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宜寧,這個給你。”曹炎輕聲将一個油紙包放在謝宜寧的桌上,撓着腦袋,猛漢羞澀,“肚子餓了可以吃一些。”
祁牧野忍不住打趣:“曹炎,枉我平日還抽時間教你識字,有好東西竟然都沒想到我。”
“祁公子。”曹炎埋汰道,“我的薪水就那麽些,你若是想吃,讓許姑娘給你買就是,為難我做甚?”
“好了。”祁牧野擺擺手,“今日這次我便記下了,來日手頭寬裕了再請我。”
今日學堂的先生告假,祁牧野便代替他來給學生們講學,她平日只在學堂打打下手,突然讓她接管這麽多學生,倒還有些不适應。好在有謝宜寧在,倒不至于手忙腳亂。
謝宜寧如今到了婚配的年紀,家中弟弟也将要娶親,她家父母怎麽也不願意讓她再出去學習,整日要她幹些雜活攢錢為弟弟娶親做準備。但她一聽說祁牧野回到了學堂,便不管不顧,每日偷摸着跑出來。
她在這學了兩年,識得大部分漢字,幫一些孩童識字不成問題,閑暇之時,祁牧野也會拿出一些典籍與她一起研讀。
謝宜寧知曉,她這般放肆的勇氣,祁牧野一定會支持,哪怕她的父母找到學堂裏來,有先生為她出頭,她無所畏懼。
曹炎心悅于謝宜寧,整個面館的人都知道。他為人爽直,從不藏着掖着,喜歡誰,想對誰好,就大大方方地表現出來,從來不會遲疑。祁牧野知道他一直想有個自己的小家,但也擔心曹炎這個家的概念會将謝宜寧拘束住。她教謝宜寧讀書識理,向來不是為了讓她嫁個好人家。
“宜寧是個好姑娘。”當祁牧野問曹炎為何對謝宜寧這般好時,曹炎這般回答,“她是個好姑娘,但沒有運氣攤上個好父母。她若能看上我,嫁我為妻,我定要将她父母虧欠的好都給她補上,敬重她,愛護她。”
“若她嫁給你為妻,你可還願意讓她出來學習?”
曹炎不答反問:“祁公子日後迎娶許姑娘,可還願意讓許姑娘出來幹活?”
“自然願意,她雖嫁給我,但她依舊是她自己,她想幹什麽,是她的事情。”
“我也是這樣想。”曹炎回答道,“祁公子如何對待許姑娘,我便也如何對待我日後的妻子。”
祁牧野拍着曹炎的肩膀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像曹炎這樣生長在父權社會中的男子,能有這般的思想已是不易。按照曹炎的性子,說出口的事情,他定能做到。
“先生打算何時迎娶許姑娘?”學堂內的孩子都已散學,只剩下祁牧野與謝宜寧整理明日的書稿。
聞言祁牧野動作一頓,低頭沉思着。自相逢以來,她與許朝歌便有太多事情需要處理,迎娶許朝歌過門一事竟被她抛在了腦後。
察覺到祁牧野的遲疑,謝宜寧繼續追問:“先生會迎娶許姑娘的,是嗎?”
祁牧野回過神來笑道:“那是自然,我的妻子此生只有朝歌一人,只是眼下事務繁多,我竟然沒有将這事考慮進去。”
“宜寧,你放心,我不會辜負朝歌的。”她聽着面館內曹炎響亮的叫喊聲,不禁問道,“如今你也到了婚配的年紀,你可有什麽打算?”
謝宜寧低頭沉默不語。
“在你心中,曹炎可是合适的人選?”祁牧野繼續問道。
“先生……”謝宜寧擡頭看了一眼祁牧野,又迅速低下頭,“曹炎是個頂好的人,只是——他若想娶我過門,照我父母的脾性,怕是要吞掉他大半心血,我不值得他這樣。”
祁牧野搖頭苦笑,原來不論是什麽朝代,面對心愛之人時,大家的第一反應竟都是自卑。她放下書稿,坐在謝宜寧對面與她平視:“宜寧,先生教了你這麽多,怎麽到了終身大事之時,你就忘了個精光?”
