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輛開進深山, 密林草木蓊郁,山林相接。

熱帶季風氣候的影響下,樹木格外高大, 欣欣向榮,遮天蔽日。今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晴天,可一進入深林中, 光線逐漸暗了下來,霧氣昭昭,十分靜谧。

粗壯如桶的樹木随處可見,矮處樹皮上布滿青苔, 垂下的藤蔓像一條條青黑色的蟒蛇,透露出不詳的森然。

餘鶴終于知道為什麽入林前,傅雲峥要來找這麽多保镖跟着了。

這裏的景色極美,随便照下來一張照片,加個明亮的濾鏡就是電腦桌面,加個暗色的濾鏡就是恐怖片現場。

美到極致反而有些可怖的違和。

世間萬物消長過猶不及, 當樹木蔥郁至此,居然喚醒了人們內心最原始的恐懼。

對自然與未知的恐懼。

車開到這裏, 前面已經沒有路了,下車前保镖對傅雲峥說:“傅先生, 現在是雨季, 暴雨突然下起來沒有預兆, 容易暴發山洪, 咱們還是快去快回。”

在緬北,這樣的雨林十分危險, 無論是罕見帶毒生物,還是河水中潛藏的巨蟒鱷魚都令人避之不及, 但比起形形色色的動物,在這樣的雨林中,見到一個同類更為可怕。

可能是盜獵者、偷渡者……甚至是毒販。

和餘鶴他們同行的一行保镖有七個人,其中有兩名頂級傭兵,配備着精良的武器裝備,這樣一支隊伍無論是撞見充滿攻擊性的動物還是人類都有一戰之力。

而這一切的一切,比起大自然的喜怒與反複都不值一提。

暴雨中極易迷失方向,河溝洪水暴漲,水流挾帶泥沙石塊,從山上傾瀉而來,連車都能沖走,別說是人了。

餘鶴擡起頭看了看,沒能看到天幕,只看到滿目的蒼翠,樹木間零星的間隙漏下些許日光,倒是沒有一點要下雨的意思。

步行了大約四十分鐘,終于到了放生地點。

打開鐵籠把穿山甲放出來,蜷縮地上的穿山甲很快感覺到周圍環境适宜生存,球狀是身體緩緩舒展,嗅動着鼻子走向草叢。

帕汀目送穿山甲離開:“這一帶有我們的紅外相機,雖然很少能捕捉到穿山甲的蹤跡,但如果有外人進山,我們也能提前驚覺,避免盜獵者偷獵。”

傅雲峥問:“紅外相機維護成本高嗎?”

帕汀臉上露出無奈的神情,他苦笑道:“很高,尤其是雨季,所以我們只設立了三個放生點,觀測的總面積大約1200畝。”

帕汀拿出地圖,将三個放生點的位置指出來,又用手指在地圖西南面圈了兩塊地:“我們計劃下一步在這裏再建兩個放生點。”

返程路上,帕汀拿着地圖一直在論述在那兩處建立放生點的原因,顯然很希望能夠說動傅雲峥捐款。

比起論壇上直言邀請傅雲峥捐款的秘書長,帕汀實在太委婉了。

雨林內氣候潮熱,每一次呼吸都把帶着水汽的空氣吸進肺裏,餘鶴肺裏很不舒服,頭也很暈,很接近暈車的感覺。

和去時不同,這會兒林子裏一絲風也沒有。

帕汀還在喋喋不休。

餘鶴頭昏腦漲地想,難怪有錢人不會覺得直接開口邀請捐款冒昧,資本家們時間寶貴,捐出去的那些錢對他們來說不值一提,更多人沒有耐心聽這些理由,所以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反而節省彼此的時間。

傅雲峥擡手打斷了帕汀的介紹,伸出手指敲在其中一個點位上:“這個放生點建設費用由我負擔。”

餘鶴手拄着膝蓋,恨不能像小狗一樣伸出舌頭呼吸,他說:“那個放生點費用我出,咱們還有多久能走出去?”

