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從牧野到朝歌,需要多久?

一個男生半個屁股離開座位,歪斜着身體舉手。

祁牧野拇指托着眼鏡,臉上帶着和藹的笑容,伸手示意他起來回答。

男生突然變得有些拘謹,他放下筆,抻直衣擺站起來:“從牧野到朝歌直線距離七十裏,按照我們現代的交通工具,不到一個小時就能到達朝歌。”

下課鈴适時響起,祁牧野擺擺手,沒有給出明确的答複。她側身望向窗外,微風透過窗戶吹拂着她的絲絲銀發,冷冽的空氣進入她的鼻腔,使得她有一瞬的清醒。

從牧野到朝歌,需要一千三百多年。

今天是她的最後一節課,她收拾好手提包,最後看了眼教室,輕輕關上大門。門鎖叩上的顫動震下一圈灰塵,正如那段被塵封的歷史一般,終究會被人拂去塵埃,呈現在世人面前。

随着一座座建寧年間的墓葬的出土,那段被刻意掩埋的真相也逐漸被衆人知曉。

得益于祁牧野對教育的普及,尹江的不少底層百姓也能識得一字半句,日常的生活記錄不成問題,在他們的筆下,人們認識了真正的許朝歌。她聰慧勇敢,她博學多識,她慷慨大方,與史書上所記載的形象大相徑庭。

前兩年,意外出土了懷仁的墓葬。在銘惠帝的暮年,張梅行為執掌朝政,掃清了一切可能的障礙。在生命垂危之際,他将張梅行多年以來的罪證帶入墓穴,以求百年之後,後人還自己一個公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長達數十卷的證詞之中,懷仁闡述了當年的真相,為許朝歌的清白提供了有力的證據。

西胡的國史還原了陳訴當年“叛國”的真相,百年之後,陳訴依舊是擁有無上榮耀的常勝将軍,享百姓千百年來的供奉與尊敬。在陳訴與陸琦的合葬墓出土之時,祁牧野望着兩人的墓志銘低頭沉默,良久,才哽咽着開口:

“陸琦,回家了。”

這兩年最重要的一項考古發現就是謝宜寧撰寫的那本尹江女子傳記,那六十餘位尹江女子的傳奇一生堪稱建寧年間的女子風華錄,使得當今的人們得以見識一千多年前的女子是何等風采,她們是如何沖破沖沖桎梏,追尋自己理想的一生。

“今年,過于冷了。”陸存裹着大衣坐在祁牧野身旁,“看這樣子,過幾天估計要下雪了。”

祁牧野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手背。如今年歲上來,她的肌膚已不如年輕時那般飽滿,一如當年的那位大爺,手背上長了幾個斑點,看不到血管的蹤跡,一層沒有彈性的肌膚松松垮垮地包着骨頭。

“下雪好啊。”祁牧野哈出一口白氣,“我這輩子就沒見過幾場雪。”

陸存跟着感嘆:“我活了七十多年,就沒有見過一場雪。尹江似乎從不下雪。”

一艘輪船從他們的面前駛過,發出一陣汽笛聲,祁牧野回頭望向身後的柳樹,目光柔和,似乎從中見着故人的身影。

運河經歷一千多年,流入尹江的每一戶人家,兩人一起種下的柳樹歷經千年的風霜依然伫立在運河旁。

看,山河依舊。

“總會見到的。”祁牧野自言自語道。

“過去那麽多年,你還沒跟我說你到底是誰?”

陸存的雙眼有些模糊,他眯着眼,淡笑着看着河面上忙碌的船只,反問:“我是誰,有那麽重要嗎?”

祁牧野橫了他一眼:“你這個老混蛋,認識那麽多年,竟連這個都不跟我說。”

陸存看向一邊,笑着接受祁牧野熟悉的抱怨。

“其實,我一直以為我不過是你們二人故事的旁觀者,我知曉你們故事的所有走向,看着你們走向既定的結局。但事到如今,我才驚覺,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成了你們之間的一環。”

祁牧野看着陸存嘟囔:“說這麽彎彎繞繞,就是沒說到點子上。”

陸存無奈輕笑。

“因為有許朝歌,才能有你。”陸存緩緩吐露,“我也是一樣,因為有你們兩個,才有陸存,才有我們千百年來的傳承。”

祁牧野遲緩地眨眼:“什麽意思?”

