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待祁牧野接受了事實,醫生也準許她出院了。管能俪也放棄了自己的愛好,搬進祁牧野家中照顧她的起居。
管能俪一直放心祁牧野,所以自小就對她是放養的狀态,她不喜歡傳統的雞娃模式,她覺得孩子對于父母來說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孩子的人生應該由孩子自己決定才是,所以關于祁牧野的決定,只要不是過于離譜的,管能俪都給予充分的支持。
直至祁牧野接連住院,直至女兒嘴裏說着她聽不懂的話語,她才驚覺這麽多年,她對這唯一的女兒了解太少,她不覺得之前的做法有什麽不妥,只是對祁牧野的關心太少,以至于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心中有什麽煩惱,是什麽讓她如此痛苦,又是因為什麽,讓她接連住院。
管能俪與祁明都沒有心髒病的家族病史,他們的女兒不該有什麽問題,加上最近祁牧野老是對着空氣發呆,對着牆上的女子愣神,仿佛脫離了這個世界,她擔心祁牧野又出什麽岔子,便與祁牧野住在一起,時刻關注她的身體狀況。
空閑時候,祁牧野會對着電腦四處搜索資料,她對臺灣的事情關注很少,但也偶爾刷到臺灣偷渡客的新聞,網上關于此的報道數不勝數,她手上唯一關鍵的信息就是1954年這一關鍵年份。
陸琦留下的地址在網上也沒有搜到,畢竟過了将近七十年,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陸琦記憶中的家勢必會與現實有所偏差。
“小牧,休息一下。”管能俪端來一盤蒸蘋果勸說道。祁牧野現在脾胃虛弱,碰不得涼的,吃的任何東西都得蒸熟才能入口,不然準要受涼拉肚子。
“媽媽,我想去一趟山東。”祁牧野擡起頭,突然說道。
管能俪的動作一頓,轉而笑道:“可以啊,你打算什麽時候去?媽媽陪你,我也好久沒有去山東了。”
管能俪的執行力極強,她問清祁牧野的目的地與時間打算,當晚就訂好了車票與酒店。祁牧野的身體狀況無法乘坐飛機,管能俪便與她一起選擇火車。好在現在鐵路發展迅速,即便是去山東,也不過三四個小時,睡一覺就到了。
臨近年關,管能俪擔心祁牧野去棗莊凍着了,将她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像個臃腫的粽子。祁牧野回想起那個冬天,許朝歌也是這般把她包起來,強制她在家休息了好一陣,她看着車窗裏自己的倒影,露出久違的微笑。
“小牧,你之前說的那個女孩就在棗莊嗎?”見祁牧野難得心情愉悅,管能俪試探道。
“不是。”祁牧野搖頭回答,“她是尹江人,她……”祁牧野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沒事。”管能俪拍拍祁牧野的手背,安慰道,“你不想說就不用勉強自己,媽媽不會逼你。”
“我只是——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管能俪也知道許朝歌,她給祁牧野取的名字就是來源于許朝歌,只是,該如何向自己的媽媽解釋她喜歡的人就是那位被诟病千年的,管能俪印象中的女貪官?
“沒關系的,媽媽不是非要知道,你不要有負擔,媽媽只要你開心就好了。”
祁牧野偏頭看向窗外,外面的風景疾速向後退去,正如她回到銘朝時看到的那般。耳機裏正放着無與倫比的美麗,無論是曲調還是歌詞,無一不揪着祁牧野的內心。
我知道你會做我的掩護,當我是個逃兵。
祁牧野在心尖嘆息。她是歷史的逃兵,不論她的消失有多離譜,許朝歌每次都會給她打好掩護,她依舊是體面的中原祁牧野,她依舊受尹江百姓的愛戴。而她一切幼稚行為招致的報應,全由許朝歌承受。
許朝歌該是如何度過那些艱難的歲月?
“媽媽。”祁牧野靠在管能俪的肩頭,“我好喜歡她。”
管能俪心疼地攬過祁牧野的肩頭:“喜歡人是一件好事,我們好好對待這份喜歡問心無愧就行。”
“但我的喜歡只會傷害她。”
管能俪回想起祁牧野蘇醒後的那兩句呢喃,心裏明白個大概,她晃晃祁牧野的肩膀:“喜歡便是喜歡了,哪能計較那麽多?你若實在不忍傷害她,那就把這份喜歡藏在心裏,有時候對方過得快樂,可能比真的在一起還要幸福。”
她們在酒店休整了一晚便啓程尋找陸琦的老家。大多數當地人對這個地址都沒什麽印象,衆口不一,甚至有了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祁牧野害怕錯過,幹脆一個個都找過去。
當初的原住民大多都已作古,年紀稍微大一些的思路也不是很清晰,與他們交談一句要費很大勁,她們在棗莊待了兩個星期,也只問出個大概來。
“陸琦?”老奶奶眯着眼睛,手掌拄在手杖頂端,舌頭頂着假牙,含糊不清,“就是那個女醫生。”
難得遇上認識陸琦這個名字的人,祁牧野內心有些激動,她幹脆蹲在老奶奶身前,仰頭道:“對,她是醫生,從英國留洋回來的女醫生。”
今日是難得的晴天,伍愛弟像往常一樣在家門口曬着太陽。年紀大了,早年受的傷一受寒就開始發疼,只有在這樣的暖陽中曬個半天,才能稍稍緩解疼痛。她已經八十五歲了,兒孫都去外面闖蕩,獨留她在這,守着過去的回憶。
有多久沒提起陸琦這個名字,多久沒觸碰那段歲月了?
