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臘月未至,陳家軍便被征調去南方應戰。祁牧野忙于工地上的事務,未能前去為陳訴送行,只聽得旁人描述出征時的畫面是何其熱血沸騰。

身為常勝将軍,陳訴是尹江百姓近些年的精神脊梁,提起他,無一不是滿臉的自豪,挺着肚子唾沫橫飛地誇贊他的功績。

從軍十餘載,從無敗績,使得各路倭寇聞風喪膽,不戰而降。身處戰亂的百姓只消聽聞陳家軍來了,無不笑逐顏開,當晚睡個安心覺。

那是個朗朗晴日,在這個寒冬格外顯眼,就連老天都給極了面子。尹江的數十萬百姓站在道路兩側,翹首以盼,就為了一睹陳訴身披铠甲時的威風模樣,在他身上感受所謂的盛世風光。街道兩旁的茶樓酒樓早已站滿了人,甚至有人扒在欄杆外,只一腳尖支撐,就為了離出征的将士更近些。

出征的将士身披铠甲,目不斜視排成三列,腰間挂着佩刀,步履堅定地跟在陳訴身後。陳訴身騎黑馬,手握缰繩,緊繃着臉,不時夾一下馬肚子,引得黑馬緩慢前行。

他本是一個随性的人,時常能與軍中兄弟打成一片。只是眼下是出征時刻,兩側有數十萬百姓盯着,他身為一軍統帥,自然要樹立威嚴,挺直軍人的腰板,讓目送着他們的百姓放心。

天色大好,日光灑在陳訴的臉上,惹得他迷了眼。他擡起頭,微微打量那懸在頭上的巨日,耳邊不斷傳來他的名號。

常勝将軍!常勝将軍!

細聽之下,那聲音似要穿破耳膜,将腦袋中的神經都震上一震。

他最後望了眼那輪刺眼的太陽。在這寒冬有那一輪巨日确實能讓人心底生暖,只是卻教那直視它的人心生恐懼,只想盡快閉上眼,躲開那刺目的光線。

陳訴一手松開缰繩,手指撫摸着铠甲內的護身符。那是前幾日陸琦長跪佛前求來的,裏面裝着她親手謄抄的佛經,字字句句,皆是她無盡的挂念。

等到他凱旋,他們的孩兒也将出世,陸琦不會離開他,所有惴惴不安的念頭都已落到了實處,這些年他家底厚實,足夠為母親養老送終,将孩兒撫養成人,若接下來國無戰事,他是時候解甲歸田,與妻兒一塊,與母親一起,過上從前那般平淡的生活。

他最後望了眼頭頂的巨日,雙腿一夾馬肚子,喝了一聲,手握缰繩加快前進的速度。

太過耀眼确實不妥,只要百姓生活安寧,他陳訴最後是什麽待遇他都不在乎,哪怕最後落得前途盡失,他也無怨無悔。

什麽前途,什麽功名利祿,他不在乎,他的夫人母親不在乎,他的孩兒也定不會在乎。

祁牧野一直在工地上忙碌着。她雖不如許朝歌那般懂得多,但教授工人們一些基礎知識,那是綽綽有餘。工人們所掌握的知識大多是通過師傅們的口耳相傳,熟能生巧,識字的不多,能寫得自己的姓名已經算是佼佼者。

許朝歌先前也有過教他們讀書識理的念頭,只是工期緊張,兩方都脫不開身,只好作罷。

讀書識字可謂開智,使得人開始思考,而不至于一昧機械性地遵從他人的指令,使得工作效率提升,不必每個要求都口口相傳。

大家的工作強度巨大,尤其是一些女工,在工地上幹完活計還要回家照顧一家老小,一天能睡個整覺已是幸運,遑論抽空去識一些派不上用場的字。識文斷字,那是夫家的事,就是她們想參與,也會被夫君不耐煩地打發掉,教與孩兒,孩兒只會覺得自家母親所學不如外面的教書先生,打心眼裏厭惡母親的多管閑事,多數時候她們還未開口,就被自家孩兒趕出房門。

這些事情祁牧野心裏門兒清。眼前有阻礙,她便幫她們掃清阻礙,旁人瞧不起她們,她便代旁人看重她們。

她花了幾個晚上在大夥兒吃飯的碗上寫下文字,在大家吃飯的時候一一教他們手中的文字是何意思,若下一次再度遇上這樣的文字能準确說出其含義,她便授予他們一張紙條,集齊十張便可換取一塊蜜餞或是糖糕。