“我的祖上,名喚陸朝顏,就是建寧三年幸存的那女孩的女兒,沒有你們,就不會有我們的世世代代,事關自身性命,我們世代都不敢懈怠,祖祖輩輩都在尋找你的蹤跡。”

“朝顏。”祁牧野看着河面喃喃,“原來是她?可她是如何知曉我與朝歌的故事?莫不是朝歌——”

陸存搖搖頭,繼續講述:“臨死前,她将你們的故事告知陳铮,央他來找你。只是陳铮一生無子,二十六歲為國捐軀,他在臨死前,将這個故事告訴了他的異姓姊妹,也就是我的祖上陸朝顏。”

“铮兒……”祁牧野的手指摳着冰冷的扶手,如此,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難怪當初陳铮不肯認自己,難怪當初陳铮對許朝歌避之不及。

原來一切都是許朝歌的安排,她不願讓自己在那個孤單的世界面對愛人離去的事實,便讓陳铮……她又擔心她們之間出現任何差池,便托陳铮尋她,确保她們在時間的循環之中能夠相遇。

“陸存。”如今,祁牧野如夢初醒,她眼含淚水,笑着看向陸存,“經歷這麽多次,我依然無法搞清我們之間的時間維度。你說,她現在,還會在那嗎?”

陸存握住祁牧野的手背,重重一按:“只要你沒有忘記她,她就一直在。”

祁牧野釋懷一笑:“對,她一直在那。”她從衣兜裏拿出一封邀請函遞給陸存,“明天有一檔節目,我覺得,你應該參加。”

陸存接過邀請函:“是什麽節目?”

“關于她的故事。”

自打祁牧野接受節目的邀請,這天就一直陰沉着,黑壓壓的一片,與嚴冬的肅穆相互映襯。

“你來了?”祁牧野轉身看向陸存,“來個餅嗎?”

陸存輕笑,看着老板的雙手忙到甩出殘影:“聽你學生說,你每年這段時間都會吃上一陣餡餅,吃不膩嗎?”

祁牧野雙手接過老板的餡餅,手指輪番捏着餡餅的包裝,吸着氣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怎麽會,他們家手藝特別好,吃了這麽久,我從來不覺得膩。”

老板揉着面團,大聲應和着:“那是,我們這餡餅可是祖傳的手藝,距今千百年呢,那可是經過歷史考驗的,保準香。”

“那我也來一個。”陸存伸手接過餡餅,轉過身,目光一頓,擡頭仰望天空,“下雪了。”

祁牧野跟着擡起頭,記憶與現實撞了個滿懷,在她的心裏泛起層層漣漪。她情不自禁地邁開腿走到天底下,擡頭任由大片的雪花落在自己的臉上,雪色與她的發絲融為一體,她閉着眼,濕氣從眼角溢出。

“下雪了。”她張開手指,在手心小心守護一片雪花,“瑞雪兆豐年,”

“明年會是很好的一年。”

祁牧野受邀參加的是一檔國寶節目,受邀嘉賓作為國寶故事的講述者,講述國寶與其主人的故事。

祁牧野要講的,就是那枚她未能送出去的玉戒。臨死前,許朝歌将其轉交給陳铮,再在兩年前,由陸存轉交給祁牧野。

“今天我們很榮幸能邀請到祁牧野祁老師來到我們的節目。”待講解完這枚玉戒,主持人站在祁牧野的身旁,“祁老師今年六十八歲,前兩年剛做了心髒搭橋手術,今日這一檔節目由祁老師講解,是我們節目的榮幸,也是觀衆朋友們的幸運。”

“聽說祁老師一直投身于對許朝歌一生的考證研究中,即使第二天就要手術,前一天晚上也要伏案研究許朝歌的事跡,您覺得,是什麽使你這樣十年如一日地堅持呢?”

