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祁牧野恢複了在學堂的工作,歷史中不該只有許朝歌一人,在那漫漫長河中,本該有無數像許朝歌那樣的女子,她們理應在歷史中擁有自己的姓名,祁牧野要做的,或者說,祁牧野想做的,便是讓這些孩子擁有一些書寫自己姓名的機會。

陸琦時常會來找祁牧野聊天,但她醫鋪的事務繁忙,大多時候都是祁牧野找過去。聊天中途時常會遇上陳訴,這家夥見到祁牧野,臉部肌肉抽搐幾下,有旁人在喚聲祁兄,無人在,便不甘情願地喚一聲姐姐。

他的心思別扭,礙于自己的面子,不願将自己的真實想法說給在意的人聽,便時不時提起許朝歌,提起二人的婚約,時刻提醒祁牧野,她是個有家室的人,不可在外沾花惹草。

祁牧野不願理會這個別扭的男人,該拉着陸琦說悄悄話的時候照樣說,絲毫不顧及陳訴的感受。像他這樣性格的男人,不給他一些刺激,估計他這輩子都不會邁出那一步。

祁牧野突然回想起她與許朝歌的感情坎坷。若要認真計較的話,她與陳訴別扭起來還真是不相上下,若非許朝歌逼得她退無可退,她可能此生都不會将自己的真心吐露出來。

祁牧野最後看了眼坐在門口的陳訴。這個常年行軍打仗的男人幹起摘草藥的細活來倒還像模像樣的。

“你——真的不打算考慮一下陳訴嗎?”祁牧野忍不住問道。

陸琦扭頭看了一眼,只是嘆息:“我不想他像許姑娘那樣。”她看向祁牧野,堅定道,“我想回去,這麽多年,我只有一個念頭,我只想回去。既然是一個注定要離開的人,何必有過多的牽扯?”

“可你為何不跟他明說,你們這樣,雙方都難受。”

“他是将軍,是個好面子的男人,若是被個女人拒絕,怕是會傷到他的自尊。我就這樣冷着他,時間久了,他自然會放棄,這樣對大家都好。”

“你——”祁牧野試探道,“你對他沒有一絲感情嗎?”

陸琦沒有正面回答,她看着祁牧野,一字一句道:“祁牧野,我只想回去,我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回到家鄉,見我的母親一面。”

“陸琦。”祁牧野有些為難,她湊近一些,免得陸琦一會兒受不了打擊跌倒,“我回去的時候,查閱了很多資料,都沒有查到關于你的消息。你要知道,我們現在的媒體特別發達,坐在電腦前,想了解什麽,都能查到。”

“我查了很久,只查到一些成功回到大陸的案例,而且這些例子少之甚少,你是那個時代的人,你應該知道回到故鄉是有多難。”

“加上你跟我說過,當時你們全都落水了,按照當時的搜救水平,你得做好準備,可能你們——”祁牧野時刻注意着陸琦的情緒,“都罹難了。”

陸琦卻是沒有很大的情緒波動,她抿抿嘴,強行勾出一抹笑容:“無妨,這麽多年了,我又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

“但總得抱有一絲僥幸的不是嗎?許姑娘之所以願意等你,你之所以會不斷努力回來,也是這樣的,不是嗎?”

祁牧野點點頭:“是,哪怕是很小的概率,我們也不會放棄那一絲可能。”

“可是——”陸琦看向門口,許朝歌正下工回來,與陳訴一起坐在門口摘草藥。察覺到陸琦的視線,許朝歌站起身,朝她微微行禮。

陸琦收回視線,繼續問道:“若你剛才的猜想是正确的,你該如何留下來?若你想與許姑娘長廂厮守,就得把······”

祁牧野也看着門口的許朝歌,後者經過一天的勞作,身子疲憊,揉着肩膀舒緩酸痛。“其實······”祁牧野低頭輕笑着,“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跟你們提起。”

陸琦:“何事?”

“你們可曾好奇過我與朝歌的姓名?”

“自然是好奇過。”陸琦說道,“朝歌自牧野而亡,這段歷史大多讀書人都會知曉,只是······”在你們面前不好提起罷了。

祁牧野擺手示意無妨,她習慣性地看向自己的掌心緩緩說道:“我一直不說,是怕朝歌聽了,心裏有負擔,我不想讓她為了我而去完成所謂的使命,我只想讓她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若沒有朝歌——”她換了個說辭,“自我曾曾曾祖父開始,我們祁家便是靠運河吃飯的,我能有這般見識,與尹江的那條運河脫不開關系。我的父母也在運河上認識。當年我母親來尹江游玩,恰巧與我父親在船上相遇,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母親與我父親一起在船上躲了一下午的雨。”

“他們在船上相遇,在船上相知,也在船上相愛,我——”祁牧野笑着搖頭,“他們便是在那運河上有了我。”

“那時候朝歌的名聲并不好,而我又與運河有着那麽深的緣分,所以他們便給我取了那麽一個名字,希望我不忘初心,無拘無束,帶着祁家走向新的歷史階段。”

“祁牧野這個人,始于朝歌。”

“我對性命并不看重,若是真的如此才能與朝歌長廂厮守,我毫不猶豫。”

“那——許姑娘知道嗎?”陸琦問道。

“她不知。”祁牧野搖頭,“我也不想讓她知道,她心中已經有太多事情需要她處理,我不想因為我的這些小事而讓她分神。她已經夠疲憊了。”

“可你在那個世界的家人朋友怎麽辦?若你這般撒手離去了,他們不會痛心嗎?”