“照你的說法,我也不值得朝歌為我這般付出。她是面館的老板,又辦了這學堂,當初我給她下的聘禮都是她出的錢,我住的地方也是她給的,我就是一個吃軟飯的。”她看着謝宜寧笑道,“可我還是厚着臉皮要她做我的妻子。”
“先生與我如何能一樣?”謝宜寧急于辯解,紅着臉道,“先生見識廣,又與許姑娘自小相識,尹江的百姓皆佩服先生的為人。先生雖沒多少錢財,但在我看來,先生與許姑娘是最為般配的。”
祁牧野道:“若曹炎執意要娶你為妻呢?你若嫁給他,你依舊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今日如何,往後便如何,你可願意?”
“先生。”謝宜寧低頭緩緩道,“曹炎是個極好的人,被這樣的男子愛護,我還有什麽奢求的?”
祁牧野輕笑一聲,站起身來感慨道:“沒想到啊,我離開不過兩年,這裏竟發生了這麽多變化。”
“先生。”謝宜寧擡頭望着祁牧野,鄭重道,“兩年已經很久了。”
祁牧野的笑容緩緩落下,她看着學堂的布置,繼續綻放笑容:“我知道,我不會讓她白等,我有把握。”
“牧野?”兩人剛收拾好東西,陳訴帶着白姨便來到了學堂門口,後者彎着腰,扶着門框探着身子往裏看去,試探性地喚道。
陳訴攙着母親上前無奈道:“我說你回來了,阿娘偏不信,非要過來親眼看看。”
謝宜寧向祁牧野知會一聲,朝另外兩人行了一個禮,匆匆回家。
祁牧野走上前去,彎腰握着白姨的雙手,讓她能看清自己:“白姨,陳訴說的沒錯,我回來了。”
“訴兒說你是被賊人擄了去,可是真的?”
祁牧野點點頭:“那賊人見我提親時擺了那麽大的排場,生了歹意,趁我不備将我劫走想占我錢財。”
“尹江連年天災,你這般高調娶親,定是要惹人眼紅。”白姨心疼地撫上祁牧野瘦削的臉龐,“那幫賊人可曾傷到你?”
“未曾。”祁牧野搖頭道,“他們只圖錢財,不敢傷我性命。他們見不能再從我身上搜刮到錢財,便也放松了警惕,我這才有機會逃出來。”
白姨拍着陳訴的後背怪道:“你剿了這麽多年的山匪,怎麽連家附近聚了一窩都不曾知曉?害得你兄長被匪徒劫去,錯過一段佳緣,害得朝歌苦等那麽久!朝廷給你們發軍饷,你們便是這樣幹活的?”
陳訴低着頭,任白姨劈頭蓋臉地責怪他。
“白姨。”祁牧野制止白姨,好生安慰,“剿匪一事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訴兒為了清剿山匪耗盡心血,您怎麽忍心怪他?尹江連年天災人禍,難免有人動了歪心思,只要有人吃不飽肚子,朝廷無法解決百姓的衣食問題,這匪患怕是無法根治。這其中複雜,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解釋的,切勿再怪訴兒了。”
“你啊!跟你妹妹一樣,就知道護着這小子!”話是這麽說,白姨聽勸地收手,雙手握着祁牧野的手掌,心疼地撫摸她的手背,“你這樣子歸來,朝歌這丫頭怕是心疼壞了吧?”
祁牧野笑着默認。
“诶,上天捉弄人吶!”白姨佝偻着身子嘆息道,“你們先前錯過那麽多年,本就讓人惋惜,如今又出了這檔子事兒,白白浪費大好多青春。”
“朝歌這閨女性子倔,既然認定你了,旁的人都入不了她的眼。雖說她已收下了你的聘禮,但畢竟還未過門,這樣沒名沒份地傳出去也不大好。”白姨斜眼試探着問道,“你這次回來,可是要娶她過門?”
祁牧野知曉白姨定是聽說過那些謠言,不然也不會在第一時間趕過來确認自己的心意。祁牧野呼出一口氣,将兩人交握的雙手往下按了按,語氣堅定:“那是自然,我花了這麽大力氣回到尹江,就是為了迎娶朝歌,與她相伴一生。”
白姨放心地點頭:“這事得早些辦了才是,早些堵住那些長舌婦的嘴。”她匆匆結束這個話題,拍打着祁牧野的肩膀怪罪,“回來了也不知道跟嬸嬸說一聲,害得我一直挂心你。若不是訴兒跟我提了一嘴,你是不是就想不起來看看嬸嬸?”
