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峥擡眼環視一圈, 目光淡漠森然,場面登時有說有笑,再度熱烈起來。
“雲峥可真是寵着餘少爺。”
“餘少爺也很幽默啊……”
“哈哈哈。”
“年輕人在一起, 哪兒有想那麽多的。”
“就是,就是。”
話題很快從餘鶴身上略過去。
正逢年尾,飯桌上的話題怎麽也繞不過分紅這個話題, 大伯家覺得三叔家幹得少拿得多,三叔家覺得大伯家指手畫腳,暗戳戳提醒傅雲峥大伯野心太大。
原來傅家這種頂級豪門坐在一塊兒吃飯也離不了算計,聽他們口蜜腹劍還不如回去聽孟大師講按摩課, 有沒有用不知道,至少孟大師說話很有趣。
傅雲峥滴酒不沾,坐在那兒看他們推杯換盞,一句話藏着八百個暗示等人來猜。
席間那些親戚們又旁敲側擊地問起傅雲峥身體。
傅家大伯傅海山喝了些酒,又拿出長輩的款兒來:“雲峥啊,老二去的早, 我是你大伯,該說的話你不愛聽我也要說, 你得趁年輕留個後,茹蘭是個女兒家, 這傳宗接代的重任還是落在你身上。”
傅海山看了一眼餘鶴:“這男孩再漂亮, 到底不能生兒育女, 看你堂兄, 二胎都有了,兒女雙全這才是圓滿是不是啊, 餘鶴。”
餘鶴笑意盈盈:“确實,傅先生把全部精力全放在公司上, 在成家和立業之間選擇了立業,這兒女雙全的福分自然沒有令郎享的早。”
傅雲峥颔首道:“很好,這也是各有所長了。”
傅海山:“……”
在傅雲峥這裏從沒占過上風也罷,傅海山沒想到餘鶴同樣牙尖嘴利,表面上客客氣氣,說得話卻跟軟釘子似的,乍一聽是好話,仔細琢磨倒像是諷他兒子沒出息。
現下傅雲峥一錘定音,旁人便不敢多說,今日傅雲峥脾氣已然算好的,說到底還是看在他姐生日宴的份上,要在平時,說到‘留後’時便撂下筷子走人了。
飯吃到一半,便進入冗長無聊的敬酒環節。
有遠親帶着剛剛大學畢業的小輩到傅雲峥面前,請傅雲峥在公司裏給安排個職位,小輩恭敬地稱傅雲峥‘小叔’。
傅雲峥穩重矜貴地點下頭,一家子的欣喜言表,圍着傅雲峥說了不少好話,還誇餘鶴是儀表堂堂。
晚宴時間越久,餘鶴越能瞧出傅雲峥的不耐煩,面容如霜似雪,笑意不及眼底,盛氣淩人,引人生畏,素日裏和他說話湊趣膩的傅雲峥就像是另一個人。
傅雲峥的權勢與地位淩駕于衆人之上,是傅家說一不二的掌權人,人們畏懼他、忌憚他,既想從他身上撈到好處,又偏要裝作關心敬重的模樣。
每一個人的感情都那樣真實而虛僞,演技卓爾又拙劣。
餘鶴清楚,他若不是坐在傅雲峥身邊,這些名利場上的高貴人遇見他是連話都不屑和他講的;傅雲峥也同樣清楚,若不是他牢牢穩坐掌權人的位置,以實權參與控制每一個公司的重大決策,這些親戚也斷然不會是這個态度。
傅雲峥父親剛去世時,他曾見過這些人的嘴臉,他母家是海外華僑,生意不在國內,一時幫不上什麽忙,父親一死這些人就變了态度,十分精彩。
還有他剛剛出車禍的時候。
念及此處,傅雲峥眼神愈發寒冷。
待到莊園內重新恢複往日靜谧,已經淩晨兩點多了。
傅茹蘭一家離開後,傅雲峥臉上的倦意不再掩藏,撐着頭半靠在輪椅上交待章杉:“除夕叫他們去老宅辦吧。”
章杉應道:“傅先生早點休息。”
終于回到二樓卧室,餘鶴正要将傅雲峥抱進浴缸,傅雲峥卻忽然攥了一下餘鶴前襟:“小鶴,我想用衛生間。”
這一晚上,傅雲峥始終沒有去衛生間,也沒怎麽喝水,旁人敬他酒,他大多是端起酒杯意思一下,就連傅茹蘭和他碰杯,傅雲峥也不過是象征性地微抿,酒液沾唇而過,并不暢飲。
餘鶴側頭親了傅雲峥耳廓一下,架着傅雲峥扶他坐好:“那我出去等你。”
聞言,傅雲峥手指驀地蜷縮起來,突兀詢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餘鶴轉過身,臉上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詫異:“知道什麽?”