“他們——”祁牧野的口腔裏泛起一絲苦澀,“他們不缺我一個。我的父母已經有彼此可以相守,沒了我,他們可能會難過好一陣,但起碼有彼此可以相扶到老。”

“但朝歌······”她不應該落得一個孤獨終老的結局。

兩人坐在一起說了好久,久到門口的陳訴噼裏啪啦地搬運東西弄出好大的聲響才引起那兩人的注意。祁牧野看着屋外吭哧吭哧清掃草屑的陳訴,不禁問道:“如果你不幸一直留在尹江,你會給他一個機會嗎?”

陸琦卻是沒有正面回答:“我可比他大了八歲。”

祁牧野癟着嘴挑眉:“初見朝歌的時候,我可是三十一歲,她才六歲。”

陸琦沒好氣地斜了她一眼:“知道你年齡大了,你們又不生孩子,差一百歲都沒問題。”

祁牧野悻悻地揉揉鼻子:“一百歲就有些誇張了。”

陸琦留在院子裏煎草藥,祁牧野走到門口,自然地揉着許朝歌的肩膀,輕聲問道:“累不累?”

許朝歌眯眼享受那人的溫柔,搖頭:“還好,今天沒怎麽幹力氣活,就是來回跑有些乏了。”

陳訴看着一旁親密的兩人,說道:“姐姐與朝歌真是親密。”

祁牧野不可置否地挑眉,笑道:“朝歌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自然是要與她親密。”

頭一次聽那人在旁人面前将自己喚作妻子,許朝歌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掩着嘴睨了祁牧野一眼,站起身就要出去躲一躲:“我去看看陸大夫的藥煎好了沒有,你們繼續聊。”說罷,也不顧祁牧野如何挽留,捂着臉就往後院跑。

“怎麽,害羞了?”陸琦搖着扇子打趣道。

“陸大夫說什麽呢?”

“我都聽到了。”陸琦拿着扇子指着門口那家夥,“這人嗓門大得,隔了十米都能聽到她的得意勁。”

許朝歌再度紅了臉。

“姐姐每日都與陸大夫聊些什麽,看你們相談甚歡,我就是想加一句都沒有辦法。”

祁牧野擔心若是再逗逗這小子,他能把自己憋出內傷來,她只好擺正自己的态度,語重心長道:“訴兒,姐姐心中只有朝歌一人。姐姐既然已經向許家提親,朝歌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再容不下旁的女子。”

陳訴抿着嘴一言不發。

“姐姐也是女子,難得與陸大夫有些共同語言,和她聊得投機也是正常,你怎麽連這個也要介意?”

陳訴下意識擡頭反駁:“我自然不是介意,我也說了,我只是好奇你們究竟在聊什麽,每回都聊那麽久。”

祁牧野淡笑着不揭穿他的僞裝。“我與朝歌分隔這麽多回,有多珍愛她你該是最清楚的。姐姐作為過來人,是最有資格勸你勇敢的人。你年紀不小了,切不可像年少時那般躊躇,遇到喜歡的人便大聲告訴她,不要害怕拒絕,這天下這樣大,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站起來。你要知道,真心才能打動對方。”

“兩年前的那場意外你也知曉,你永遠無法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你能做的,就是把握當下,把握眼前人,明白嗎?”

陳訴低頭把玩着手中的樹枝,怏怏道:“訴兒明白了。”

“她這次回來,可曾說過留在這多久?”

許朝歌搖頭:“未曾,她回來的時候很是狼狽,怕是經歷了不少,我擔心若我問她,她将每日憂心這些事,不如閉口不談,過好當下的日子就好。”

“照你的意思,她還會回去?”

“我不是很清楚。”許朝歌笑着嘆息,“其實我并不在意這些。年輕的時候會奢望着能與她長廂厮守,甚至因為她的不告而別與她生了好久的悶氣。現在看開了,只要能再見到她,要我怎麽樣我都樂意。”

“哪怕她會再度離你而去?”