白姨不輕不重地拍着:“壞小子!壞小子!”
祁牧野笑着低下頭,讓白姨打得更痛快些。“是是是,我是壞小子,是牧野的不是,白姨責怪得對,牧野該打。”她看向一旁的陳訴,“難得白姨來尹江一趟,不如今夜一起吃頓飯。陳叔可是在雙橫村?若是在家中,我派個夥計将他請過來。”
“家父前兩日便跟着商隊出去幹活了,眼下家中就我們母子,大哥不必操心。”
祁牧野震驚道:“陳叔竟還在幹雜活?”按照陳訴現在的薪水地位,讓這二老在家頤養天年都不成問題,他竟還願讓自己的父親幹這般粗重的活計。
史料對陳訴的父母并無過多記載,只道陳訴是他們唯一的孩兒,二人費盡畢生心血将他撫養成材,剩下的便是一些記載陳訴生平的小事時偶爾提及他們,其餘便沒有他們的蹤影。
陳訴倒是坦然,也清楚祁牧野話中并沒有責怪之意,他扶着母親在位子上坐下,語氣平緩:“家父忙活慣了,硬要他歇着反而不習慣,既然他在家中無事,便由他去了。總不能因為我所謂的孝順禁锢了二老。”
白姨也跟着附和:“是啊,孩兒他爹就是忙活的命,若要他在家待着,整天在我眼前晃悠反倒亂我心神,不如放他出門闖蕩。年輕的時候要養家糊口,連尹江都沒出過,現在訴兒成材了,倒可以放心去闖了,若不是商隊不要我這個跛腳老太婆,我也要出去見見世面。”
“說起闖蕩,牧野啊,你此次出游,家中雙親可知你的這樁婚事?”
祁牧野笑答:“知曉,家慈一早便知朝歌的存在,她也很喜歡朝歌這姑娘。”
“如此便好。”白姨放心地念叨着,“日後成了親,你就別讓朝歌在外抛頭露面的,在家相夫教子,與你多生幾個胖娃娃多好。你啊,也早些找份正經工作,成天做些不賺錢的成什麽體統?成家了就不可任性了,一切要為妻兒考慮。你在中原家大業大,不妨将中原的家業遷到尹江來,江南水土養人,保準你祁家和和美美的。”
祁牧野沒有明擺着反駁白姨,她走上前,按摩着白姨的肩膀好生勸說:“白姨,朝歌願下嫁于我已是我畢生的榮幸,怎敢奢求她放棄心愛之事?水利是朝歌的心血,我珍愛她,自然要尊重夫人的意願,這個家,夫人開心了才能和和美美的不是?”
白姨笑着輕點祁牧野的額頭:“貧嘴,還未成親呢,就開始喚人家夫人了?真不害臊!”
天漸漸陰沉下來,祁牧野提前收拾好東西,叫了輛馬車将白姨送回家中,自己與陳訴一起上街買上酒菜回家一聚。
“姐姐。”陳訴壓低聲音,“有一件事,訴兒一直不明白。”
祁牧野晃着手中的糕點随口道:“訴兒直說就是。”
陳訴看了看四周,輕咳一聲,湊近問:“姐姐與朝歌皆是女子,為何還會相愛?”
“朝歌愛慕姐姐,訴兒可以理解,可姐姐怎麽也會陪着朝歌一塊兒玩鬧?”
聽言,祁牧野搖頭失笑。她肯定無法将一千年後的性取向告知陳訴,即便說了,像陳訴這樣的男子,斷然無法接受。她沉思許久,反問道:“你怎麽就覺得我不應該喜歡朝歌?”
“在姐姐心中,朝歌不應該一直是作為妹妹的存在嗎?”陳訴掩着嘴說道,“姐姐教朝歌識字,教她讀書做人,朝歌對姐姐來說便只是學生、妹妹,先生怎麽會對學生動感情呢?”