祁牧野面對鏡頭思索片刻,給出讓自己滿意的答複:“我想,因為那個人是許朝歌吧。”

觀衆們笑。

待笑聲停息,主持人拿着話筒問:“很多人說許朝歌的一生都被大運河所束縛,依她的才學和見識,她理應有更廣闊的天地。網友們把她比作鷹,覺得她應該去往高山,去往大海,而不是蟄伏在尹江,奉獻自己的一生卻換來千百年來的謾罵。大家都覺得不值,您是怎麽認為的呢?”

祁牧野與觀衆席上的陸存對視一眼,兩個多年的老友只需要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要說些什麽。陸存如往常一般穿着黑色的大衣,後背貼着椅背對祁牧野微笑點頭。

“網絡上的評論我也有看,大家都說運河就好比一個鳥籠,讓許朝歌失去了自由。其實我覺得所謂自由,是看你表達自我意志的權利是否受到限制。很明顯,許朝歌沒有,相隔一千多年,我們依舊能領悟到她所傳遞的價值。”

“她并沒有因為自己是女孩子而失去上學的機會,相反,她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銘朝歷史上第一個女官。她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身份低微而妄自菲薄,她反而是依靠自己幫助尹江的婦女擺脫命運的枷鎖,讓她們挺起胸膛,讓她們主宰自己的人生。她更沒有因為自己是女子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他人的援助,每一回她都沖在前線,她始終相信自己的專業素養。”

“許朝歌從未被一個時代、被一個王朝束縛,她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心中的信念,在我看來,她是自由的,或許,比在座的許多人還要自由。”

主持人:“經歷許朝歌這一件事,大家逐漸對歷史産生懷疑,都說歷史是勝利者的序章,我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都難以辨清是非真假,身在局中之人該如何破局?我們的歷史事業又該如何發展?”

祁牧野微微喘着,換了個支撐點,長久的站立讓她的心髒有些不适。時至今日,她也該認清自己已經老了的事實。

“我們曾是歷史的旁觀者,但我們又未嘗不是歷史的譜寫者。”她想起陸存,想起那些并肩奮鬥的考古專家,“就像我的那些同事,他們窮極一生,就是為了向世人譜寫那段真正的歷史。史料或許會真假參半,但事實就是事實,經過各位考古專家的不懈努力,歷史的真相總會呈現在大家眼前。”

祁牧野回想起那個傍晚,那個充滿歡呼聲,奔騰着水流的傍晚,回想起許朝歌如釋重負的那一抹笑。

歷史便如那日的浮光,轉瞬即逝,卻又教人刻骨銘心。

“我們一目十行閱過的一段記載,便是她們耗盡心血的一生。我想,許朝歌的故事給大家留下的最深刻的意義,就是辯證地去看待歷史。史書上的人并不只能是單薄的形象,他們有血有肉,有着複雜的情感,哪怕罪惡如張梅行,在即任之初,他也該是想做一個好官,只是長久以來的上位者思想使他的思想愈加狹隘,以致後面的人生偏離了他的初心。”

“祁老師的這一番話想必也讓許多觀衆受益匪淺。确實,歷史需要我們辯證地去對待,抽絲剝繭從出土的文物中尋找有力的證據來證實我們所了解的歷史。”主持人靠近祁牧野,“對于許朝歌的感情,廣大觀衆朋友也是相當好奇,尤其是她那一封封訴盡對丈夫思念的書信,使大家對她的婚姻有了新的認識。”

“據專家判斷,許朝歌的丈夫也姓祁,祁老師的名字與她也很有緣分,祁老師與許朝歌想必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祁牧野不可置否地點頭:“我的一生,皆與她相關。”

“如果可以跨越千年,有什麽想對許朝歌說的嗎?”

祁牧野的目光轉向鏡頭,恍惚間,她恍若見到六歲的、十六歲、十九歲、二十五歲、二十七歲、三十五歲、四十歲的許朝歌一齊站在眼前,揮舞着雙手笑着呼喚她的名字:

“祁牧野~”

祁牧野的眼眶濕潤,她緊緊握着話筒,直視着鏡頭,如故人遠歸一般:

“我來了,讓你久等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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