許朝歌點點頭:“哪怕她會再度離我而去。”她看着屋外對着天空伸懶腰的祁牧野,不禁笑出了聲,“其實我們兩個人的結局,從她來到大銘開始就已經注定,從我們兩個的名字就可見一斑。牧野之後,朝歌就此成為歷史。她在那個世界見到的歷史,應該就是她不斷努力不斷改變後的結果。我們兩個就好像是身處頭尾相連的繩索一般,不管用什麽方法,一切都會回到原點,一切都會回到她所熟悉的結局。”

陸琦有些不解,她看着屋外笑得開懷的兩人,皺眉道:“既然知道結局,為什麽還要和她在一起?為什麽還要站出來治水?你明知你的努力不會換來一個好的結果,為什麽……”

“總要試一試的嘛!”許朝歌打斷道,“她都能勇敢地與命運相搏,我想,我也可以賭一個萬一。再說了,尹江道百姓需要我們。建寧三年的那場災難沒人願意再次體會。如果說,我們兩個的命運已成定局,或許我們可以搏一搏百姓的命運,能改變一個是一個。”

“人生總得有些許奢望,不然要連前行的念頭都沒有了。”

陸琦無法理解許朝歌是以什麽樣的心态說出這樣一番話的,若換作她,明知沒有一個圓滿的結局,她定會掐掉那一點點開始的火苗,只要自己未動真心,這個世界便傷害不了她。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陸琦佩服這種大無畏的精神,但她也清楚,自己不是這樣的人。

她想起祁牧野剛才的談話,問道:“那你投身于治水,也是為了她嗎?”

“不全是。我生在尹江,長在尹江,水患一直是尹江百姓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既然我有這個能力,那便為了大家試一試。這麽多年,是我心中的道義讓我堅持下來。就像建寧三年的那場洪水,她明明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卻仍要向命運宣戰,未雨綢缪,救了雙橫村整村人的性命,我想,那時候她心中的道義與我的不謀而合。”

“我們雖為蝼蟻,卻仍有向神明宣戰的底氣。”

“她就是我的底氣。不管我們的結局如何,她總會看到我的成果,她總會在某個角落支持我的決定,所以她也是我堅持下來的一部分原因。”

陸琦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她回想起曾經與自己并肩作戰的戰友,回想起幾位逝去的老郎中,內心感慨萬千。許朝歌所說的道義,陸琦懂得。明知上了戰場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給了上天,但她們還是毅然決然地奔赴前線,只為在死神手中奪回幾條鮮活的生命。明知自己一把年紀了沖在前頭是大忌,這幾位老先生依舊是毫不猶豫,只為給尹江的百姓留下一位年輕的大夫,只為尹江的百姓日後有位優秀的郎中照料他們的身體。

在大義面前,平日糾結的小我突然變得不值一提。

屋外的兩人笑着走進後院。祁牧野揉揉肚子對着許朝歌抱怨:“肚子餓了,你們在說些什麽,喊你都沒聽見。”

許朝歌與陸琦對視一眼,笑道:“陸大夫說你身子骨太弱,得每日進補才是,我方才在聽陸大夫的囑咐,未在意屋外的聲響。”

祁牧野不疑有他,問道:“該如何進補?”

許朝歌站起來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陸大夫說每日煲一只雞,烹上半頭羊,再喝一碗雞蛋湯,吃個幾年,你的身子就能恢複如初了。”

陸琦在一旁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哪有人這麽補的?這要是傳出去,保準被人說她是庸醫。

“啊?那不得吃成豬了?”祁牧野驚訝道。

“不會,你身子虛,就得這樣補。”

“照這個吃法,不出一年我就能把你吃破産。”

許朝歌勾着祁牧野的手指:“不會,我養得起你。”

“哼!”“咳咳。”陸琦與陳訴同時輕咳一聲。

祁牧野羞澀地在許朝歌耳邊提醒:“旁人還在呢!”

許朝歌卻是玩心大起,她瞥了眼看熱鬧的兩人,輕聲回複:“那便回家再說給你聽。”

陸琦受不了這打情罵俏的兩人,伸腿踢踢祁牧野的腳尖:“不是喊餓嗎?打算去吃什麽?”

“想吃……”祁牧野的視線在許朝歌的臉上打轉,察覺到對方警告的眼神,這才換了個話頭,“李記的餡餅了。”

許朝歌笑着答應:“好,那便一起去吃李記的餡餅,陸大夫可是要一起?”

“自然是要一起。”陸琦放下扇子,抻抻袖子就要往外走,“我素來沒有做飯的習慣,不如随便買個餅湊合一下。”

祁牧野轉頭招手喚上還在原地發愣的陳訴:“訴兒不和我們一起嗎?”

陳訴這才反應過來,哦了一聲抓緊跟上。

“不是我說。”陸琦在祁牧野耳邊偷偷吐槽道,“你夫人就是面館老板,你還整日想着去外面吃,怎麽胳膊肘還往外拐呢?”

祁牧野掩着嘴偷偷回複:“夫人勞累一天,我這個做夫君的總得帶她出來吃些新鮮玩意。”

陸琦嘁了一聲:“照你這麽說,你還挺貼心的?”

祁牧野嘿嘿一笑:“那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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