歲月在伍愛弟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跡,她的眼睛不再像年輕時候那般水靈,充滿光芒,歲月讓她的眼睛逐漸渾濁,眼皮耷拉着,看不出往日的容貌。縱如此,回憶起那段峥嵘歲月,她的腦袋如往日那般靈光。
飛鳥在空中翺翔,伍愛弟眨着渾濁的眼睛,視線跟随着空中的飛鳥,布滿皺紋的臉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我當然認識她。”伍愛弟用手杖指着自己的左腿,大着舌頭,“我這條腿還是陸大夫接好的呢!”
祁牧野喜出望外:“奶奶,你可認識陸琦的母親?”
伍愛弟輕哼一聲:“當然認識,陸大夫走後,她母親還是我親自送走的。”
祁牧野有一瞬間的落寞。雖說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可一聽到對方早已去世的消息,她的心還是沉了下去。
“奶奶,她母親現在在何處安息?”
伍愛弟卻反問道:“你是何人,問這個做什麽?”陸家一脈在那幾年幾近凋零,唯一幸存的陸琦也被帶去了臺灣,自此了無音訊,幾十年來,從未有人打聽陸家的消息。
祁牧野回答:“我與陸大夫有幾面之緣,她挂心着老家的母親,千叮咛萬囑咐,要我回山東告知她的母親,她在那一切安好。”
伍愛弟:“她現在——”
祁牧野低着頭:“上次見面的時候,她一切安好,她在那邊的生活還算安穩,只是日夜牽挂着故鄉,生活再安逸都不如回家一趟。”
伍愛弟點點頭,算是滿意這個結局:“人生海海,還是要落葉歸根啊。”
祁牧野與管能俪一同坐在伍愛弟的家門口,看夕陽西下,聽伍愛弟講述她的那段光輝歲月。
“別看我那個時候不過十幾歲,人還沒人家刺刀高。”伍愛弟捏着手杖在空中揮舞,“我們鯊起鬼子來,一點都不遜于別人。想當年,我們隊長帶着我們幾個姐妹深入鬼子內部,幾個姑娘的大刀直接往鬼子頭上砍去,全然不怕鬼子的刺刀。”
她咬着假牙冷哼一聲:“就算是我這般年紀了,鬼子要還敢來冒犯,我豁出這把老骨頭也要提着刀與他們會一會,看看是他們的脖子硬,還是我這個老朽的脊梁骨硬!”
院子裏種着兩棵柿子樹,橙黃色的柿子高高懸挂在枝頭,臨走前,伍愛弟說什麽也要上樹給兩人帶幾個柿子。
祁牧野擔心出什麽差池,腦袋搖成撥浪鼓,伍愛弟卻是犟得很,說什麽也要給摘幾個回去。
“我年紀大了,腿腳還靈活的哩!”她拄着手杖走到樹底下,将其擱在樹幹上,手指扣着樹幹的紋路上,動作雖不靈敏,但也算連貫,看不出眼前這老婦人已有八十五歲高齡。
祁牧野一直在樹下張着手,以防伍愛弟不慎掉下來。她從小就接受了愛國教育,說起近代史依舊熱血沸騰熱淚盈眶,像伍愛弟這樣的女中豪傑更是讓她欽佩。她的身體雖然嬌小,腿腳雖然不便,但仍不妨礙她的拳拳赤子之心。性別向來不是感情的劃分标準,心才是。
“你要是有機會再見到她,跟她說,我這邊一切都好,她的母親晚年也很安詳,我沒有辜負她。”伍愛弟将一袋子柿子交給祁牧野,囑咐道,“她若還健在,你跟她說,家裏種的柿子又熟了,要是有機會,就回家來看看,家裏一直有人在等她。”
天色漸晚,伍愛弟所說的墓園離這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祁牧野與管能俪商量一陣,決定回酒店休整過後再去墓園拜訪。
畢竟安息者于她們而言都是長輩,這般倉促前去太不禮貌。
“媽媽,你不會好奇我為什麽來這,為什麽會認識這樣一個醫生嗎?”回酒店的路上,祁牧野忍不住問道,按照常人的思維,祁牧野從未去過臺灣,又怎麽會認識與自己相差那麽多的人?又怎能會不遠萬裏去尋找一個早已故去的人。
“好奇啊。”管能俪坦然,“但你是我的孩子,我肯定相信你,你這麽做肯定有自己的理由,等你準備好了,想跟我說了,媽媽再聽你說。”
“媽媽之前對你的關心太少了,以至于對你的心事不甚了解,往後媽媽會多關心關心你,你要是能走出來,願意跟媽媽說了,媽媽随時願意傾聽你的煩惱。”
“你願意講了之後,記得跟媽媽說,好嗎?”
祁牧野看向窗外,有些哽咽,她整理好情緒,回頭看向管能俪:“會的,媽媽,我會跟你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