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上的涼亭裏, 餘鶴和容金面對面坐着。
自從經歷那些事,容金一直很排斥同性的接觸。
但餘鶴捏着他手指查看時,容金并沒有感到不适, 因為餘鶴看他的手就像在檢測出了問題鋼琴一樣,嚴謹自然。
也可能是因為餘鶴長得太好看了。
餘鶴握着容金的手腕晃了晃:“放松,不要用力, 讓我看看正常狀态下是什麽樣子的。”
容金照做,他不願意看自己手指醜陋的弧度,偏過頭移開視線。
餘鶴挑出容金右手的食指,捏了下中間關節:“這根手指比較嚴重, 現在還會疼嗎?接觸涼水或者是變天的時候?”
容金點點頭:“會疼。”
刺骨的疼。
餘鶴又檢查過容金的左手,左手食指最為嚴重,指甲上有一道凹痕,像是被什麽嚴重擠壓過。
算算時間,距離容金手上如今都有将近八年了,這八年間指甲不斷生長都沒有把這道凹痕代謝下去, 可見當時傷得多麽重。
餘鶴想告訴容金,裘洋已經遭到了報應, 如果不是忽然暴斃,多半要在監獄裏改造到壽終正寝。
但餘鶴又非常清楚, 對于受到過嚴重傷害的容金來說, 裘洋這兩個字估計是根本不想聽到。
等和容金熟悉一點再說吧。
如果要給容金治手的話, 他們多半會常常見面了。
餘鶴挑出那兩根變形最嚴重的手指:“右手中指和左手食指彎曲弧度最大, 晚上睡覺要帶着矯正套睡,結合針灸大概也得三、四個才能好。”
容金倏然擡眸看向餘鶴, 他張了張嘴,聲音微微顫抖:“能好?”
餘鶴應了一聲, 他伸出手:“我說得好,就是像這樣看不出受過傷,但要是像以前那樣彈琴,還得再養養。”
容金的手指只要用力就會顫抖,他已經很久沒有完整地演奏過一首曲子了,平常向買琴的客人展示樂器時,最多也只能彈奏半個小節。
他原本以為扭曲的手指能像正常人那樣就很不錯,這輩子都沒敢想過自己還能像以前一樣彈琴。
“我還能再彈琴嗎?”容金微微探身,他緊緊盯着餘鶴,生怕餘鶴是在捉弄他:“真的嗎?”
餘鶴拿出手機,找出小野貓的視頻給容金看:“這是我撿的貓,它在山裏踩到了捕獸夾。這是它傷口剛恢複的視頻,前爪是不能落地的,彎曲的弧度也不正常,你再看它現在。”
視頻裏,一只三花玳瑁四爪着地蹿得飛快,停在沙發前還在昂貴的皮質沙發上磨了磨兩只爪子。
“你看視頻拍攝時間就知道我沒有騙你了。”餘鶴又把給小野貓紮針灸的照片找出來,語氣中全是沒辦法掩蓋的得意:“我用針灸紮好的。”
容金精神恍惚,就像在經歷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
他從沒聽說過有人會給貓紮針灸,也沒覺得餘鶴拿治貓成功的案例說服他有什麽不妥。
容金完全被能夠重新彈琴這四個字所誘惑,就算餘鶴此刻要他付出靈魂他都心甘情願。
只要能再度坐在鋼琴邊彈奏一曲,落幕後,要他即刻去死他都願意。
音樂是他的生命。
暖風穿過荷塘,穿過八年光陰,終于再一次落在容金身上。
對面石凳上的餘鶴坐在風中,下午燦爛的陽光為餘鶴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恍如神明。
容金愣愣地問:“餘鶴,你為什麽要幫我?”
“因為你幫我選了一把我很喜歡的琴。”餘鶴笑了笑,繼續說:“因為我第一次聽到你的故事就覺得遺憾,因為……我也曾經被裘洋帶走,差點被他掐死。”
裘洋的名字就像一道驚雷,轟隆一下砸在容金的心頭,只有被裘洋暴力對待過的人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陰影。
因為這件事,容金對餘鶴的信任瞬間達到了頂峰,他明白餘鶴為什麽會幫自己了。
容金緊張地握住拳,小心地問:“那你沒事吧?”