“但如果我抛開這兩層身份呢?”祁牧野放慢腳步看向陳訴,“站在一個普通人的角度,你身邊有個女子,她堅韌、勇敢、聰慧、善良、豁達、大度、慈悲,她身上的潛力是你做夢都無法想到的,你是否會對她心動?”
“那是自然,可是……”
“那便足夠了。”祁牧野打斷道,“若我是個男子,我定心悅于她。我是個女子,照樣心悅于她。若非當初我惹下的事端,即便是依我女子的身份,我依舊要與她在一起,我依舊會向朝歌提親。”
“陳訴,人是會成長的。朝歌已不再是雙橫村的那個小姑娘了,她早就可以獨當一面。就像你也不再是跟在我身後搗蛋的壞小子,而是尹江的大将軍一般,大家都在不斷成熟不是嗎?”
陳訴尴尬地低頭揉揉自己的鼻尖,輕聲嘟囔:“我老早就不搗蛋了。”
兩人踩着霧氣回到家中,空氣中的濕氣沾濕了衣料,祁牧野擔憂外面下起大雨,捏着傘早早地在外等候。
濕氣愈加濃厚,祁牧野站在巷子口,仰頭觀察着天色,猶豫着要不要跑郊外尋許朝歌去。古代便是這般不便,無法及時與牽挂之人聯系,一個不留神,極可能擦肩而過渾然不知。
她看着愈加陰沉的天空,咬咬牙,決定出去看一看。白跑一趟便白跑一趟吧,總比許朝歌淋雨受涼來得好。
祁牧野捏着傘正準備擡腿向外跑去,霧色中聽見熟悉的腳步聲。那聲音極為急促,像是用了全身力氣般快步跑向歸處。祁牧野幹脆靠在牆上,抱着傘看着霧氣中那熟悉的身影漸漸清晰。
“祁牧野。”許朝歌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你怎麽在這站着?”
祁牧野笑着張手,上前将勞累一天的歸人擁入懷中:“該是我來問你,跑這麽急做什麽?”
天空适時落下雨珠,祁牧野仰頭看着頭頂,洋洋得意地撐開手中的紙傘:“看我是不是特別厲害,剛剛好,沒讓你淋到一點雨。”
許朝歌十分捧場地點頭:“厲害!你就是為了這個站在這的?”
“不然還能為什麽?”祁牧野摟着她的腰身問,“不樂意啊?”
許朝歌笑得甜蜜:“自然是樂意的。”
“剛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祁牧野推開大門,站在門口轉過身問道,“幹嘛跑那麽急?”
許朝歌晃晃手中的一提油紙包:“李記剛出爐的餅,還熱乎着,趁熱好吃些。”
“就為這個啊!”祁牧野接過許朝歌手中的油紙包,“你勞累了一天還要跑着回家,多辛苦啊?”
“不辛苦。”許朝歌悄悄湊近,“還有一個主要原因。”
“什麽?”
許朝歌又湊近一寸,仰着頭望向祁牧野:“還有就是……想你了,想早些見到你。”
祁牧野笑着偏頭看向一邊:“今晨才送你去上班,哪有這麽誇張?”
“沒有誇張,中午便有些苗頭,只是想着你在忙,就生生壓住了。”許朝歌勾着祁牧野的脖子,踮腳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我想你了。”
祁牧野低頭在她唇上禮尚往來,嘴角含笑,問:“你今日這般主動,不怕旁人看見?”
許朝歌卻是無所畏懼,勾着祁牧野再度啄了一下:“你我在自己家中還要怕什麽?”
“若我說——”祁牧野緩緩挪開手中的紙傘,“家中還有旁人呢?”
由于霧氣和紙傘的遮擋,許朝歌并未來得及觀察家中的情況,加上平日家裏就只有她與祁牧野兩人,一進家門她便放松了警惕,現下瞧見站在不遠處的陳嬸和陳訴二人,許朝歌那雙勾着祁牧野的手一時不知該如何動作。
白姨站在屋外恨鐵不成鋼地看着這倒貼的閨女,陳訴站在母親旁邊,視線往外瞟,眼觀鼻鼻觀心。
許朝歌下意識地松手躲到祁牧野的身後。
至于為什麽要躲,許朝歌自己也不清楚,大腦宕機後的第一反應便是如此,以至于她反應過來後愈加後悔,這般做……反倒是欲蓋彌彰……