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間, 餘鶴的堅持潰敗如水。
餘鶴咬緊牙關:“傅雲峥,你的心真狠。”
傅雲峥輕笑一聲,沒再說話。
餘鶴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會兒, 身後傅雲峥久久沒有回應,呼吸幾近于無,全身的重量慢慢壓在餘鶴肩頭。
那一刻, 餘鶴瞳孔微縮,頭皮發麻,硬是冒出一身冷汗,感覺身上的每一塊兒肌肉都在抽搐。
他屏住呼吸, 僵硬着脖頸,極慢、極慢、極慢地偏過頭。
直到發覺有道微弱呼吸打自己耳側,餘鶴才緩緩吐出噎在胸前的那口氣。
“吓死我了,”餘鶴用手背在眼皮上一抹,擦去流到挂在睫毛上的冷汗,喃喃自語:“只是昏過去了, 沒有死,還有呼吸的。”
餘鶴碎碎念叨, 神經兮兮地反複重複:“有呼吸的,有呼吸的, 只是睡着了, 睡着了好, 睡着了好。”
人在陷入睡眠時血液流速會降低, 身體機能的損耗也更下降,從某種意義上來來将, 昏迷是身體被迫開啓的自我保護機制。
餘鶴壓低聲音,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你得堅持住傅雲峥, 你必須得堅持住,如果沒有你,我一步都不想走了……卧槽好渴啊,在河裏多喝點水好了……我想吃西瓜,冰鎮的,還有冰可樂,冰可樂最好喝了。”
倘若傅雲峥醒着,他一定會告訴餘鶴渴就少說點話。
可惜他已經失去了意識。
沒人回應餘鶴,餘鶴說得反倒更來勁兒了。
他必須得說點什麽轉移注意力,否則他一秒鐘都堅持不下去了。
快下雨了,樹林裏萬分靜谧得令人發瘋,沒有蟬鳴也沒有鳥叫,連綿的大山深處與世隔絕,狹長的山路仿佛沒有盡頭,除了踩過草葉的腳步聲,只有餘鶴自己和自己說話的聲音。
餘鶴一直覺得自己運氣尚可,可緬北這地方大抵是與他命裏犯沖,自打邁進緬北國境線就沒有一件順心的事兒。
當豆大的雨點落在額角時,餘鶴毫不客氣地罵了句髒話。
他媽的賊老天,這不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嗎?
要是真趕上合風天氣,大風把樹都能給刮斷,他還怎麽趕路?
真是見鬼了,雨季過去後,緬北明明連着好幾個大晴天,這雨早不下晚不下,怎麽偏偏今天下?
緬北執掌雨水的神明就這麽不長眼,雷公電母龍王爺能不能管管他們啊,不能因為不再華國境內就不保佑我了吧。
餘鶴罵罵咧咧地往前走,把能罵的能求的都在嘴上過了一遍,也不知是罵怕了誰還是真求到了哪尊神佛,從那一滴雨水後,居然再沒有一滴雨落下來。
天空陰沉昏黃,烏雲越壓越低,分明醞釀着一場暴雨,将下不下的雨憋在雲層當中,好像漏出那麽一滴以後就硬生生忍住了傾盆而下的勢頭。
否極泰來,餘鶴的壞運氣似乎終于耗盡,迎來了最終的逆轉。
餘鶴繼續和傅雲峥抱怨:“你說這雨怎麽滴了兩滴就不下了呢?我真是服了,那剛才落在我頭上的是雨嗎,不會是知了滋的尿吧。”
話音落下,整個樹林又陷入一片沉寂。
很半天,身後地傅雲峥輕輕一動,回了句:“你罵罵咧咧的,那麽兇,恨不能抄了神仙的家,這雨誰敢下啊。”
聽見傅雲峥的聲音,餘鶴精神一震:“你不是睡着了嗎?怎麽聽見的?”
傅雲峥聲音虛弱的近乎于無:“我聽見你罵我,就醒了。”
餘鶴那會兒仗着傅雲峥聽不見,很放飛自我的說了許多話給自己打氣,這會兒聽傅雲峥聽見了,耳根發熱:“啊?你沒睡着啊?”
比起睡着,傅雲峥更傾向于自己是短暫的陷入了昏迷,但餘鶴并不認同,一口咬定說傅雲峥只是睡着了,傅雲峥也不跟餘鶴争辯。
他實在沒什麽力氣了,每說一句話都要從嗓子眼裏擠出來,連聲帶震動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發出微弱的氣音。
大量失血的眩暈感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席卷,傷口處跳動着脹痛,遲來的疼痛密密麻麻,加壓止血的繃帶勒得他肋骨疼,每一次呼吸都要拼盡全力将空氣往肺裏抽,呼吸又帶動玻璃摩擦傷口,形成一種循環往複的無盡痛苦。
傅雲峥從來沒覺得活下去是一件這麽困難的事情。
他還有很多話想和餘鶴說,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也不知道還能說多少,傅雲峥不想浪費一個字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我都聽見了。”傅雲峥的頭搭在餘鶴肩上,無力垂下,唇幾乎貼在餘鶴臉上:“你說我心狠手辣,無情無義……還說我要是死了,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餘鶴沒想到傅雲峥連這段都聽見了,臉上一陣陣發燙,縮起肩膀矢口否認:“我沒說,你聽錯了吧。”
傅雲峥輕輕“哦’了一聲:“那你也沒說回國以後要把我關在房間裏……”傅雲峥臉皮還是薄,隐去了最關鍵的兩個字,頓了頓才說:“七天七夜?”
