野笑得比哭還難看:“我非親非故的,這樣教訓你兒子像什麽樣子?要教訓得你這個親爹親自教訓。”

陳訴沉默片刻,跟着笑道:“若我親自教訓,怕是要将這臭小子打得皮開肉綻,到時候夫人一心疼,便要來教訓我了。不如由姐姐來,有朝歌在,夫人就是再心疼,也不敢拿姐姐怎麽樣。”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