帕汀擡頭看看微沉的天:“很近了,我們得再快點,要下雨了。”

雨說來就來,回到車上時還只是天色微沉,在開下山的半路上,豆大的雨點就落了下來。

風很大,疾遽的旋風卷着枯枝殘葉,狠狠砸在車窗上,噼裏啪啦的響動聲中,滿載的轎車都在微微晃動。

雨勢越來越大,路邊的積水肉眼可見地上漲。

保镖娴熟地轉動方向盤,将卷着暴雨的陰雲甩在身後。

餘鶴回頭看向雨霧中隐隐約約的山林,第一次感受到熱帶暴雨的威力。

傅雲峥說:“在山裏避雨要注意避開最高最大的那些樹。”

餘鶴靠在傅雲峥身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真是的,我還不知道高樹引雷嗎,這是常識好不好?”

為防止車窗起霧,車裏開着空調,有些涼。

傅雲峥把毯子蓋在餘鶴肩頭:“能把罐裝可樂放進冷凍室的人,實在不像是有什麽常識。”

餘鶴啧了一聲:“這都多久之前的老黃歷了,真是難為你還一直記得。”

傅雲峥眼中含笑:“不為難,你的那些丢人事兒我能記一輩子。”

餘鶴握住傅雲峥的手:“困了,我睡會兒。”

“睡吧。”傅雲峥将後排的擋板升了起來:“要躺我腿上嗎?”

餘鶴搖搖頭,車裏很快安靜下來,只有空調口吹冷風的聲音呼呼作響。

餘鶴覺得有點吵,他眼皮很沉,但精神又很緊繃,一時睡不着,就對傅雲峥說:“傅老板,你說點什麽吧,我睡不着。”

傅雲峥想了想,說:“那我就給你講講,如果在山裏遇見暴雨都應該注意什麽吧?”

傅雲峥是會哄餘鶴睡覺的,餘鶴只聽見這個無聊的議題就困意翻湧。

傅雲峥太了解餘鶴,專門撿着餘鶴不感興趣的話題講,還刻意用上了‘大綱式·總-分一總’的講法,開頭先列明常見的事故有四種。

被水沖走,失足滑落,野外迷路,遇寒失溫。

餘鶴連第一點都沒聽完就呼吸漸長,頭也越來越沉,漸漸從傅雲峥肩頭往下一點一點往下滑。

傅雲峥擡臂扶住餘鶴的頭,餘鶴往上蹭了蹭,徹底陷入深眠。

這一覺醒來,餘鶴全身都很不舒服。

他的體質好像天生不适合這種濕熱氣候,整個人就像被挂了虛弱的debuff,全身都提不起勁兒。

“我想回家了。”餘鶴沒精打采,跟卧病在床的病西施似的,手腳都軟綿綿的:“這邊的氣候也不太适合我,下山時我就覺得呼吸困難,可能這邊氣壓太低。”

傅雲峥應聲道:“也好,捐助地也考察了,他們現在還挺專業的,天下的事情都是無利不起早,只要捐出的錢能有一半花在穿山甲身上,也算咱們沒白跑這一趟。”

酒店內的抽濕機嗡嗡運轉,為了除濕房間內空調調得很低,餘鶴披着厚絨毯,手捧盛着熱水的玻璃杯:“我感覺我要感冒,一會兒找個藥店抓點幹姜甘草泡水喝。”

傅雲峥看了眼窗外:“好,雨停後咱們一起去華人街。”

緬北,華人街。

這座華人街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路面老化厲害,路邊有着一灘灘污濁的積水,房檐上存積的雨水滴落,在水坑中蕩開一圈漣漪。

流浪狗三三兩兩從街邊跑過,用鼻子翻拱着垃圾袋找吃的。

幾個穿着白背心的老大爺坐在榆樹下乘涼。

常年住在這裏都是些老面孔,餘鶴和傅雲峥一邁進來,就感到有視線若隐若無地打量着他們。

餘鶴微微側頭,心裏沉甸甸的很不舒服。

他有一種很糟糕的感覺。

說不上來,但他覺得很危險,這種奇異感受就像那天在裘洋家客廳醒來時一樣,餘鶴很清楚地預感到他不該留在這兒。

餘鶴腳步微頓。

正這時,保镖走到傅雲峥身邊:“傅先生,你和餘少爺在車上等吧,我去買藥。”