現代奶茶界的伎倆竟被她用到了這地方。

在銘朝生活這麽久,祁牧野自然知曉這個時代的女子大多是極其看輕自己的。自小父母對自己的輕視,社會大環境的忽視導致她們從不覺得自己可以成為不一樣的例子,不覺得自己也可以受到優待。但對家中的夫君孩子就不會這麽想,哪怕再苦再累,若能換取錢財或者吃食帶回家,換來他們一句感激、或是一個好臉色便已知足。

祁牧野就這樣又幹起了先生的行當,每日為工人說文解字,空閑了向大家簡單說明為何治水,他們如今這些活計對尹江,對後世萬代究竟有何用處。

不是每個人都有一顆功利心,尤其是這樣天災連年的時代,能夠吃飽穿暖已是畢生所求,若能為後世做些什麽,讓後世提起自己的名字時挺直腰板,他們光是想想就熱血澎湃,幹活的效率自然直線上升。

除夕這天,祁牧野與大多數工人一般在工地上度過。前些日子皇帝頒布一道告子民書,細數他即位以來的功績。其上“河清海晏”四字刺痛了祁牧野的雙眼,她不知那位掌權者是刻意閉上了雙眼還是被人蒙蔽,以至于這麽多年都不肯正眼看看這天下百姓。

如今的天下,如何可以用“河清海晏”四字來形容?

若說為民着想,當今聖上也不是向來沉浸于肉林酒池之中。正如歷代君王即位之初那般,他也曾想做一個萬世稱頌的好君王,年輕時他也曾費了大力氣整頓吏治,與民休息。只是生不逢時,沒能遇上他父王那般的好時代,接連的天災人禍讓他身心俱疲,幹脆破罐子破摔,拆東牆補西牆。

細究下來,命運對他而言是不公的。他曾與銘景帝一般勵精圖治,不敢松懈一分,偏偏他父王這一生順風順水,是萬世稱頌的明君,到他這一代便多災多難,淪為萬人唾罵的昏君。

然而,在其位謀其政,上天給了他至高無上的權力,自然也要負擔常人無法估量的責任。他既為君王,無論時局如何,為百姓謀福祉是他天生的義務,怎能因時運不濟而自暴自棄,甚至打造一幅盛世的假象?

他下旨修造宮殿的時候難道真的不知如今的銘朝是何情況嗎?

祁牧野心情郁悶,對于史書上關于許朝歌的記載也有了全盤的了解。許朝歌,她珍重一生的女子,成了這盛世假象的替罪羊。

各地知府為了迎合皇帝的這道旨意,斥巨資購置煙花,裝扮街道以歌頌皇帝的功績。

許朝歌撥出一部分錢財給工人們加餐,下了值,大家便自發幫忙,在鍋爐前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誓要在這除夕之夜讓大家吃上最美味的佳肴。幾人自作主張,購置了幾壇子酒,倒在粗土陶碗中一飲而盡,酒水順着嘴角流下衣領,大家哈哈一笑,用袖子擦幹酒漬,一腳翹在凳子上繼續倒酒。

酒是酒鋪裏最劣質的酒水,入口只覺得刺得很,但到了這些工人的嘴裏,便成了天上的玉露瓊漿,一碗接着一碗,沖洗着這一年的疲憊與不甘,帶着醉意迎接新的一年。

“明年我還與你一起。”祁牧野與許朝歌輕輕一碰,學着工人的模樣仰頭一飲而盡。劣質的酒精最容易上頭,她只淺淺舀了兩杯,任旁人如何勸說,不肯再添一點。

“那便一言為定。”許朝歌同樣端着酒杯。今日難得放松,許朝歌得以松懈緊繃的神經,在一年的最後一天,與她最愛的人一起做回自己。她看着身旁那人被辣得不斷抽氣的神情,眼中不覺流露滿腔的溫柔,她伸出手輕撫那人的脊背,在那人看向自己的時候回之一笑,暗暗奢望時光就此停歇,就停在祁牧野看向自己的那一刻。

遠處的夜空中突然綻放煙火,拼酒量的放下了陶碗,一腳依舊踩在凳子上欣賞不屬于自己的驚豔。帶着孩子過來吃飯的婦女幹脆抱着孩子走得更近些,指着煙花對孩子低頭竊語。不遠處的人們已經放起了孔明燈,帶着對太平盛世的期許,雙手向上一晃,任那燭火不斷升起,将自己的心聲帶到天上去,讓天上的各路神仙聽聽,來年對這人世好一些。

“不如我們也去放一盞?”祁牧野提議道。

看着那人激動的神情,許朝歌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她站起身,牽着祁牧野的手指朝那處走去:“可以啊,若上天聽見我們的心聲,說不定就會成全我們。”

祁牧野:“此處可有筆墨?”