傅雲峥直視着餘鶴的眼睛,很平靜地說:“知道腰椎損傷會對膀胱功能造成影響。你把毯子蓋在我腿上,聽到我要用衛生間還主動出去……這很不尋常。”
餘鶴心口一緊。
傅雲峥太聰明了,擅長從細枝末節中推測出結果,他不想騙傅雲峥,便點頭承認,返身回到傅雲峥身邊:“額,沒關系的,尿尿都得醞釀一會兒。”
傅雲峥皺起眉,緊緊盯着餘鶴臉上的神情,似乎在判斷餘鶴對此的看法。
餘鶴眉目和煦,他喝了酒,眼神明亮中又透露出一點不大聰明的呆萌感,理直氣壯的樣子仿佛并沒有理解‘膀胱功能造成影響’的具體意思,就好像只是全世界的男人尿尿都需要醞釀那樣。
此醞釀非彼醞釀。
半晌,傅雲峥緩緩開口,語氣有種說不出的頹然:“不一樣的,這是神經性障礙,情緒緊張的時候會尿不出來。”
餘鶴握住傅雲峥的手,安撫地笑了笑:“都是這樣的,我緊張的時候也尿不出來,我一般給自己吹口哨。”餘鶴吹了一聲口哨,依舊沒把那難以言說的病症當一回事,很自然地跟傅雲峥說:“以後我也幫你吹。”
傅雲峥:“……”
沐浴後,餘鶴和傅雲峥并肩躺在床上。
餘鶴睡覺習慣不穿衣服,傅雲峥卻穿着整齊的睡衣,餘鶴溫熱的臉頰貼在傅雲峥胳膊上,有點猶豫:“傅先生……”
傅雲峥在黑暗中張開眼:“怎麽?”
餘鶴終于問出口:“你的病很嚴重嗎?”
傅雲峥略微一頓,那段過往稱得上難以啓齒,是傅雲峥最不想面對回憶的一段認識經歷,可講給餘鶴聽居然又比想象中簡單許多。
“已經好很多了,剛醒來更嚴重,需要一級護理,那時還不習慣用輪椅,腰上有外傷,只能躺在床上。”傅雲峥語氣沒什麽起伏,僅僅壓低了聲音告訴餘鶴:“那時腰椎神經性功能完全喪失,小便失禁,插了好久的尿管,現在好了,是我心裏上過不去,總擔心會……所以才總在腿上蓋毯子。”
餘鶴握緊傅雲峥的手:“疼嗎?”
餘鶴沒有言明,但他們都知道餘鶴問的是什麽。
傅雲峥想了一下,很認真地回答:“看大夫,有的護士手穩,下管就不疼,有的就…..還挺疼的。”
餘鶴輕咳一聲:“是男護士還是女護士啊。”
傅雲峥輕笑起來:“你希望是男護士還是女護士?”
“男的女的都一樣。”餘鶴忽然又變得很成熟,他攬着傅雲峥的肩:“希望你以後不要遭這些罪了。”
傅雲峥垂下眼:“嗯,病重時躺在病床上,就像一團沒有尊嚴的肉,任人宰割,你會清醒着聽他們要如何處理你。割開你的氣管幫助你呼吸,從你的鼻子裏下一根鼻飼管幫助你進食,所有的生命體征都是依靠這那些管子,沒有人在乎你想不想活下去,但你必須活下去。”
餘鶴滿腔都是酸澀的微痛,傅雲峥是那樣要強的一個人,在遭遇這一切時心靈上的折磨肯定遠勝身體上的痛苦,什麽安慰的話在這份苦難面前都那樣不值一提。
餘鶴将額頭輕輕抵在傅雲峥肩上:“你下次手術,我會陪着你。”
傅雲峥轉過頭,婉拒道:“我生病時脾氣會很差,下次手術……可能要很久以後了,我在南大洋有個海島,到時候你先去那邊玩,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狼狽的樣子。”
餘鶴問:“很久是多久?”
“要看恢複,得兩三年吧。”傅雲峥回答。
兩三年?
餘鶴輕而易舉地就探聽出了傅雲峥的意思,原來在傅雲峥的計劃中,連三年後他做手術時安排餘鶴去哪裏旅游都想好了。
餘鶴一下子開心起來,他的開心藏不住,一把圈住傅雲峥:“你是說,三年以後我們還在一起?”
餘鶴的直白令人難以招架,傅雲峥撐着床側過身,生硬地回避了具體回答:“看你。”
餘鶴就着這個動作把傅雲峥攬進懷裏,手輕輕搭在傅雲峥的小腹上:“以後哪裏不舒服一定告訴我。”
傅雲峥的耳根有點熱,他輕聲說:“不用你陪,生病的時候……人很不好看,也很狼狽,我不想讓你看到那樣的我。”
餘鶴說:“兩個人在一起,總會比一個人好過,難道你又覺得我伺候的不好了?”
餘鶴伺候人的技術實在一言難盡。
即便如此,傅雲峥仍予以勉勵,拿着放大鏡找優點:“好,你口哨吹的就很好,特別的……催尿。”
餘鶴低笑起來,摟緊傅雲峥的腰,二人呼吸交錯,相擁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