餘鶴這會兒又跟個男子漢似的挺起胸膛,敢說敢當:“這話我說了。”
傅雲峥趴在餘鶴背上,這個姿勢對一個外傷病人來說并不好受,每一步都受刑似的疼,傅雲峥竭盡全力保持清醒。
他知道只有他堅持下去,餘鶴才能堅持下去。
颠簸加劇了身體上的疼痛。
痛苦的煎熬中,每一秒都如此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傅雲峥的唇落在餘鶴耳側,低語道:“你把我放下吧,這樣不行。”
餘鶴側過頭,臉頰在傅雲峥鼻尖上輕蹭:“怎麽不行?”
傅雲峥低聲說:“太難受了,你知道是不可能的,就算到了佛寺,也不會有人能趕來救援……這兒太偏了。所以……是早晚的事兒,你自已走吧。”
餘鶴的情緒已經近乎麻木。
傅雲峥是一個很耐疼的人,餘鶴不敢想象是怎樣的痛苦能讓如此堅毅的傅雲峥心生放棄,說出‘太難受了’四個字。
餘鶴沒回答,沉默地往前走了幾十米:“傅老板,你要是太累,就再睡一會兒,我不吵你了。”
傅雲峥閉上眼,呼吸間滿是從胸腔裏漫上來的鐵鏽味,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帶動鋼針紮進肺裏,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再次放輕呼吸:“這樣挺好的,我喜歡聽你說話。”
潮熱天氣下,還背着個成年男人走山路,餘鶴脖頸後背早滲出一層熱汗,刺得身上又癢又痛。
餘鶴對傅雲峥說:“等回了國,我哪兒也不去了,就和你待在觀雲山,你也別去上班了,趕緊退休,錢是賺不完的,和我在觀雲山養老多好。就我們兩個人,像我剛來時那樣,也用不出門,成天在宅子裏也不無聊,去趟花園都算出差了。”
傅雲峥靜靜聽着,想起什麽似的說:“對了,如果我真的……你回去後,不必理會我那些親戚,無論誰拿出什麽要你簽,你都不要簽。”
傅雲峥的身後事沒什麽可安排的。
傅氏是一個龐大企業,就算他不在了,也總會在短暫的混亂之後選出領頭人。
傅雲峥立過兩份遺囑,一份是在剛出車禍時立下,一份是後來有了餘鶴以後新改的。
他年長于餘鶴,知道自己總是會比餘鶴先走,只能多給餘鶴留些身外之物傍身,餘鶴很好養活,也沒有什麽燒錢的愛好,富貴一世其實并不需要太多錢財。
可餘鶴又很容易被騙,所以要留出更多一部分財産作為容錯。
傅雲峥立遺囑時把這部分金額添了又添,最終成為一個龐大驚人的數字,只是分給餘鶴的多了,難免引來旁人眼紅,傅雲峥最了解傅家那些人,他很擔心自己不在了,餘鶴被傅家人欺負。
他真正的親人不多,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餘鶴和他姐,他姐還有丈夫作為依靠,可餘鶴只有他,他要不在了,餘鶴就只剩一個人,傅雲峥是真舍不得。
但生死的事誰能勝得了老天呢?
傅雲峥語速很慢,他一句句交待餘鶴:“傅家人心眼多,你玩不過他們,我給你留的東西…….別被人騙走了。”
餘鶴不知道傅雲峥為什麽總是要說這種話,他一點也不想聽。
狹窄的山路上穿行而過,樹枝刮在餘鶴臉上,擦出一道道細細血印,顴骨處傷口被額角汗珠蟄得生疼。
但沒有心口疼。
餘鶴懶得躲,任由樹枝抽在身上,只自顧自說自己的:“回去以後,咱們給小野貓找個老婆吧,生一窩小貓,小貓再生小貓,我們就有好多好多貓了。”
傅雲峥說:“傅家人都盼着家主死,可家主真死了,傅家定是會亂上一陣子,我爸死的時候就是這樣,幾家人在葬禮上吵吵鬧鬧,很煩……
宣讀遺囑時,甚至會大打出手,平日裏光鮮亮麗西裝革履的先生太太,打起架和街邊的潑皮一樣,也是扯頭發拽衣服的,并沒有什麽其他高貴的打法,你到時候躲得遠點就是了,別叫他們掃着你。”
餘鶴眼前一熱,視線又模糊了。
傅雲峥身受重傷,瀕死之際,最擔心的事居然是怕餘鶴在他葬禮上挨欺負。
傅雲峥語調平靜:“所以……你別去了,你要是想我,在哪兒想都一樣……水晶棺裏的人不是我,為了顯得人有氣色,還要塗脂抹粉的,也不好看。”
傅雲峥有千言萬語想要交代,餘鶴則是半句也不想聽,只說自己對未來歲月中幾十年長相厮守的憧憬。
餘鶴從沒有這樣讨厭傅雲峥,傅雲峥今天總是在講他不喜歡聽的話。
他不想理會傅雲峥,默默低頭趕路,過了不知多久,餘鶴又忍不住說:“傅雲峥,你真讨厭,我恨死你了。”
傅雲峥沒有回應,他呼吸漸沉,又陷入了昏睡。
餘鶴想,學醫學了這麽多年到底學了什麽?
他連自己最愛的人都救不了。
傅雲峥一生積德行善,做了那麽多好事,怎麽會死在緬北呢?
這不公平。
餘鶴才不會去參加什麽葬禮,傅雲峥不會留在緬北,他們會一起回家。
活着,回家。
餘鶴背着傅雲峥,從晦暗的森林中穿過,一直走一直走,走向那座近在咫尺又恍若天涯的佛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