餘鶴挑挑眉:“我也差點把他掐死。”
容金上下打量着餘鶴的體格。
餘鶴很高,看起來就很厲害,容金相信了餘鶴能差點掐死裘洋的言論,但很快又覺得不對勁。餘鶴的氣場雖然很內斂,并沒有明顯的攻擊型,相貌也漂亮,但身上沒有絲毫柔弱氣,下颌和眉眼也很鋒利。
如果要讓容金來形容,那就是線條太硬了。
餘鶴不是一把什麽人都能拿得起來的琴,過于鋒芒明銳的氣質,看起來就很紮手,這并不像是裘洋會找上的虐待對象。
容金歪了歪頭,試圖通過現在的餘鶴還原出餘鶴少年時的樣子。
還原失敗。
容金有點猶疑:“你不像是裘洋喜歡的那種,他喜歡乖一點、弱一點的。”
餘鶴啞然道:“他抓我是為了威脅我愛人退出一個項目。”
“原來如此。”聽聞餘鶴身上沒有發生那些不好的事情,容金如釋重負:“那太好了。”
容金真的很善良,他的柔軟令人動容。
餘鶴站起身:“你幾點下班?我回家取針。”
容金也站起來:“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了?我去你家找你也可以。”
餘鶴嘆了口氣,都說學藝術的人會比普通人單純,原來真的是這樣。
他拍了拍容金的肩膀,語重心長:“小金,咱們才認識一天,你怎麽敢去我家啊?以後對陌生人要多點防備,知道了嗎?”
容金愣在原地,緊張地攥攥手指:“知道了。”
餘鶴背起琴箱:“哎,你是不是比我大呀?你在錦瑟臺的時候就已經上大學了,這都多少年了。”
容金說:“我二十六。”
餘鶴無語了一會兒:“我二十四,以後叫你容哥,你叫我餘鶴就行。”
在荷葉沙沙的聲響中,餘鶴聽到容金問了他一個誅心的問題。
容金毫無惡意地問:“二十四歲怎麽還在上大學?”
因為如果按正常年齡入學的話,應該十八歲上大學,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就算是學醫五年,也該二十三歲畢業。
容金上學比較早,他十七歲高中畢業,因為裘洋的事情休學了一年,那也是二十二歲大學畢業的。
餘鶴:“…..我比較笨,讀書讀得慢。”
騎着摩托車回家路上,餘鶴還在想把小提琴藏在哪裏才不會讓傅雲峥發現。
傅雲峥的生日在盛夏,餘鶴本來想着定制琴需要工期,才提前去了琴行,沒想到會在琴行通見容金,還見到了一把這麽好的琴。
這把琴的木料生于烈火,名為涅槃,把它送給傅雲峥再适合不過。
突如其來的意外如同山火,奪走了傅雲峥行走的能力,然而傅雲峥仍不屈服于命運的捉弄,在一次又一次是失敗與絕望中重新站了起來,宛若浴火重生的不死鳥,與涅槃二字實在貼切。
當年車禍後,傅雲峥收藏的小提琴全都閑置,變為了擺設,傅雲峥因為車禍失去了很多愛好,餘鶴要陪傅雲峥一起把這些愛好全都找回來。
該把琴藏在哪兒呢?
在通往觀雲山的公路上,傅雲峥替餘鶴解決了他的困擾。
一輛打着雙閃的黑色勞斯萊斯停在了餘鶴身側。
後排車窗晃晃降下,露出傅雲峥英俊的臉龐。
傅雲峥看向餘鶴,提出了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你怎麽沒去上課?”
第二個問題是:“你背的是什麽?”
餘鶴:“……”
很好,甚至還沒進家門,就已經被傅雲峥撞個正着.
這下不用困擾藏在哪裏不被發現了。
餘鶴摘下琴箱從車窗裏遞進去,隔着頭盔也掩蓋不了滿臉郁悶:“給你買的琴,生日禮物。”
傅雲峥微微挑眉,讀懂了餘鶴的神情:“哦,驚喜沒了。”
餘鶴兩條長腿撐在地上,歪頭看傅雲峥:“誰知道你今天這麽早就下班了。”
“我可以假裝不知道,”傅雲峥輕笑一聲:“上車嗎?”
餘鶴摘下頭盔,把頭發往後一撩;“不了,暈車,你先回吧。”
夏日陽光特別亮,天很熱,烤在柏油路上蒸騰出奇異景象。
餘鶴額角有細密的汗珠。
傅雲峥還想說些什麽,後面等待的車主卻耐心告罄,不想再多給這對情侶你侬我侬的時間。
哪怕是勞斯萊斯也不行。
後面的車主按響喇叭,滴滴催促。
傅雲峥和司機吩咐一句:“你開回去吧。”
然後便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勞斯萊斯性能優越的發動機輕響一聲,疾馳而去。
餘鶴詫異地看着傅雲峥:“你怎麽下來了?”