傅雲峥還沒說什麽,餘鶴便說:“算了,出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感覺好多了,藥也不是非賣不可,再說這兒也不一定有賣的。”

保镖往街口望了望:“少爺,這裏有賣中藥的,我提前問過這邊的蛇頭。”

餘鶴搖搖頭,往停在路邊的車上走去:“不買了,咱們直接去吃飯吧。”

傅雲峥沒說什麽,跟着坐回了車上才問:“怎麽了?”

餘鶴皺起眉:“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然很慌。”

傅雲峥笑了笑:“沒事,明天就回國了。”

餘鶴哎喲了一聲,說:“傅老板,你這麽一說我更慌了,一般電視劇裏主角這麽說完之後,明天肯定回不去。”

餘鶴這張嘴可真該學學什麽叫避谶,在他說完這句話的下一秒,他那邊的車窗突然被敲響。

保镖還沒來得及阻止,餘鶴就把車窗搖了下來。

前座兩個保镖的手瞬間放在槍上,傅雲峥的手也摸在腰後。

餘鶴猶自不知,他看向窗外的人,問:“什麽事?”

窗外的人神色原本有幾分警惕,一聽餘鶴說的是中文當即跨下肩膀,放松下來。

那人擠出個略顯谄媚的笑容,露出一口黃牙:“少爺,您來買什麽藥啊,我這兒都有。”

原來是個藥販子,聽口音像是粵東人。

這一片兜售仿制藥的人很多,大概是餘鶴剛才說買藥的話被人聽到,藥販子見他們闊綽,就忍不住上來推銷。

傅雲峥和保镖略松了一口氣。

在異國他鄉遇見同胞,餘鶴很客氣:“不用了大哥,我就是有點感冒,想抓點中藥吃,不是來買仿制藥的。”

誰料那藥販子一聽餘鶴要買中藥,眼睛當即一亮,居然拉開車門坐了進來。

餘鶴:“???”

“我知道您是來找中藥的,你在街邊說的話我們的人都聽見了。”

藥販子說:“也不怪您謹慎,跟您接頭的蛇頭聯系被抓了。哎呀,最近風聲太緊,但我們知道您這兩天來,日夜派人在這兒守着。”

餘鶴一聽就知道對方是認錯人了,剛想說些什麽,傅雲峥便輕輕碰了他一下,餘鶴就沒說話。

藥販子有些急了:“少爺,您先跟我驗驗貨,驗完我當着您面給你磨成粉,保準海關不會扣,海關查驗您就說是豬蹄甲就成,他就是拿去驗成分也差不多,但我這可不是豬蹄甲啊。”

和豬蹄甲成分差不多的中藥,還得磨成粉才能過海關?

這不就是穿山甲的甲片嗎?

餘鶴和傅雲峥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絲震驚。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巧的事情嗎?

他們為了捐助穿山甲救助協會來的緬北,視察了一圈發現救助中心環境很好,飼養得也很科學,可偏偏在臨回國的前一天,一個藥販子誤打誤撞把他們當成失聯的買主,向他們推銷起穿山甲甲片。

簡直就是一道正義之光從天而降。

這是拔掉某個非法販賣穿山甲甲片貿易鏈的好機會。

千載難逢、機不可失。

一時間,餘鶴看過的那些電影電視劇動漫小說全在心裏飛速回閃。

短視頻中,閃現向前的視頻背景音回響在餘鶴腦海——

你是當這一秒鐘的英雄,還是做一輩子的懦夫?

下一秒,餘鶴和傅雲峥同時做出選擇:“那就先看看貨。”

他們再次看向彼此,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堅定。

餘鶴詭谲莫測的預感再次應驗,只是這次他仍然選擇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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