“要筆墨做什麽?”

祁牧野笑道:“我怕上天有些許口音,怕是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麽,若是聽岔了就不好了。不如将心願寫下來,讓他看得清清楚楚。”

“你在這等我一會兒,我拿了筆就過來。”說罷,祁牧野提起衣擺就往回跑。

“祁牧野。”許朝歌看着她的身影忍不住出聲提醒,“慢一些。”

祁牧野自然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她一面往前跑着,一面轉過身朝許朝歌揮手:“放心好了,我不會走的。在這等我,我馬上就來找你。”

她匆匆會營帳拿起兩支毛筆就往回跑,許朝歌果真站在原地等着自己。祁牧野揚着眉毛,對她揮舞着手中的毛筆。遠處不斷有煙花落下,身後不斷有工人仰着頭經過,許朝歌就站在那,滿眼都是向自己疾馳而來的那人,此刻世間萬物該當如何她全然不管,她只想能一直待在這人的身邊。

“走吧。”祁牧野牽起許朝歌的手指就走,“我特地拿了我送你的那支,如此強烈的心意,上天一定能感知到。”

“許大人,你也來放一盞。”一旁的工人遞給她一盞燈。

許朝歌彎腰謝過那人,抓着底端看向祁牧野:“你拿的筆該如何寫?”

祁牧野将刻字的那支遞給許朝歌,擡腿走向對面:“你寫你的心願,我寫我的,待都寫好了,我們一同放手。”

她從一邊探出頭來:“你寫字快,可不許偷偷過來看我寫了什麽。”

許朝歌立時笑彎了眼:“我不看,你寫好了知會我一聲就是。”

祁牧野沒有回應她,燈紙開始有頻率地顫動,許朝歌低頭看去,那人的腳尖正一搭一搭地拍着地面,即使沒有出聲,也能感知到她此刻愉悅的心情。

究竟是什麽心願,讓她開心成這樣?

大抵是與她們兩人相關的。

許朝歌一時愣了神,盯着祁牧野的腳尖沉默良久。她向來不信鬼神,此刻卻期盼着神佛能聽到那人的心願。手心突然感受到一陣顫動,許朝歌回過神,瞧見那人疑惑的眼神,半張的嘴閉了回來,擡筆在燈紙上匆匆寫下:

願祁牧野,得償所願。

也不算是匆匆,她一直都有此心願。

“好了嗎?”祁牧野側彎着腰,從另一邊探出頭來。

“好了,你知會一聲,我們一齊松手。”

祁牧野抿着嘴,嘴角帶着難以抑制的笑意看着手中的孔明燈緩緩升向夜空,飄向那絢爛的煙花之中。

她這一生很少許願,但這一次,她真心實意地期待上蒼的垂憐。

與許朝歌,天長地久。

許朝歌擡頭望着屬于她們的燈盞,看漫天燈火如星河璀璨,看那絢爛的煙花綻放在她們的期許之中。她的視線下落,正巧撞入對面那人的笑意中。她的身後不斷有燈盞升起,煙火在她身後綻放,過往的無數回憶在那人的笑意中湧入許朝歌的大腦。

真想,與她一直這樣走下去。

下一秒,那人帶着張揚的笑容走近,擡手遮住她的雙眸:“燈還沒飄遠呢,你不許偷看。”

許朝歌眨着眼睛。祁牧野的手指并沒有緊閉,不少光線透過指縫溜進許朝歌的視野,透着光,她能看見那人因為笑着而在脖子上冒出的青筋,能看見那人緊抿着的嘴角,以及嘴角那一絲玩味的笑容。

“你許了什麽心願?”

“告訴你就不靈驗了。”祁牧野擡頭看了眼上空,确定看不清了才挪開自己的手掌,“反正你肯定喜歡。”

“我們的心願真的會實現嗎?”

祁牧野輕哼一聲,走到許朝歌身後:“心誠則靈,上蒼會看到我們的真心。”

她俯下身,抱住許朝歌輕聲道:“朝歌,這個冬天雖沒有下雪,但我相信,明年必是一個很好的一年,大家都會過得很好。”

“會的。”許朝歌側過臉緊貼着祁牧野的臉頰,“我們所有人都在為此努力不是嗎?”

“我們的心願,上天會一一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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