傅雲峥從口袋裏拿出手帕:“沒有聽到後面的車在催嗎,違停太久很不道德。”
餘鶴說:“那你就先回去呗。”
傅雲峥擡起手,手中的絲帕按在餘鶴額角:“可是我想給你擦擦汗。”
轟隆一聲,餘鶴心神微蕩。
傅雲峥穿着筆挺的西裝,從涼爽的豪車內走下來,只是為了給他擦汗。
微涼的真絲手帕将涼意沁入額頭,餘鶴身上的燥熱消散,心中卻火燒似地滾燙。
一個簡單的動作,比元宵節那晚的漫天煙花還要浪漫。
風花雪月也好、柴米油鹽也罷,只要是傅雲峥總能讓餘鶴無比心動。
傅雲峥眉眼冷峻,藏着只有餘鶴能夠體會到的溫柔。
餘鶴心跳得很快,他喉結微動,仰面看着傅雲峥:“你怎麽這麽會啊?”
傅雲峥擡眼看向餘鶴:“會什麽?”
餘鶴低聲說:“會讓我更喜歡你。”
傅雲峥長眸中露出些許笑意。
他穿着襯衫和西裝,平時出入坐車倒不覺得熱,這會兒站在六月的太陽裏很快就冒了汗。
傅雲峥把絲帕遞給餘鶴,脫下西裝外套,又解開襯衫袖扣将袖子挽到手肘處。
餘鶴又拿絲帕給傅雲峥擦汗:“傅總的皮鞋都沒踩過外面的土吧。”
“這不是踩着了嗎?”傅雲峥一語雙關,随手把昂貴的定制西裝搭在摩托車尾箱上,問:“還有頭盔嗎?”
餘鶴一陣頭暈,不由瞪大眼睛:“你要和我坐摩托車回去?”
傅雲峥被餘鶴驚訝的樣子逗笑了:“怎麽,餘少爺不肯載我嗎?”
餘鶴反手按住傅雲峥的肩,拒絕道:“這太危險了吧?”
傅雲峥長腿一擡,跨坐在餘鶴身後,環住餘鶴的腰,淡然問:“那我抱緊一點?”
結實的手臂換在餘鶴腰上,餘鶴霎時間迷迷糊糊。
他摘下自己的頭盔給傅雲峥戴上,又從尾箱取出備用頭盔給自己戴好。
餘鶴輕咳一聲:“坐好了嗎?”
傅雲峥應了一聲:“快走吧,好曬。”
餘鶴轉動油門,穩穩起步。
餘鶴騎摩托車從來沒這麽緊張過,他身後可是身價千億的傅雲峥啊,這要是給磕了碰了,別說自己心疼,傅氏的員工還有股民不得把他脊梁骨給掰斷啊。
無數次馳騁在高速公路上的摩托車,以時速20千米的速度緩緩移動。
在連續三次被黃色衣服的外賣小哥超車後,傅雲峥忍不住問:“你車是沒油了嗎?”
餘鶴清清嗓:“我怕摔着你。”
“不會的,”傅雲峥抱緊餘鶴的腰:“快點。”
餘鶴提起聲音:“那我加速啦。”
傅雲峥輕笑一聲。
餘鶴最怕傅雲峥在他身後發出意味不明的笑,這實在太搞人心态。
餘鶴擰動油門加速,在疾馳的風聲中大聲道:“你笑什麽?”
摩托車速度起來後非常快,迎面而來的風十分涼爽,被汗水打濕黏在身上的衣服被風吹着鼓起來,惬意極了。
雲蘇的夏天太熱,灼灼日光下,寬闊的街道上沒有行人。
在飛馳而去的大風中,說出口的話會疾風攪碎,除了彼此,沒有其他人可以聽到。
傅雲峥直白且熱烈地向餘鶴表達自己最真實的想法,他在風聲中大聲說:“你不覺得剛才的對話很熟悉嗎?”
餘鶴也笑了起來,揚起聲音:“傅老板,光天化日的,你在想什麽呀!”
傅雲峥說:“想你啊。”
柳枝在風中婀娜,柳葉彎彎交織出一片青翠的陰涼。
整個夏天都在蟬鳴中靜止。
摩托車疾馳在六月的風中,兩側街景飛速後退。
他們奔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